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溽暑，总是很骇人的。一路履下的地都炙得滚烫，抬头却没有艳阳，只是一片沉沉的天、几丛阴阴的云。要坠不坠，显得难以捉摸。大约是芒种节气过，就是江南梅将熟时，雨又繁又急。
她独自出行的时候，隐没在人流中，便仿佛又是吴因梦——这是个太生僻的名字，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如此唤她。
十五岁的吴因梦变为因梦，是被拐骗去伪装成袜子厂的楼子，勉强脱身后泯了姓；十七岁的吴因梦在街头走进一家舞厅，彻底没了名。
吴因梦的两半唇没有蒙上那层蜜丝佛陀，不会穿那些滚了银边的大红旗袍，不用媚笑示人。因梦，本就是一场烟雨迷蒙的梦，太浅薄、易碎。
吴因梦早死在了从安河来的途中，死在十五岁，死在那家人为她备置好的猪笼里。
经过几条街上的舞厅，里面的人都认识她，她究竟还是要被人叫作“胧夷”。
街边的女学生来来往往，或雀跃、或沮丧，那条很瘦很窄的短袄与裙她不会再拥有，那样鲜明的情绪她亦不再有。
她的脸每日都厚敷脂粉，笑不开嘴；她的心不会悦动，死寂得好似一片已干涸的湖。她才二十三岁。
胧夷被裹在华服中，甚至也夹不进街巷那些阿嬷中。就连傍晚将至，路边站街的长三、幺二也区别开：有什么区别呢？胧夷苦笑着自问。
她是烂尾楼坠下的烟灰，是明净天空最后一片阴云。
她在雨季，戴了一顶遮阳帽。满街的洋装礼服与长衫大褂都配伞，她倒不怕雨。
胧夷自小喜爱风露：爱听风吟出柔婉小调，看雨滴在身上奏钢琴。
为大典种下的满街法国梧桐，都已经参天入云、枝繁叶茂。它们实在是高大伟岸，从绿叶的罅隙中只漏几寸光，所以能分下来的水珠也实在不多。
这样美的金陵也躲不过“兵家必争之地”的名号，甚至不止是兵家。
政客在这里舞文弄墨，是最好的站台。而军阀则带着炮声远远地近了——每日的小报一隅，总有这件事的位置，夏日更炎热了。
人们为此舆论不休，这是首府，谁信它会溶解在几尊炮中？
但胧夷相信，她的命运——原也看起来也坚不可摧。
没有影响到她，她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与那些不信的人一般。
胧夷走得慢，没有方向。此番漫无目的的闲逛，终点又回到住的那条老街，她终于还是要回来的，无处可去。
旗袍里沁出一层细汗来，帽檐上也有雨渍。本想先去她的小亭间换一身衣裳，青石板那头传来稀碎的小脚足音，人未到，那洪亮的声已提前了。
身上齐整的旗装与袄裤，额上打着两绺刘海，一面极平的麻子脸，却不是旧式做派，总是风风火火地来去。刀子嘴豆腐心，骂咧着有求必应。这便是胧夷的房东，袁太太。
在金陵置业者较其他地方总归是更多些，毕竟官署与首府建在此处。可大多数金陵人皆怀乡不远走，祖业世袭，本土的人多不会租房。
房客便只有胧夷这样漂泊的他乡客，加上她，这栋小院还有一个三口之家。由此一来房东便也难高高挂起，甘愿奔走做些帮衬，好叫人续租，是常态。
袁太太走得累，含着气地嚷嚷，“龙小姐，正好，有电话！”袁太太只当她姓龙，不知是胧。
仅从她的阔绰、她的摩登，或也大约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好在她算是只在用度所需方面“热心”，并不详细去问。她从五内俱谢这位太太近乎冷酷的慈悲。
胧夷微笑地颔首，便循向音筒。这通电话多半是为了今晚「出堂差」的。所谓出堂差，便是舞女每晚上的工作，在厅堂要与客人跳舞、坐台，赚些酒水的提成，或将舞票换成银元。
且倒不是经理王先生。话筒里面传来年轻的声音，冰冷得像织造厂的机械，一字一顿都实在不耐，“胧夷小姐，我是陆老爷明天请来为您作画的。我叫秦运良。”
不管说话筒的对面态度如何。胧夷此刻一定换上有些缠绵的口吻，不同于与雨露清风作吻的她。
仿佛在电话中，你能想出她那火红唇脂、艳绝飞扬的貌——月宫拿的出手的舞女，淮河有名的交际花，只与高官厚爵舞蹈的胧夷。
她笑着回说，字句缠结在唇齿，尾音俏悦，“那我真是不胜荣幸，可替我好好感谢陆老爷。明天下午，在我家里，可以么？”
「我家」似乎是舞女常用于调情的词，是一种有些恶劣的玩笑。
胧夷说完就后悔了，她并不想侮辱一位艺术家。在她眼里，不管是画徒、留洋生都是艺术家。
一定是一种冒犯，道歉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就没在对方太快的回答中:很迅捷的「好」，然后就是叩置电话。
令那样招牌的舞女也感到赧颜与无措，却也在嘟声中，无限地将胧夷拉去空隽的往日记忆。
说起陆荣岭。便是胧夷的老主顾之一。年纪很轻，已承了家里的产业，确实也称上一句老爷。他来得倒不频繁，更多是为了应酬。
原先陆荣岭在月宫，就偏爱一人独酌。而那时的胧夷也刚学舞不久，是个蹩脚的舞者，更不会卖弄风情。对着首府的开放与繁华，只是个逃难来的小城姑娘。
资历或比她长，或不如她的舞女拥着舞伴在舞池潋滟，剩下踌躇的她和似乎无意风月的他。他是她唯一的稻草，一定临渊挽住将堕的胧夷。
因着胧夷那点墨水，二人还能相谈。而他丝毫不介意她那令人攒眉的尴尬搭讪，她未褪尽的腼腆，谈笑的木讷。后来发展为熟客与舞女的关系。因为这样的大生意，王经理留住了她。
陆荣岭笑她太瘦，不够丰腴，却也在灯阑时执起她的手说他也不过灵王之徒而已。胧夷笑得开怀，心里闷得苦涩。陆荣岭又哪里不会风月呢？
她在学习上似乎是颇有天资，很快成为了当门的舞女。她记得幼时第一次临帖，兄长就夸她「擅察会思」，多长的普希金都诵记很快。时光将她的稚气洗脱，混沌的往事都好似消解，剩下诗的一小段：
「我整个心灵充满了你。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
他们终要作别，这位老爷会有自己的家室。胧夷会用端方的字，带着她勾陈的笔调和架构，真心地奉给他这样的诗笺，以吴因梦的名义。
其实这样讨好的把戏她见得多，也被画得多。不过被画，她却由衷地雀跃，不因为是陆荣岭请来。只有在艺术与自然之前，她会是完整的，比秦淮河的厚重更浓，不再是薄薄而死寂的躯壳。
只有艺术可以原谅她、包容她的不幸。她是低劣的舞女，不是艺术家，更不配是谁的缪斯。
这位画家，是怎样的人呢？口吻冷淡，实在冷淡。她依然且诚恳地相信，握起画笔并不一定要有悖于德义，画出美丽画作的人，也会有一颗澄澈的心。
胧夷仍接到王经理的电话，今晚依旧是要出堂差的。
她将雨与风吻过的遮阳帽摘下，小心搁在行李箱一隅，也铺好、叠好身上的廉价浅色旗袍。
另一头取出，是一条法兰绉旗袍。她将自己塞进那副躯壳中，烫熨过的发由卡子轻轻别过，不容一丝一毫的歪斜。缀饰的珠宝与项链、耳环，都好重。
最后她涂脂抹粉，对着镜子，看着寡淡如水，像书画一样留白诸多，方圆的面如何被红粉填满，两道婉约的眉如何被青黛带起。而唯一藏在发尾的那双小吊梢眼微扬。
胧夷仍去袁太太处讨一碗鸡蛋面。她当然不是职业的舞者，不会探戈、弗朗明戈，她是舞女。
她会那一种，也就一种的交谊舞。跳舞不需要太多的气力。
只是她会在夜阑时流连各处的公馆，再献上一支绝望的独舞。
好在她习惯。
月宫的人驱车来接她，胧夷提裙、敛步，也如机械，几个动作却在她的笑面下生动。她依然将两膝交叠，懒散地斜靠在车座，红唇一张一合，“走吧。”
她独自出行的时候，隐没在人流中，便仿佛又是吴因梦——这是个太生僻的名字，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如此唤她。
十五岁的吴因梦变为因梦，是被拐骗去伪装成袜子厂的楼子，勉强脱身后泯了姓；十七岁的吴因梦在街头走进一家舞厅，彻底没了名。
吴因梦的两半唇没有蒙上那层蜜丝佛陀，不会穿那些滚了银边的大红旗袍，不用媚笑示人。因梦，本就是一场烟雨迷蒙的梦，太浅薄、易碎。
吴因梦早死在了从安河来的途中，死在十五岁，死在那家人为她备置好的猪笼里。
经过几条街上的舞厅，里面的人都认识她，她究竟还是要被人叫作“胧夷”。
街边的女学生来来往往，或雀跃、或沮丧，那条很瘦很窄的短袄与裙她不会再拥有，那样鲜明的情绪她亦不再有。
她的脸每日都厚敷脂粉，笑不开嘴；她的心不会悦动，死寂得好似一片已干涸的湖。她才二十三岁。
胧夷被裹在华服中，甚至也夹不进街巷那些阿嬷中。就连傍晚将至，路边站街的长三、幺二也区别开：有什么区别呢？胧夷苦笑着自问。
她是烂尾楼坠下的烟灰，是明净天空最后一片阴云。
她在雨季，戴了一顶遮阳帽。满街的洋装礼服与长衫大褂都配伞，她倒不怕雨。
胧夷自小喜爱风露：爱听风吟出柔婉小调，看雨滴在身上奏钢琴。
为大典种下的满街法国梧桐，都已经参天入云、枝繁叶茂。它们实在是高大伟岸，从绿叶的罅隙中只漏几寸光，所以能分下来的水珠也实在不多。
这样美的金陵也躲不过“兵家必争之地”的名号，甚至不止是兵家。
政客在这里舞文弄墨，是最好的站台。而军阀则带着炮声远远地近了——每日的小报一隅，总有这件事的位置，夏日更炎热了。
人们为此舆论不休，这是首府，谁信它会溶解在几尊炮中？
但胧夷相信，她的命运——原也看起来也坚不可摧。
没有影响到她，她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与那些不信的人一般。
胧夷走得慢，没有方向。此番漫无目的的闲逛，终点又回到住的那条老街，她终于还是要回来的，无处可去。
旗袍里沁出一层细汗来，帽檐上也有雨渍。本想先去她的小亭间换一身衣裳，青石板那头传来稀碎的小脚足音，人未到，那洪亮的声已提前了。
身上齐整的旗装与袄裤，额上打着两绺刘海，一面极平的麻子脸，却不是旧式做派，总是风风火火地来去。刀子嘴豆腐心，骂咧着有求必应。这便是胧夷的房东，袁太太。
在金陵置业者较其他地方总归是更多些，毕竟官署与首府建在此处。可大多数金陵人皆怀乡不远走，祖业世袭，本土的人多不会租房。
房客便只有胧夷这样漂泊的他乡客，加上她，这栋小院还有一个三口之家。由此一来房东便也难高高挂起，甘愿奔走做些帮衬，好叫人续租，是常态。
袁太太走得累，含着气地嚷嚷，“龙小姐，正好，有电话！”袁太太只当她姓龙，不知是胧。
仅从她的阔绰、她的摩登，或也大约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好在她算是只在用度所需方面“热心”，并不详细去问。她从五内俱谢这位太太近乎冷酷的慈悲。
胧夷微笑地颔首，便循向音筒。这通电话多半是为了今晚「出堂差」的。所谓出堂差，便是舞女每晚上的工作，在厅堂要与客人跳舞、坐台，赚些酒水的提成，或将舞票换成银元。
且倒不是经理王先生。话筒里面传来年轻的声音，冰冷得像织造厂的机械，一字一顿都实在不耐，“胧夷小姐，我是陆老爷明天请来为您作画的。我叫秦运良。”
不管说话筒的对面态度如何。胧夷此刻一定换上有些缠绵的口吻，不同于与雨露清风作吻的她。
仿佛在电话中，你能想出她那火红唇脂、艳绝飞扬的貌——月宫拿的出手的舞女，淮河有名的交际花，只与高官厚爵舞蹈的胧夷。
她笑着回说，字句缠结在唇齿，尾音俏悦，“那我真是不胜荣幸，可替我好好感谢陆老爷。明天下午，在我家里，可以么？”
「我家」似乎是舞女常用于调情的词，是一种有些恶劣的玩笑。
胧夷说完就后悔了，她并不想侮辱一位艺术家。在她眼里，不管是画徒、留洋生都是艺术家。
一定是一种冒犯，道歉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就没在对方太快的回答中:很迅捷的「好」，然后就是叩置电话。
令那样招牌的舞女也感到赧颜与无措，却也在嘟声中，无限地将胧夷拉去空隽的往日记忆。
说起陆荣岭。便是胧夷的老主顾之一。年纪很轻，已承了家里的产业，确实也称上一句老爷。他来得倒不频繁，更多是为了应酬。
原先陆荣岭在月宫，就偏爱一人独酌。而那时的胧夷也刚学舞不久，是个蹩脚的舞者，更不会卖弄风情。对着首府的开放与繁华，只是个逃难来的小城姑娘。
资历或比她长，或不如她的舞女拥着舞伴在舞池潋滟，剩下踌躇的她和似乎无意风月的他。他是她唯一的稻草，一定临渊挽住将堕的胧夷。
因着胧夷那点墨水，二人还能相谈。而他丝毫不介意她那令人攒眉的尴尬搭讪，她未褪尽的腼腆，谈笑的木讷。后来发展为熟客与舞女的关系。因为这样的大生意，王经理留住了她。
陆荣岭笑她太瘦，不够丰腴，却也在灯阑时执起她的手说他也不过灵王之徒而已。胧夷笑得开怀，心里闷得苦涩。陆荣岭又哪里不会风月呢？
她在学习上似乎是颇有天资，很快成为了当门的舞女。她记得幼时第一次临帖，兄长就夸她「擅察会思」，多长的普希金都诵记很快。时光将她的稚气洗脱，混沌的往事都好似消解，剩下诗的一小段：
「我整个心灵充满了你。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
他们终要作别，这位老爷会有自己的家室。胧夷会用端方的字，带着她勾陈的笔调和架构，真心地奉给他这样的诗笺，以吴因梦的名义。
其实这样讨好的把戏她见得多，也被画得多。不过被画，她却由衷地雀跃，不因为是陆荣岭请来。只有在艺术与自然之前，她会是完整的，比秦淮河的厚重更浓，不再是薄薄而死寂的躯壳。
只有艺术可以原谅她、包容她的不幸。她是低劣的舞女，不是艺术家，更不配是谁的缪斯。
这位画家，是怎样的人呢？口吻冷淡，实在冷淡。她依然且诚恳地相信，握起画笔并不一定要有悖于德义，画出美丽画作的人，也会有一颗澄澈的心。
胧夷仍接到王经理的电话，今晚依旧是要出堂差的。
她将雨与风吻过的遮阳帽摘下，小心搁在行李箱一隅，也铺好、叠好身上的廉价浅色旗袍。
另一头取出，是一条法兰绉旗袍。她将自己塞进那副躯壳中，烫熨过的发由卡子轻轻别过，不容一丝一毫的歪斜。缀饰的珠宝与项链、耳环，都好重。
最后她涂脂抹粉，对着镜子，看着寡淡如水，像书画一样留白诸多，方圆的面如何被红粉填满，两道婉约的眉如何被青黛带起。而唯一藏在发尾的那双小吊梢眼微扬。
胧夷仍去袁太太处讨一碗鸡蛋面。她当然不是职业的舞者，不会探戈、弗朗明戈，她是舞女。
她会那一种，也就一种的交谊舞。跳舞不需要太多的气力。
只是她会在夜阑时流连各处的公馆，再献上一支绝望的独舞。
好在她习惯。
月宫的人驱车来接她，胧夷提裙、敛步，也如机械，几个动作却在她的笑面下生动。她依然将两膝交叠，懒散地斜靠在车座，红唇一张一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