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睿平让姜檀想想她的妈妈黎蔓,更让人觉得恶心。

    姜檀并不是霍先兰亲生。她十岁那年从南城老家接回姜宅。

    宅子里莫名其妙多了十岁的女孩儿,谣言比想象得更加肆虐。霍先兰为顾及面子,对外宣称姜檀是她的养女,谣言才逐渐平息,姜檀也得以安然住下。

    霍先兰对姜檀不好,但也不坏。

    起初她并不知缘由,只是安静又沉默地扮演一个养女的角色。虽然她并不明白自己并非孤儿,但却被人收养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扮演角色上很有天赋,那也是她第一次学会伪装。

    伪装压抑天性,是一件既痛苦又麻烦的事情,但这种伪装反而给她注入一种独自面对世界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地不再表露内心的情绪,每天都得体地露出矜持而又收敛的笑容。

    纸包不住火。后来,霍先兰和姜睿平不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和谐,两三天就要吵一次架,她也在这对白里一点点理清了自己的身世。

    很俗套的剧情。

    姜睿平在霍先兰怀孕时偷腥被发现,导致霍先兰气急攻心流产,原配流掉的孩子跑到了小三身上,而小三正是姜檀的生母黎蔓。

    黎蔓怀孕后,姜睿平怕被发现,将人赶回老家。那时候或许真的有情,也曾跑去南城偷偷看过黎蔓。

    但这种情分终究浅薄,姜睿平得知黎蔓生的是女儿后,便头也不回地斩断了关系。

    而黎蔓悲伤过度,生产完陷入产后抑郁,没多久就自杀了,留下女儿和姥姥姥爷生活。

    因为这段经历,姜檀在姜宅过得越发谨慎。不过霍先兰比她想象得好上很多,大部分时候并不迁怒于她,只是会对着姜睿平发火。

    但这种火气是有余波蔓延的,姜睿平需要霍先兰的人脉,没法得罪她,只能将火气转移,而姜檀就成了那个撒气筒。

    她夹在中间,彻底成了一个软面馒头,任人揉搓。

    人最擅长的就是适应环境。

    次数多了,姜檀也找出应对之策。第二个月开始她拿着外婆给的钱,每天步行30分钟去路口坐公交去北城市中心的图书馆。

    她喜欢看书,图书馆又安静又凉快,呆一整天也不嫌多。

    学校手续办好,姜檀更是主动提议办理住宿,说想要锻炼自己,霍先兰和姜睿平都无异议,日子更加太平了。

    霍先兰坐在靠窗位置,戴着眼镜。屋内温暖,穿着一条深色的改良旗袍,披着披肩,脖子上挂着一串色泽温润的珍珠,静静地躺在旗袍上。

    不知是骨相抗老还是后期保养得当,50多岁看上去不过40出头。

    她手里拿着的是剧本,姜檀以前陪着她看过,十分熟悉。

    霍先兰现在几乎已经不上台表演了,不过偶尔还是会帮剧团看看本子。此时看得入迷,姜檀靠着门边不动,也不上前打扰。

    姜檀是上学后才知道了更为隐秘的事实。

    学校内部也是一个小社会,等级森严,养女看似冠上了名贵的出身,事实上,学校里谁也看不起她,只把她当作乡下来的野丫头。

    而姜檀就在一句句野丫头中得知自己能回姜宅的真相——姜睿平不孕。

    起初大家都怀疑霍先兰,霍先兰自己也怀疑自己,她甚至以为是因为自己上一次的流产造的孽,也去寺庙拜过。

    但还是不见效。

    霍先兰最终叫了姜睿平一起去医院检查,一检查才得知是姜睿平的问题。

    医生的问询下,揪出了导致问题的根本原因,7年前的一场车祸导致精子活力不足,而霍先兰这些年因为保养得当,导致母体的免疫系统更加排斥。

    两人又试了几次,实在不行,这才接了姜檀回来。

    姜檀得知真相却没有感到开心,有的也只是无奈。不过这些都无法伤害她,她开始找寻从学校生存的办法。

    办法也很简单,在成绩上面压过他们一头就行。

    势利眼看人永远是无法看见全貌的,当所有人都在课堂上笃定姜檀不会读英语时,姜檀一口流利的伦敦腔惊艳了众人。

    她的口语是外公教的,耳濡目染学会的。

    家庭学校,姜檀混的如鱼得水之时,迎来了霍先兰对她态度转折的时机——学校的六一活动。

    老师让大家亲手画一封请柬送给父母,邀请他们来看表演。

    可姜檀画完却不知道给谁。

    姜睿平虽是她的亲生父亲,可从不管她,外公外婆远在南城,且年纪大了,她不忍心他们奔波,她甚至想过给刘姨,但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放在了霍先兰的床头柜上。

    她一边希望霍先兰能发现,一边又祈祷她没看见就好了。

    到表演当天,姜檀也没得到对方的明确回复,只是在舞台上时,看见台下的霍先兰,眼睛还是亮了亮。

    那是她表演最卖力的一次,最后还得到了学校的奖状。

    霍先兰想得也简单,一开始她确实想假装没看见,扭头就想把请柬丢进垃圾桶,只是请柬上面的手绘实打实地触动了她,最后没能丢掉。

    心血来潮,看了看内容,发现姜檀表演的节目是她当初表演过的话剧节目的其中一幕。

    犹豫之下,还是去看了。

    话剧对于非专业的成年人来说都是十分具有挑战性的,更何况是一群十岁的小孩子。

    所以在主持人报幕时,霍先兰额前就冒出冷汗想要离开,觉得姜檀必然会丢自己的脸。

    只是包已挎起,脚步却没迈开。

    果不其然,大家年纪小,口齿不清导致台词黏糊,肢体表演也糟糕,加上脸上的妆乱七八糟,按照她的标准,是一出十分失败的话剧。

    但也不是丝毫没有可取之处。

    霍先兰眼神瞥向姜檀,姜檀小小的眼珠灵活行动,口齿虽不清,但灵气四溢。拿小孩子的标准来要求,她比不少儿童班的小演员演技都要好不少。

    只是这一番灵动的表演略显几分心酸。

    霍先兰对姜檀并不讨厌,只是很难真心以对。

    她先前流掉过一个孩子,算起年纪来,和姜檀差不多大,每每看见她都会勾起自己不好的回忆,尤其姜檀的存在本就是姜睿平出轨的证明,更难交付真心。

    小孩子很敏感,大抵姜檀也能感受到自己不喜欢她,之后空闲下来都会自己找事情做,不在她眼前晃悠。实在不得已,在她跟前呆着,也会特意卖笑讨好。

    见过她压抑天性后的样子,更觉舞台上的真心难能可贵。

    霍先兰这样想着,也继续看着,到舞台结束时,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不过她依旧板着脸,只是隔了几天,趁着姜檀周末,带她去了一趟剧院。

    将睿平认为,没有血缘关系作为纽带,霍先兰和姜檀的关系没有那么牢固。

    搬出黎蔓,也不过是想激起她对霍先兰的愤恨。

    可血缘关系算什么?父权对血脉的那点儿执着,她一点也不在乎。

    只是,公司上市的节骨眼上确实没法让两人离婚。

    姜檀站在霍先兰的房门口,拇指指甲掐入食指骨节,掐出一个月牙状,好似又回到在十几年前,那种小心翼翼又略带讨好的时刻。

    最后,还是霍先兰先看见站在门口的姜檀,她合上手中的剧本,冲姜檀招招手,笑眯眯地说:“过来。”

    姜檀脚步很沉,抬不起来,走得很慢,好像只要走得够慢,就可以逃避。

    但霍先兰没让她得逞,起身将人拉至跟前,打量着姜檀的苦脸,眉间皱着,“怎么了?哭丧着个脸。”

    “妈,对不起……”和十几年前一样,她总是先道歉。

    聪明的人心领神会,无需事事坦言,霍先兰叹了口气,拉着姜檀在沙发上坐下,安慰道:“我知道,我也没觉得真能离婚。”

    姜檀更加愧疚,头靠在霍先兰肩颈,叹了口气。

    霍先兰拍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你不用自责,以前我不也是这样对你的?”她说的是让姜檀结婚的事情。

    当时瑞影陷入经济危机,连着两个项目都要流产,眼看撑不下去,霍先兰当机立断,拉着姜檀参加了一个又一个晚会,试图用联姻挽回。

    最后确实成功解决危机,只不过人选有些意外。她不喜欢何遂安,但对方帮瑞影度过此劫难,她还是感激的。

    姜檀没说话,霍先兰递给她台阶,继续拿起剧本翻开,俨然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过离婚不成,我还是要搬出去,你要实在自责就帮我找房子,我嫌麻烦。”

    “嗯。”

    “你再顺便让张律师起草一份离婚协议,离不成吓也要吓吓他!”

    姜檀终于笑出来,“嗯。”

    霍先兰刮了刮她的鼻子,也笑出声,场景和谐到刚刚在楼下的吵闹像从未发生一样。

    *

    姜檀吃完晚饭,就准备回去了。霍先兰原本要留她过夜,但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她不喜欢姜宅,复古幽深的色调,像是把灵魂也关了起来。站在门口,望着一潭深渊,似乎只要掉进去,就会肉骨不剩。

    她叹了口气。此刻,反倒有点想念何遂安了。

    虽然他们的家也不算温馨,但至少自由,彼此都自由,他们俩互相甚少过问,给足彼此空间。

    姜檀驶进别墅区入口,城西别墅区住户不多,寂静异常。

    今夜格外的黑,车灯劈出一条道,而两侧如同黑洞,贪婪地吮吸这片刻的光源,半点建筑都看不清。

    不过进入别墅区,她反而不着急了,放慢车速,凭感觉直行。

    到了家门口,该亮起的灯光也没亮起,衬着冬日的枯叶,窸窸窣窣地落下,格外寂寥。

    联想到何遂安的“有事”,姜檀猜测他出门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她也懒得问,如果实在很晚,或者需要她去接,何遂安会给她打电话的。

    停完车,姜檀从车库走出。

    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姜檀开了门。进屋后,她把手机放在玄关的台面上,自己则开始换鞋。今天穿的长靴,比起往常费了点功夫。

    脱下鞋的脚向地面前方探索,另一只穿着靴子的脚则开始蹦跳,探查半天,也没能找到她的拖鞋。

    姜檀无奈,开始往墙边摸索灯的开关。

    清脆的一声“啪”,似要将明暗分割,但屋内还是昏暗一片。

    姜檀终于将屋外的漆黑和此刻联系起来,哦……原来是停电了。

    她的手离开开关,正准备将另一只鞋也脱下时,腰上突然环绕上一道力度。

    黑暗里,人本就安全感不足,姜檀瑟缩一下,“啊”了一声,直接失重,就要往地下跌去。

    躲在暗处的人将她一捞,姜檀整个人撞进他的怀里。

    海浪拍击石礁,卷起阵阵海风,熟悉的气味席卷姜檀鼻腔,她松了口气,只是还未完全放松,那人便吻上她的耳侧,激得她轻吟一声。

    他嘴唇像装了导航,沿着耳侧一点一点摸索至唇边,趁着姜檀还未说出扫兴的话,率先堵住。

    耳畔传来口水粘腻的声响,虽然是从她嘴边传出,也足够听得脸红心跳。

    这一吻持续了很长时间,对方搅得她唇舌酸麻,试图抢光她胸腔储存的空气才作罢。

    黑暗中,交错的呼吸声。

    姜檀因为没换好鞋子,一只脚踮着才站稳,她扶着何遂安,半喘着气疑惑道:“你没出去吗?”手却往下摸着鞋边,将另一只靴子也脱下。

    脱下站好时,又比面前人矮了半截。

    何遂安不答反问:“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出没出去?”

    “嗯?不是你说你有事情要办的吗?”姜檀拿过玄关的手机,打开手电筒,低下头探看自己的拖鞋,终于在角落中找到。怎么到这儿来了?

    换好拖鞋,姜檀又问:“事情办好了吗?”

    “嗯……勉强算吧。”

    姜檀不再过问,走了两步又扭头,“吃晚饭了吗?”

    “没有。”他脚步跟上身前的人。

    “饿吗?”

    “嗯。”何遂安点头。

    “那……”姜檀晃了晃手机,微弱的灯光在漆黑的空间一闪一闪,像是无声的闪电,掌持着暴风雨前的宁静,“我给你点外卖?”语气倒是俏皮。

    何遂安眉心一跳,忽而带着笑靠近姜檀。姜檀唇边仍晕着,是刚刚亲密交流所带来的痕迹,他轻轻摸上她的唇边,一下一下摩梭。

    “家里停电了……”他说,“不如我们去洲凯?”语气带着黑暗里的特有的暧昧,引人遐想。

    一道浪花袭来,浇透全身。

    *

    何遂安今天很奇怪,反常得很。

    别墅区住户少,电路这块常常出问题,停电也属于正常范畴。

    但往常遇到停电,两人通常都是各自安排。何遂安是离开还是留下,嘱咐一声就好,很少会提议两人一起行动。

    反常的行为不免套出几分预设之外的思考,只是何遂安异常淡定,也问不出什么,好似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姜檀瞥了眼漆黑的屋子,这里住户少,电工懒惰,一般到第二天才会来修,于是点了头答应。

    这么算起来,住酒店也确实更方便些。

    洲凯度假酒店是何家的产业,在市中心。

    何遂安开车,姜檀坐在副驾驶,视线丢出窗外。

    随着目标距离缩短,眼前景象也愈加繁华,色彩也缤纷起来。比起城郊空旷的无人之景,有了活气,也热闹上许多,连带着姜檀的心情也染上几分雀跃。

    到酒店门口,何遂安将车钥匙丢给泊车员,自己拉着姜檀进了酒店。

    洲凯有他的专属套房,姜檀只来过一次,在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套间整个都布置了一番,大部分能换成红色的东西都换成了红色,搅得人眼花缭乱,以至于再次回归,姜檀反倒觉得有些陌生了。

    冷色调的黑白灰,和当初的热情完全沾不上边,倒和两人的相处模式差不多。

    姜檀掩埋眼里的惊讶,没去看何遂安,而是拎着包直接去了次卧。

    套间和普通公寓的规模差不多,两间卧室,一间主卧,一间次卧。

    进屋,她立即拿起充电器插上,让自己仅剩百分之三电量的手机得以续命。之所以答应何遂安,就是因为她想起来,自己的手机快没电了。

    边充电,边给小葛发消息,小葛叫葛芸,是她的助理。

    姜檀:【小葛,帮我找个房子,要求我待会儿发你,不是很急,但是尽快。】

    一般情况她是不会在非工作日给对方任务的,但是她实在怕自己上班的时候忘记。

    小葛很快回了个ok的表情包。

    姜檀放下手机起身,转过身才发现何遂安半个身子倚靠着门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过于专注的眼神让姜檀产生自己脸上沾着什么的错觉,她下意识摸了摸脸,但什么也没摸到。

    她一脸茫然,“怎么了?”

    何遂安倏然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

    姜檀牙齿不自觉咬上下唇,这种感觉很奇怪,像丝丝缕缕的蛛网缠绕在空气中,尽量避开却还是招惹一身的不自在。

    她有些不舒服。但再问,何遂安还是什么也没说。

    姜檀能感觉到何遂安不高兴,但她又摸不着对方不高兴的缘由,对视了一会儿,索性不管,让时间抹去裂痕,自己去了浴室。

    套间有两个洗手间,客厅一个,主卧一个,姜檀去的是客厅的。

    扎起丸子头时,突然想起何遂安还没吃饭,皮筋一松,头发散开。姜檀手握上门把手时,正听见何遂安交谈的声音。

    是了,都到酒店了,叫餐很便利。

    皮筋重新圈起头发,立起一个漂亮的丸子头。姜檀拨了拨,唉,随手抓的丸子头永远这么完美。

    洗漱完从浴室出来,没看见何遂安。

    她踩着拖鞋,轻手轻脚往主卧走去,也没人。

    心里头嘀咕,人呢?

    又往房门口看了看,还是没看见人。

    姜檀这一天接连辗转,疲惫已经爬上眼梢,单薄的双眼皮此刻双得过分,有靠近欧式大双的趋势。

    她拧开桌上的矿泉水,喝了几口,眼见着饭菜冷下去,何遂安还没回来,实在没精力再等下去,抬脚往次卧走去,浑身带着那种睡前的懒散。

    半夜,姜檀迷迷糊糊醒来过一次,一阵烟草味飘来,很淡,但她能闻见。

    想要动身时,却感觉自己被人抱着,她想看看是不是何遂安,可意识脆弱,下一秒又坠入深沉的睡眠中。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白天。

    往身侧一瞥,没见到人影。姜檀手抬上眉心,效仿愚公移山,起身时看了眼时间,才八点。

    走到客厅时,想起半夜那突兀的烟草味,视线飘去烟灰缸,内里空无一物,干净得很。

    实在不信邪,又跑去主卧看了一眼。一圈下来,半根烟头也没看见,何遂安也不在。

    空调开了一夜,吹干了人体内的水分,口干舌燥的。姜檀拖着疑惑喝了半瓶水,水分回来,大脑似乎重新运转。

    老天爷,她不会做春,梦了吧?

    等等,做梦不算出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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