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江风混杂着她的声音,在谢青晏的耳畔挥之不去,连带着一股他从未有过的错觉。这不像她。至少在这位死对头身上,他从未见过,但又莫名让他想到了去年在北极地见到的极光,不由地压了压眉头。

    也不管对方是否回答,孟今仰望着浩渺天色,自顾道:“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很喜欢借刀杀人,以毒攻毒,修些歪门邪道杂七杂八的东西,还喜欢上山打猎,离家出走。”

    “……”谢青晏无语地瞥了一眼她。

    “然后,小女孩还喜欢喝酒吃肉,把京城里太子爷的马驹偷了炖成汤锅,气得太子爷当街嗷嗷大叫,还将仗势欺人的公主打成了偏瘫,皇帝抓不住她,气得吐血。”

    夜幕下的少年,模糊地看着只看得清半张脸的轮廓,他闭着眼,曲肱而枕,也不知在没在听。

    孟今有些失神。

    “其实她是个孤儿,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父母家人,大家都喜欢欺负她。妖魔鬼怪还毁了她的家园,杀了她喜爱的人,只有她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所以她在想,是不是只有变强了,才能不被欺负,只有变强了,才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她要变强,哪怕付出一切……”

    说着说着,那声音逐渐低微下来,谢青晏撇头一看,才觉她歪着头,模样安静,像是睡着了。

    这大抵,是谢青晏认识她这么久以来,说过最多的一次话。

    孟今头一歪,小鸡啄米般点动,支棱了没两下,朝谢青晏靠过来。江风寒冽,将酒气吹淡消散,她说着醉醺醺的话,谢青晏才发觉,回头瞧见她手中紧紧攥住的酒壶。

    喝酒了?他眉梢一扬。指尖自她鼻尖轻轻一触,一划而过:“讲的什么故事,难听。”

    忽然,孟今拽着他衣袖的手一松,撑着栏杆轻轻起身。而后,俯身上前,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谢青晏一愣。

    喝醉了……

    “你好香。”她低声道,“好好闻……”

    “……”谢青晏目光下乜。

    “你也,不喜欢我。可世界上只有一个我,你……会喜欢我吗?”

    谢青晏眉梢扬的更高。

    他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划过电流般一触。而后缓缓扣住孟今的后脑勺,将她推至身前,靠近自己的胸口,“听见了吗?”

    “什么?”

    他唇角一勾:“心跳声。”

    孟今浑身滚烫,心跳骤然加速。如雷作响,似要钻出胸膛。

    少年长长的羽睫垂下,落下淡淡一层阴影,透过鸦羽的缝隙,夜空零星的光洒落,投入其中,镀上盈盈光点。

    他忽而一笑,转头看向她,语气间多了几分调侃:“只要你想,这天底下没有你得不到的。”

    孟今眼睫轻颤,在轻柔的语气下,倒头昏睡过去。

    “倒是把自己哄睡着了。”谢青晏嗤笑一声,抬了抬肩,发梢也跟着灵动地一晃。

    水光粼粼,即便是薄明的天色,投射出清亮波光,折射到他的瞳孔中,宛若一汪清澈的碧洋,此刻也显得悱恻不已。

    你在人间活过,也许那是一场大梦,梦醒了,你发现你什么都不是。

    不过正因为是梦,你真正感受过幸福,也真正体会过做人的感受,所以忘记很难。

    可若是真的喜欢,那就做一个人便是,是人是魔,不外乎你自己说了算。其他人说的,不过闲言碎语,你捂住耳朵,他们骂你是孽障,你便杀回去,以百倍奉还。

    孟今靠着他睡去,他低着头,盯着那一张昏暗的脸,披头散发,像只鬼一样。不加任何修饰的脸,在许久的风霜雨雪下,也看起来憔悴惨白。

    依旧带着倔强的疲倦。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忽而,门外响起急促的拍打声,将整个寂静的夜拍得粉碎。喘着粗气的声音不断发出“咯咯咯”诡笑,一边呼唤:“开门……快开门……”

    良久,黑暗中的少年缓慢抬起眸子,神色不动,幽暗的瞳孔折射出一串猩红的光,睨向门口。那双冷漠的眼眸,一如无底的幽潭,引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吵醒了,你来哄吗?”

    门外声音一歇,屋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静谧。

    风轻云淡。

    这一夜,孟今睡得格外香甜。她已经很久没有睡的如此安稳,翌日惊醒时,还有些不习惯。

    猛然记起什么,孟今捂住自己的头,疼痛欲裂。

    等等……

    她昨天都说了什么啊!

    孟今深吸一口气,昨夜的一幕仍在脑中清晰旋转,挥之不去。她一个鲤鱼打挺,咬住干涩的唇,脸颊霎如热壶滚烫。

    这破酒给她喝的!

    她想起今日的任务,且将此事搁置一旁,头也没梳跑了出去。

    到了甲板上,这里已经很热闹了。南芪坐在中央,纤薄身形轻靠椅背,捂着绣帕咳嗽,左右各侍一人。

    “这箱放在此处即可。”下人整理货物,来往穿梭,她回头见姗姗来迟的孟今,咳了一声,语气不善道,“你来的很巧,孟三。”

    “我们快处理完了。”

    “……”孟今道,“你病还没好?”

    南芪投去一个眼神,身旁下人忙回复:“小姐自那场大病就伤了身子,如今体虚孱弱,不敢多劳累,怕是长时间都好不了了。”

    孟今会意,刚想溜走,身后蛇皮口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来。

    “喂!”路过的下人抱手埋怨,“干活!”

    她一环视,才发觉几人都在此干起了活。喻青禾正收着船上的绳索,徐凤延帮着搬货物,惊霜架了个铁架子,一手拿蒲扇,坐在栏杆边煎药,整个头埋在茫茫白雾中。

    回头见薛翎背了个人高巨物走来,身子左歪右倒,她一把扶住,问道:“这是什么?”

    薛翎卸下裹着白布的大石墩,累得扶膝直喘:“小姐您终于来了!这么大个家伙,非叫我搬,都累死我了。”

    巨物耸立于甲板,高大巍峨,形似雕塑。孟今抬起头,仰望向它的顶端。却好似看不见尽头。

    南芪一面咳嗽,扶着把手站起,在佣人的搀扶下走向雕塑。她抬头看去,如同仰视着神明,目光中隐隐流露希冀,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

    孟今道:“这是何物?”

    南芪笑而不答,孟今却觉得,那笑莫名有些奇怪。

    “怎么又又又又是你!”薛翎的声音吸引了众人注意。

    她回头一看,只瞧薛翎一手叉腰,指着坐在栏杆上的谢青晏怒气冲霄。

    “……”

    风飒飒兮江水寒。

    江风拂起他的衣衫,随风摇曳,谢青晏两手撑着栏杆,自由散漫,唇边的笑意仍旧玩味儿,乌黑的发尾迎着大风猎猎飘扬,看起来很是悠闲。薛翎不乐意了,愤道:“凭什么他不用干活?”

    徐凤延“哟呵”一声,先是朝谢青晏鞠躬道歉,跑到二人中间:“哎哟,薛姑娘你就行行好,大家都和气些,可忙死我了。”

    薛翎哼一声,又瞧着谢青晏,是哪哪都不好,探头朝孟今喊:“小姐您看见没,他根本就是个吃软饭的!”

    孟今假装没看见。

    谢青晏挑眉,不服:“我怎么就是吃软饭的了?”

    “再说了,就算吃软饭,吃你家的啦。”

    “……”孟今假装耳聋。

    “你!”薛翎气的不轻,指着对方,“怎么就不是我的了?大家都在干活,凭啥你一动不动!还坐着休息,真是悠闲,这样以后小姐要是跟你在一起,都叫不动你,别提多辛苦!”

    “……”别说了。

    谢青晏笑得开心,眼眉如画,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徐徐扑朔,蕴着层次分明的色彩与光影,不羁笑道:“那你放心。”

    “和你家小姐在一起,肯定什么活都是我干。我肯定对你家小姐好好的。”

    “……”孟今拿起杯子的手颤抖。

    “你个臭男人我今天就要打死你!”薛翎抄起一把扫帚,气冲冲便要扬上去。

    谢青晏足尖轻点,翻身从围栏上跳了下来,几步晃到孟今身后,负手探出头,笑意盈盈道:“你家丫鬟这般凶,小师妹,你可得要保护好我。”

    孟今闭上眼,指尖却是在轻抽。

    “你们就不能和气一点吗?毕竟咱们是一个团队,又不是敌人,有矛盾的时候,你包容一下我,我包容一下你不就行啦。咱们要相互理解。”徐凤延深深叹了口气,一手抓住薛翎,一手抓住谢青晏,语重心长道。

    “小姐您和他说什么悄悄话呢!”薛翎瞥来这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情急下又抄起另一把扫帚朝他扬了去。

    谢青晏半回过头,那扫帚已经飞到了鼻尖,却被他微微一歪头躲了过去,嘴角带着始终如一的笑容,眼神里却冷漠得很。

    徐凤延见状,一拍额头:“薛妹子,咱们是一个团队啊!一个团队,莫要动手!”

    一头乌发出现余光中,随河风拂动,卷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听见谢青晏的声音,带着点儿少年独有的放肆道:“我不喜欢有人拖累我。”

    薛翎一听这话,更是气飞炸天了。

    “小姐您可不能轻易信了他,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男人,花花公子,轻浮放荡!”

    又没钱了。

    孟今无视了这吵闹声,数了数手里仅剩的几个钢蹦儿,幽幽叹出一口气。

    察觉到一道目光,谢青晏转过头,继而勾唇,“看着我作甚?”

    孟今:“……”

    那是想要刀了你的眼神。

    她正想着解释,又回忆起昨夜窘相,小人似的在脑海里蹦跶,登时沸腾如烧壶,恨不得当场将自己掐死在对方手中。孟今对上他的目光,如视豺狼,急匆匆转开,便显得慌不择路,耳畔嗡鸣响个不停。

    二人隔绝之外,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我……”她试探性开口。

    便是这时,南芪咳了声,道:“我累了,今日便先到这里。”

    她睨向孟今,“扶我回去休息。”

    孟今这才回过神,迅速转身,上前搀扶着屏开南芪离开此地。

    “方才……多谢。”

    廊间,南芪不动声色瞧她一眼,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无风无雨:“今后事情处置,需自行安排妥当。”

    她应道:“好。”

    南芪朝她惨淡一笑,捂着帕子轻咳。

    将南芪送回房中,孟今原路返回自己房间。

    这时正值晌午,船上热闹的紧,走廊上也是水泄不通,孟今被夹在中间,一仰头,险些被前面壮汉撞飞。

    幸而一只手将她拽了回来,孟今才能没栽跟头,她正准备朝那人道谢,回头却见个容貌姣好的青年,束发劲装,笑容润泽,颇有几分温暖入人心的味道。

    “多谢。”

    “姑娘不必道谢。”青年声色清朗,孟今理好衣袖,又指了指地上掉落的糕点,“我赔给你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不必这么麻烦。”

    紧接着,他塞了一颗玉石在孟今手心,指了指,“这个。”

    “是蓬山上千年不化的雪淬炼成的雪灵石,能够凝聚灵力,你若是真想赔给我,就把你的灵气泻出些,送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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