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连连点头,“这个自然,他家的戏在苏杭一带都排得上号。”

    见嘉禾也不理,李宣便继续道:“我是问人,不是问戏。”

    “为人么?魏老爷很是和善。”

    “哦?何以见得?”

    班主道:“我家陆老爷赏赐戏班子每人都是十两银,他家赏十五两!”

    李宣笑问道:“赏银给的多就和善么?”

    “此其一,其二魏老爷不摆架子,无论贩夫走卒、达官显贵,都能打成一片。”班主目露赞许,“且魏老爷精于戏文,能写能弹能唱,若不做大官,入我们这行也必定是个风流人物。听闻他魏家若是排戏,主人家无论男女都能上台的。”

    闻言,李宣便指着魏嘉禾,问他:“你瞧瞧,她弹的琵琶如何?”

    “自古只有听曲的,几曾见过看曲儿?”班主失笑,随即细心聆听。

    李宣莞尔,亦细细听她弹来。

    待弹完,魏嘉禾却先问李宣道:“殿下可听得出是什么曲子?”

    李宣望着她道:“别诓我了,你信手弹拨两下,哪儿有什么曲调。”

    魏嘉禾反诘道:“那殿下还为难人家班主?”

    “无妨,无妨,”班主摆手道,“虽未成曲调,可观其指法、听曲中意,足见是个中好手。”

    “班主过奖了。”魏嘉禾放下琵琶,笑言相谢。

    班主追问道:“冒昧一问,姑娘可否苏锡人士?师从何门?”

    李宣先替她答道:“她本为长安人,只是苏州住得久了些。”

    “家师姓唐,诨名唐琵琶。”

    班主难掩惊讶之色,“异地他乡,竟遇着同门了!家师姓程,与尊师有同窗之谊。”

    “幸会幸会。”魏嘉禾放下琵琶,作了个揖。

    一时兴起,班主捡过琵琶抱在怀中,当即来了一支《皂罗袍》。

    唱到“朝飞暮卷”时,忽有人来唤,“头儿,快来!这张琴得换弦!”

    好好的曲子戛然而止,班主匆匆谢罪,请求暂去。

    李宣示意他离开,吩咐魏嘉禾道:“你接着唱下去。”

    嘉禾摇头:“我可唱不来。殿下想听,再到戏班子里叫个人唱便是。”

    “我现下只想听你唱呢。”李宣学着班主方才的腔调,“听闻魏家若是排戏,主人家无论男女都能上台的。”

    魏嘉禾见糊弄不过去,便捏着嗓子清唱了几句。

    “行了行了!”李宣连连喊停,“我瞧着你这也不像人家先前唱的啊!”

    “我唱的是老旦,人家闺门旦,能一样吗?”魏嘉禾面露难色。

    李宣笑出声来:“你又来诓我!”

    魏嘉禾摇头起誓:“诸天神佛在上,若有半句虚言假语,就叫我——”

    李宣忙拉下她三指并拢指天发誓的手,紧紧攥着,“你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这点子小事,犯不着发誓。”

    “殿下……”魏嘉禾挣脱开来,“你很信这个么?”

    李宣点头:“我寄居宫外之初,曾在佛前发誓一定要回宫。愿成之日,却是不想回也得回。”

    魏嘉禾问:“这算灵,还是不灵?”

    “自然灵验。回宫后,我新许了愿又成真了。你这般聪慧,定然猜得到我的心愿吧?”

    魏嘉禾却道:“我也曾在佛前许愿希望落选伴读,可结果,殿下您瞧见了。终究人定胜天!”

    “也许佛祖跟前,我比你更虔诚。”李宣

    “殿下何必呢?”魏嘉禾轻声叹息,“‘一向年光有限身’。当年童言无忌,也许过个十年八年的,便不会这般挂怀了。”

    二人在重重梨阴下站着,默然无语。

    *

    半月后,皇帝、庾太后率领后宫众人于避暑山庄清音阁内听戏,除贵妃有孕,其余宫嫔悉数到场。另有诸位皇子公主,并宗亲贵眷随侍。

    皇帝独居首座。其下便是庾太后,由大公主、二皇子陪坐,引春、魏嘉禾侍候。余下众人便依位份依次落座。

    头一折照例是吉庆戏文,唱完了,庾太后便叫人换一折《重圆》。戏台上亦换做月宫装饰,清辉耀耀,光彩夺目。

    皇帝亦点了三四折,既有吉祥戏文,亦有诙谐生动的热闹戏。一一演来,博得满堂喝彩。

    待轮到德嫔时,皇帝特加恩典:“今日你安排得好,只管大胆点,不必顾忌旁的。”

    德嫔谢了恩,欢欢喜喜点了一出《乞巧》。

    正唱至精彩之处,忽有一大臣顶着满头大汗跑进来,向皇帝、庾太后报信道:“启禀皇上、太后,接到急报,连日暴雨,洞庭湖已决堤!周边城镇多有淹没!”

    这噩耗犹如一声巨雷震天响,皇帝呆愣着耳边鸣声不止。

    庾太后忙催促道:“皇帝,你快去吧!洞庭湖七八十年未发过大水,你好生料理!”

    “是!快传六部大臣都来御前!”皇帝忙急匆匆往外走。

    清音阁的戏自然唱不下去,庾太后即命众人各自散去。

    因着水灾,皇帝数夜难眠,连带后宫众人跟着悬心。

    恰好李宣已身体大安,这日太后命他去给皇帝送些吃食。他反倒被皇帝留下来,旁听政务。

    呆了一日,李宣从御前回来,便向太后请安。

    庾太后问道:“才打了仗又闹灾,皇帝那边是何主张?”

    “赈济灾民,无非钱粮二字。”李宣道,“父皇本欲从江南征调钱粮。”

    “前番战事已调过一轮,只怕凑不齐。”庾太后一卷衣袖,“我看还是从别处凑吧。”

    “皇祖母圣明,魏大人上了折子陈情,父皇便改从国库调取存银。另,江南府库虽无粮,诸多富户家中却有存粮。父皇已选定钦差大臣,往江南向富户购粮调往灾区。”

    庾太后点头道,“那里天气正热,等洪涝过去,保不齐时疫亦来了。请皇上再从各地派些专治时疫的大夫,以备不时之需。”

    “还有,历朝历代,江河泛滥,本为常事。你父皇自登基以来为朝政殚精竭虑,未有一日松懈,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百姓,叫他不必自疚。且命大臣们来年汛期好生提防,朝中地方都做好准备,若再有灾情,便能迅速应对了。”

    “是。”李宣拱手听命。

    这时引春端茶过来,“太医说了,娘娘如今年纪上来,不准您费心的。”

    李宣忙告罪:“儿臣的不是,让皇祖母劳心了。”

    “无妨,偶尔想想这些事,脑子里都更清明些。”庾太后笑道,“好孩子,你歇着去吧。”

    这日,李宣又在御前陪侍,从晨光熹微待到夜阑人静,才匆匆回到环碧山庄。

    魏嘉禾打着哈欠上前来,“殿下这几日回的越发晚了。”

    “晚么?对不住吵醒了你。”李宣揉着眼,看一眼更漏,果然已到了后半夜。

    他忙道:“后几日还有的忙,之后你不必等了。快快休息去,我洗把脸就睡。”

    魏嘉禾替他换下外穿的衣裳,“无妨,横竖不差今日这一会儿。殿下饿不饿?今日膳房送了一例羊肉汤,小吴公公正替你看着火,可要尝尝?”

    李宣笑道:“我本不饿,听你这么一说反勾动了馋虫。叫他端来吧。”

    魏嘉禾轻手轻脚转身出去,叫吴大志端了汤来,又要亲自侍奉李宣用膳。

    “我这儿有他,你快去歇着。明日皇祖母那里还得你去侍奉。”李宣笑道。

    魏嘉禾心想,有小吴公公侍奉倒比自己方便。因此点头道:“那殿下也快歇息吧。”

    偏今日错过困头,魏嘉禾回屋躺下,却在枕上翻来覆去。约摸一个时辰过去,她尚未能入眠。

    如此昏昏黑夜,稍微有一丁点动静都听得极真切。

    魏嘉禾忽听见水声,便起身趴在窗下一望,隐约可见集虚馆那头还亮着灯。

    有个人影守在门外,定然是吴公公了。

    又见引春从太后屋里出来,想必也是听见动静,过来问问。

    “吴公公,已是丑正一刻,殿下还未安歇?”

    太监吴大志轻声答道:“皇上让殿下写个折子,明早得递上去。这不?写了一个时辰才好。如今正洗漱,马上就歇息。”

    “你好生伺候,可别叫殿下睡得太晚。”引春点头吩咐几句,又回到太后寝殿内伺候。

    魏嘉禾暗自琢磨,“皇上如今忙于赈灾,叫他写折子,当是与此相关。既为赈灾,多半是钱粮二字。国库尚且充盈,钱不打紧,那就是愁粮咯。听闻要往江南购粮,只怕难呐。”

    她随父长住江南,对这些人早有耳闻。这帮子无利不起早的商人,绝不会轻易松口!

    思及此处,魏嘉禾便勾起她随父亲各处宴游之情景……很快,她就睡着了……

    后几日果然如李宣所言,他更忙得脚不沾地。

    魏嘉禾也忙起来。

    眼见着便是中秋节,照例该由太后主持热闹一番。虽为着灾情不好大操大办,可家宴还是免不了。

    魏嘉禾只是从旁协助引春,便已身心俱疲。

    直到十五日夜里家宴开起来,她才稍微歇了歇。

    虽是家宴一切从简,歌舞俱无,但太后特意命前番唱戏的伶人们,捡了两套应时应景的曲子细细吹来。

    夜里箫笛声伴着桂花香气远远飘来,别有一番韵味。

    乐声渐停,魏嘉禾还在细品。

    忽然有一人唤她:“姑娘。”

    魏嘉禾见是先前那班主,疑惑道:“先生有何指教?”

    班主递上一页纸,“姑娘,你我本是同乡,亦属同门,于此地重逢,也算有缘。一点子小小心意,送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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