梁司聿反应过来,放慢动作,认真看着她。

    她轻轻叹口气,回忆不是那么美好,每次回想,要用力,要呼吸,要勇气,要心理建设。

    那是五年前的事,她十岁,弟弟三岁,爸妈在县城开的餐馆很火爆,很忙。是她和爷爷带。

    普通,幸福的生活,止于某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苗锦郁写作业,父母爆发争吵,好像和客人有关。吵得很激烈,从白天吵到半夜,她和弟弟惊醒,碗筷碎一地,邻居披着外套劝架。

    从那后,她总听到一个问题:“你爸你妈离婚了,你跟谁?”

    或者:“你和你弟弟要分开了。”

    苗锦郁很生气,紧紧抓住笔,死死盯着说这话的人。

    父母最后一次吵架,代价很大,大到苗锦郁无法原谅妈妈。

    那天中午,父母带他们回老家。夫妻尝试为孩子平心静气坐下,修补裂缝。是拧巴的,一面是内心深处无法原谅,一面是为儿女劝自己和解。

    所以,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激起父母的激烈争吵。爸爸不允许妈妈离开他的视线,在老家吵架后,妈妈趁着爸爸不注意,带着弟弟搭乘村民的三蹦子去县里。

    妈妈说要带弟弟找爸爸,苗锦郁哭了,说爸爸在田里啊,要去哪里找爸爸?

    爸爸给爷爷送饭,在田埂看到三蹦子从视线范围内快速离去。大声喊妈妈名字,妈妈心虚,吓得手一松,同时烂路凹陷颠了下,弟弟从三蹦子摔下去,头着地。

    苗强往后和谁侃天侃地,问他老婆,他说:“离了嘛。”问他小孩呢?他说:“就一个女儿,跟我。”

    他们都在自我催眠,没有弟弟,家里就只有她,独生女。苗锦郁不管弟弟是谁亲生的,是她带大,从丁点大的手,再跟在她屁股后面叫姐姐。那种痛,活生生拿镰刀割走一半心脏。

    梁司聿听完,几次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她说:“我告诉你,你别说。”

    “嗯。”

    “哦,除了宋岭乐,你可以告诉她。”她觉得,好朋友之间没有任何秘密,上次准备坦诚,错过了,就一直没说。

    “自己说,我才不是长舌妇。”

    梁司聿那么聪明,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她想平衡,是他们之间的平衡。

    那天,一群人在大学校园闲逛,陪着苗锦郁参观图书馆。梁司聿去实验室,心系他们,把琐碎数据整理上交,就去找他们。

    苗锦郁对大学的憧憬,更盛,更期待。她问梁司聿想考哪个大学?

    梁司聿没答,反问她,她对考大学的目标很坚定,清晰。但同时具体哪个学校,她很模糊。“看成绩,先努力。”是她的套话,哪个亲戚问,都这么答。

    她不想说,和那双具有迷惑性的双眸对视,忍不住就说了,“目标是北大。”

    “你呢?”

    梁司聿要出国,很早以前就明晰的事。哪个最高学府,对他都不具备吸引力,更不具备想象力。他的竞赛,论文,各种夏令营冬令营,都只为申请offer时丰富简历做准备。

    苗锦郁的语气里不易察觉的失望,如果这样,想见一面很难。她也好奇国外的月亮,也希望他会更好。

    她问:“那以后工作呢,回国还是移民呢?”

    “再说。”他从不管以后,船到桥头自然直,别为未发生的事焦虑。?

    起码需要五年才会直面的选择,才高一就思考,着实过早。

    对他们而言,目前最大的十字路口,是文理分科。在高一下,期末前一个月。

    宋岭乐很纠结,她的烦恼在于盛临肯定选理科,她想和他一个阵营。可她的脑袋瓜,数学物理真的要她命。

    她想去文科,可想和他更近,有共同话题,他能辅导她。她每天趴在桌上抱头苦恼,嘴里念叨怎么办?

    苗锦郁做题期间,瞥她,安慰她:“慢慢想,还有一个月。”

    苗锦郁没有她的烦恼,选文科,从进校第一天她就知道。比除她以外的所有人,很讶异,因为最近的月考,她的数学考了132,物理考93,化学生物分数也在前列。那次月考,她第二,夏广易仍稳居第一。

    班主任分析她的分数,回顾刚进校第一次月考,对比她现在的成长,夸她,和她分析前景,大环境。

    文科不如理科好找工作,信息科技时代,学理科以后可以学计算机。理科思维灵活,轻易拉开差距,整个省一分能甩几百人,排名很重要。

    于她自己,班主任分析她的各科成绩,以折线图呈现。“你看物理数学折线图,不断提升。再看语文和英语,历史地理,起点高,但波动大。”

    苗锦郁听着班主任全方位角度分析,不断点头,班主任不逼她,只是见过千千万万学子在人生重要节点迷茫,希望竭力帮他们找到最优解。

    班主任说:“你再好好思考一下,慎重。”

    “好。”

    办公室出来,宋岭乐问她:“班主任有说服你吗?选理科吗?我看你的分数,选理科可以进火箭班呢?”

    “一个盛临,一个梁司聿,左右护法,肯定轻松。”

    “苗苗,你去理科的话,我就不纠结,也选理。”

    “你选什么?”

    苗锦郁不会耽误任何一秒,坐下就翻找教材,是数学必修五,练习册里有梁司聿为她圈出来的精选题。

    物理亦如此,她被梁司聿紧赶慢赶,高中三年的教材简单过一遍。

    原计划是期末把高二上学期的知识掌握,那次冷战和好后,梁司聿把她和宋岭乐的学习任务当成自己责任。

    强制性转换苗锦郁的学习逻辑和方法,他的方法很魔鬼式,苗锦郁渡过适应期,再看卷子,莫名觉得游刃有余。

    她一边看题,一边回话:“选文科啊。”

    班主任的话,没撼动一点。班主任和苗强通过电话,苗强问她想法,也将文理科优劣摆出来,让她思考清楚。

    “爸爸,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重要。”

    苗锦郁听出来,他更倾向于理科,选择权在她。

    “我的意见,就是选文科。”未来太遥远,谁说得准呢?都轻视文科,可大家忽略了,人类祖先拥有的第一项技能是语言,不是数学。

    所有人都为她好,以她的成绩和前景分析,但她仍选文科。

    梁司聿没劝她,问她想好了吗?

    她说想好了。

    她对理科的执着,花费的精力和时间占据学习时间的98%,让梁司聿以为,她会选理科。

    苗锦郁说:“正因为这样,我才选文科。”理科是她的弱势,她只是想用努力证明,她不比天赋选手差,而文科是她的擅长,她有她的灵性,轻轻松松考高分。

    在重要时刻,她当然不能赌气,继续用努力和别人的天赋对抗。她开玩笑:“只要有你,盛临,夏广易,我就永远站不上山顶。”

    “但文科不一样,只要你们不在,天下江山皆在我手。”

    梁司聿笑了,“好,做你自己的盖世英雄。”

    “高考要考数学,虽然我要去文科,但师父不能放弃徒弟。”

    “看你表现。”

    六月末,黄昏用金色涂抹世界。她的发也映成橘色,瞳孔是琥珀色,她问:“怎么表现?”

    “好问题……”

    两人回教学楼,预备铃响了,路上只有他们。她让人快点,梁司聿懒懒散散,问她着什么急。也拉拽她的手腕,不让她跑回去。

    她愠怒不已:“你们果不其然是兄妹……”

    “迟到会要你命吗?”

    “会……”

    声音减弱,他们越走越远,微风轻柔,树梢摇晃,黄昏拉长身影。影子,独留黄昏下。

    ——

    期末前,对苗锦郁来说还有件大事——她的作文获得叶圣陶杯全国二等奖,在这个重理轻文的学校,众人皆惊讶,老师替她喜悦。

    某个周一,国旗下讲话,要她念作文并分享学习经验。这对她来说不是轻松事,天生不习惯人群目光,她会紧张。她仍旧需要推自己一把。只是比起以前,不用咬牙,不用过多心理建设。

    朋友们担心她压力大,纷纷来安慰,程久桉给她加油鼓励,“你不要紧张,深呼吸,把台下的都当傻子。”

    宋岭乐给他一拳:“你不在台下是吧?”

    盛临也不会安慰人,“没事,小事情。背词,演讲,下台。”

    李舒润给她买咽喉片,要她这两天不要过劳耗费嗓子。曾泽风送给她一本书,叫《演讲的力量》

    梁司聿则大剌剌坐她对面,长腿直杵她这边来,“你紧张什么?”

    害怕忘词,害怕发挥不好。

    “你忘词,发挥不好,班主任会骂你吗?会剥夺优秀学生资格?会上学校黑历史?”

    苗锦郁摇头,他:“那怕什么?”

    “……怕被嘲笑。”

    “上次高二五班的男生演讲,磕磕巴巴,平翘舌不分,大家有嘲笑吗?”

    “没有。”花季少年少女,考虑对方感受,当面嘲笑别人不礼貌,他们不会。但背后会啊......

    “那不就得了,多大点儿事。”

    是啊,多大点儿事、就算背后骂她,她也听不到。

    她深吸口气走到国旗下,轰鸣掌声迎接她。

    她不知道,他们当中记不记得,曾经嘲笑过她是黑小鸭,大山村姑,假装努力的笨蛋。她想,他们都不记得,不觉得轻飘飘的玩笑话会造成永久留疤的伤口。

    他们曾经瞧不起她,而如今,他们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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