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猛地睁开眼。

    如溺水之人获救般,大口大口喘着气。

    “姑娘?”

    紫珠一手掌灯,挑了帐子进来,正对上姜昙惊疑不定的双眼。

    姜昙捂着脖颈,直勾勾看着她。

    紫珠一惊,放轻了语气:“姑娘又做噩梦了?别怕,这是在扬州,不是在吴江。如今是德庆十年,姑娘二十岁,不是十七岁。”

    紫珠叹息说:“现在已不是三年前了。”

    姜昙怔怔低头。

    双手摊开,掌心没有鲜血,脖颈也没有割裂的刺痛感。

    宋府特制的钢丝兵刃,如同一条透明的丝线,缠在手腕上,轻易逃脱了狱卒的搜查。

    可就是这样一条丝线,发射时如钩子,勒在脖颈上,几乎能割断人的咽喉。

    三年前,穷书生姜昙险些死在牢里的重犯手中。

    那次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伤口,现在只化成了脖颈上一条浅浅的疤痕。

    若用胭脂遮掩好,走在外面,旁人只会把她当做谁家的闺阁女儿。

    就算是曾经认识的人,也绝不会看出来,三年前吴江书院里的穷书生姜昙,与她有丝毫相似之处。

    她如今名为姜妙仪。

    小名阿昙,能叫这个名字的人,都已死了。

    姜昙捂住脸。

    十七岁时害怕的那个人,早就被斩首了,死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场景。

    德庆七年,十二月,那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闹市观刑的人群中,耳边是恐惧躲避的惊叫声,姜昙不闪不避。

    殷红的鲜血飞溅,如小河一般冒出,从刑台上流下来,浸入砖缝里。

    一直流到脚下,即将爬上鞋面。

    离开时,姜昙的鞋底一片粘腻。

    他死得彻彻底底,而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

    姜昙的视线柔软下来。

    待呼吸平顺了些,她才缓缓起身道:“无事,我只是有些热。”

    姜昙闭了闭眼,不再回想梦中事。

    外间放着水盆,紫珠绞着帕子,絮絮叨叨。

    “这么热的天,茵小姐也太抠门了些,连冰块都不愿意匀一些过来。虽说咱们是有求于人,可姑娘亦送了她一套珍珠头面,那可是夫人留给姑娘的嫁妆,谁也没给摸过呢!”

    紫珠将帕子递到帐子里。

    姜昙去擦额头的汗,一手冷意。

    炎炎五月,正是日头毒的时候。紫珠手中蒲扇一刻未停,连衣服都汗湿了。

    而她竟冒冷汗。

    摸了摸掌心,也是冷的。

    沉默片刻,姜昙说:“将我的药方拿来。”

    “姑娘是要抓药吗?前两日新抓的,还有不少呢。”

    “不是抓药,是改药方,明个儿去抓新的吧。”

    昨晚睡前喝下去的药不起作用,噩梦越演越烈。

    改完药方,姜昙看了眼更漏,卯时。

    “梳洗吧。”

    窗外天色,仍晦暗不明。

    昨夜姜昙很晚才睡,紫珠有些心疼:“时候还早,老祖宗的寿宴巳时才开始,姑娘不若再睡一会儿?”

    姜昙摇头:“昨日茵表妹叫我早些,今日要为她梳头。”

    茵表妹,全名沈芳茵。

    她是陆府大姑奶奶陆秋水的女儿。恰逢陆老夫人六十大寿,陆秋水就带女儿回府,为母亲贺寿。

    紫珠听东角门的婆子们说,陆秋水到适婚年纪时,陆府还没发达,因此配了个声名显赫、却逐渐没落的杏林世家。

    姑爷是个只知道花钱的纨绔子,好赌好色,纳了一堂子妾。

    陆府发达后算是收敛点,可眼看着,后半生的家产都被他败光了,女儿的嫁妆还没着落。

    陆秋水这次带着女儿回来,是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

    她指望女儿在陆老夫人的寿宴上挣个好脸面,老夫人一高兴,将沈芳茵指给无论大小哪个侄儿,不靠嫁妆,母女两个后半辈子,都可大富大贵了!

    不过茵小姐,可是个一言不合就摔东西的脾气。

    紫珠缩了缩脑袋,手上加快速度。

    .

    天蒙蒙亮。

    姜昙来到绿柳院,里面房门紧闭,婢女青儿告诉她,茵小姐尚在熟睡,谁都不能打扰。

    姜昙只好等着。

    廊下放了一盆粉红芍药,花瓣挂着露水,等到第一缕阳光打在芍药的花芯中时,房内终于有了人语声。

    青儿出来请她进去,却拦住了紫珠:“我家姑娘说,只许姜姑娘入内。”

    紫珠无措地抱着妆匣。

    不让她进去,那谁来给茵小姐梳妆?

    青儿傲慢指了指姜昙。

    听明白她的意思,紫珠气恼地要说什么。

    姜昙抱过妆匣,安抚地看她一眼:“在这等我出来。”

    姜昙掀开温凉的竹帘入内,不觉憋闷,反而有种清风袭来之感。

    细闻之下,屋子里还有一股花香。

    沈芳茵坐在妆台前,得意地问:“我让人在房里摆了冰鉴,在融化的水里放了一百朵玫瑰花瓣,才营造出满室清凉馨香,如何,本小姐聪慧吧?”

    姜昙上前接过婢女手中的梳子,为沈芳茵梳头,应道:“表妹巧思,妙仪比之不及。”

    姜昙梳头的动作飞快,为沈芳茵绾出一个双环望仙髻,额前配了流苏,双鬓簪上玉环,插一对鎏金步摇。

    可谓光彩夺目。

    沈芳茵打量了一会儿,忽然摇脑袋:“不好看。”

    姜昙手指一顿:“这发式挑了十几日才定下的……表妹昨日不是还很喜欢吗?”

    “可我现在突然又不喜欢了,扬州姑娘们,来回都是这么装扮,我不要与她们一样!”

    看到镜中姜昙的模样,沈芳茵眼前一亮:“我喜欢你的装扮,给我梳你的发髻,你换一个,不许再用!”

    姜昙立刻拆发髻,道:“好。”

    头发梳完仍显素净,沈芳茵的手指在妆匣里犹豫,不知挑哪一朵绢花好。

    姜昙看了一眼旁边的青儿,不动声色地提议:“绢花不如真花明艳,表妹不如簪一朵鲜花。”

    沈芳茵想起什么,让青儿去摘廊下朵花,高兴地递给姜昙:“快将这朵牡丹给我簪上!”

    姜昙垂眸不语,依她所言。

    梳妆完毕,阳光已照射到了屋子里,地上一片金色。

    姜昙飞速为自己绾了个发髻,用丝带匆匆一绑了事,向沈芳茵请退。

    后者正摸着鬓发欣赏,闻言瞥了一眼姜昙,道:“菜色需得最最好,赢过周蝉衣,也不能让旁人知道你代我,为老祖宗准备寿礼一事。否则,武举名师的荐帖我不会给你的。”

    周蝉衣是陆家二夫人刘氏的侄女。

    姜昙说:“表妹放心,绝不会有旁人知晓。”

    出了绿柳院,紫珠惊讶道:“姑娘的头发……”

    姜昙摇头示意她别问,只道:“现在几时了?”

    紫珠着急道:“早就辰时了,现下都快辰时末了。奴婢方才想去提醒姑娘,守门的婢女不让奴婢进去。这可怎么办?”

    沈芳茵太不可靠。

    姜昙深吸一口气,拉上紫珠,不顾礼仪疾步而走:“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我们跑着去!”

    .

    陆老夫人明面上办的是寿宴,实则是为陆府两位公子选妻。

    陆家族亲邀各家小姐共献寿礼,意在讨陆老夫人欢心,争陆家两个少夫人的位置。

    姜昙这次过来,虽不是为这个,但也是差不多的心思——

    沈芳茵手里的武举师父荐帖。

    沈芳茵要做陆家孙媳,就要哄陆老夫人欢心,而姜昙要哄沈芳茵高兴。

    寿宴之上,沈芳茵打算亲手献一道南海的名菜奉给祖母——

    花开富贵。

    这菜不难,只是要雕花,费些工夫。

    可沈芳茵嚷嚷着手疼,姜昙此时找上门,她便让姜昙去学。

    换而言之,做好这道菜,让老夫人高兴,就是让沈芳茵高兴。

    老夫人的寿宴巳时开始,现在已是辰时末,雕花费事,已然有些来不及了。

    姜昙来到厨房时,整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她许久没这么跑过,扶在门框上,微微喘着气。

    平复一下呼吸,正要进去,迎面却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周蝉衣。

    沈芳茵视之为大敌的富商小姐,也是争取陆府公子最激烈的对手。

    若不能赢了她,沈芳茵不会高兴。

    换言之,这人就是她的对手。

    周蝉衣带着婢女,提着食盒,似笑非笑:“妙仪,来替沈小姐准备寿礼?巧得很,我准备的也是一道菜肴。”

    姜昙脸色一变。

    消息竟传得这么快,看来沈芳茵身边有周蝉衣的眼线。

    周蝉衣看清她的表情,笑出了声,掀开食盒给她看:“瞧你吓的,我又不做与你们一样的菜色。”

    里面放的是一盅山药汤。

    周蝉衣道:“我身边可没有妙仪这般听话的捉刀人,也雕不来花开富贵那般繁复的菜式。只做一道寻常的养生汤,免得旁人说我庸俗。”

    姜昙淡淡说:“我只知道,只要能让老祖宗开心,便不会有人在意用的是什么手段。周小姐以为呢?”

    周蝉衣轻轻一笑。

    “你若是想争这个少夫人的位置,何不和我一起?我姨母养育了二公子,母子感情深厚。而我意在大公子,你与我一起,近水楼台先得月,二公子或对你青眼有加……”

    姜昙微微一笑:“周小姐,没人告诉你吗?我已经定亲了,再过半年就要成婚。”

    “谁家公子?”

    “姓施,无名小卒。”

    周蝉衣沉默着,表情不善。

    临去前,周蝉衣身边的婢女狠狠瞪了姜昙一眼:“姜姑娘这么爱笑,等会儿做菜也要笑得出来才好!”

    姜昙顿觉不好。

    进了厨房,昨日说好的婆子帮手不见人影。

    紫珠在厨房里搜罗了一番,欲哭无泪:“姑娘,咱们做菜用的萝卜都没了,其余能吃的菜也不剩什么了!这可怎么办啊?”

    周蝉衣方才走时,竟将能做菜的食材都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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