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年的冬天，出奇地冷。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横飞的雪粒冰晶，在灰蒙蒙的天地间狂风乱舞。铺天盖地的雪幕，无情地笼罩住一切，包括锦雀大街上琼楼玉宇的镇国公府。
窗棂下，雀儿拢拢身上的素绒绣花袄，肥厚的嘴唇一上一下地嗑着瓜子：“今儿个这天可真晦气。前儿院里伺候的，跟着新主子吃香的喝辣的，偏偏留咱们两个傻的在这守着个病秧子挨饿受冻的，好不厌烦。”
劣质的口脂沾在瓜子壳上，不多时就铺就一地，青儿拿起扫帚将它们归拢到墙角的一处：“你也积点口德吧，屋里的那位好歹也是个主子。”
雀儿啪得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履鞋往上碾了碾，把脚底的瓜子壳搅和上去：“一个从勾栏院里出来的下九流，她算个什么狗屁主子。要不是咱们世子心善，她还指不定烂在哪个臭水沟呢。如今呢，这主子的位置也要换人坐了。”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乾坤相配，大吉大昌。天造一对，地造一双，天赐良缘，先把天地拜。一拜天地，地久天长。二拜高堂，四季安康。夫妻对拜，情谊绵长。】
前院里锣鼓喧天，咿咿呀呀的丝竹声里夹杂着宾客们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道喜，一声接着一声的，没有消停。
一阵风吹过，半截子蛛网挂在墙上一晃一晃地，不多时便被吹成一团。一只瘸腿的蜘蛛裹在其中，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青儿用两根手指夹起蜘蛛，轻轻一捏，它便断了气。
“跟块浮萍似的，没有来处，也没个去处，偏偏不自量力，作茧自缚。如今新人进门，谁还记得她这个旧人，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陈阿云弓着腰，蜷缩在屋里的破床上，嘴角使尽力气方才发出一声嗤笑。
不自量力，作茧自缚。
连个丫头都能看不明白的事，偏她看不透，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
可是，凭什么？
陈阿云觉得自己快死了。
因为她梦见她娘了。
“你个死丫头，你得给我好好地活着。没事老娘不会给你托梦的，除非你要死了。”
她娘向来说到做到，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入过梦，偏偏今天……。
村口的那棵老桃树下，她娘用竹竿打下个半青不红的桃子，拿在手里逗她：“小阿云，你能在一炷香内挥刀一百八十下，这个桃子就归你，怎么样？”
她心中一阵嗤笑，一个还没熟的破桃子就能哄着她练刀，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么多年了她娘还是没长进。
“哟，原来小阿云不爱吃桃子。那我吃掉好了。”她娘三两口就把桃子吃个干净，又变戏法似的从挎包里掏出个肉饼：“看来小阿云不爱练刀，那肉饼小阿云肯定也不爱吃。”
五岁的陈阿云扔掉手中的刀，迈着小短腿一蹦就蹦到她娘的怀里，抓着她娘的手就开始啃肉饼。
她娘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小阿云就是个小馋猫。你好好练刀，娘天天给你做肉饼。”
陈阿云问她娘，练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杀人吗？
她娘拿着刀背敲她的头：“你个笨丫头，练刀可不是为了杀人的。心中有刀，手中才有刀。”
陈阿云不懂，但并不妨碍她为了肉饼，日日挥刀。
可她娘，骗了她。
世道乱，家里穷，一天能喝上一顿稀粥已经是祖上积德，更遑论肉饼了。十岁上，她娘就走了，一个肉饼也没让她吃上。
为了活下来，她成了安平城的杀猪匠，倒是能日日吃上肉饼了，可是她却不爱吃了。
十九岁，她卸下手中的刀，满心欢喜地等待嫁人，却被未婚夫下药，直接送进春风楼。
后来，她遇上徐沉京。
她以为他是一束光，拼命地想要抓住，以救命之恩胁迫，换得一桩姻缘。
后来他成了定国公世子，她明知不是良配，却依旧不愿放手，成为后宅一只被圈养的山雀。
五年来，她晨昏定省，日日不敢懈怠，想着能被接纳。
可是，一切都是虚妄。
她被扔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院子里，不见天光。
她不知道为什么。
她看着她娘，委屈地哭了：“娘，我想吃肉饼了。”
她娘不答不应，只是转身，眨眼间，已在十丈开外。
陈阿云着急了，抬脚便跟着跑：“娘，等等我，带我一起走，别把我扔下。”
可惜，她娘跑太快，她就是追不上。
追得太累了，轰地一声，她颓然倒在地上。
“夫人，你怎么了？”
陈阿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
——天光乍现。
***
桃红色的锦缎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掩住水桶似的腰肢，没显出多少富态，却有些显而易见的风尘气，被路人鄙夷地瞪上一眼，她也丝毫不在意，一双浮肿的眼斜睨着眼前的男人：“五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付妈妈，这姑娘可是还没□□的，价也太低了！”男人低头盯着女人鞋面上水色牡丹，啪得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芒鞋往上碾了碾，把泥巴给搅和上去，再抬头，试图把价格商量得高些，“她虽说模样不甚好看，但身段过得去，怎么也能给春风楼接上几年客，实在年纪大了，还能干些粗活。总不会让付妈妈亏了去。”
“况且，她孤儿一个，日后也不会有人找麻烦。”男人搓了搓手，低伏着身子，挤出个讨好的笑：“我也不多要，十两，就十两！你要是答应，咱们现在就写契书。”
付妈妈不紧不慢地掏出张绣着牡丹的帕子，将嘴角被汗水晕花的口脂擦掉，又自小指头开始，把每一个褶皱和指甲缝里的灰给擦拭干净，目光越过男人的头顶，穿过逼仄的小巷，落在对面巷口那家王氏酒肆，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店前的肉摊上。
肉摊上卖的是切好的肉条，并不稀奇，只是猪下水、五花肉分门别类摆放得整齐，桌案旁放着一大桶水，一得空，摊主便用那条发黄的布巾沾上水，仔细擦拭，是以从刀具到砧板，乃至挂着肉的铁钩，无一像寻常肉摊那般油污脏黑，确实是干活的好手，只是相貌嘛。
摊主穿着普通的麻衣，身前围了块洗得泛白的布，头发用两根筷子挽着，手里一把大砍刀"砰砰砰"地剁着肉，怎么瞧，也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再瞧她的脸，许是日日出摊的缘故，皮肤不白净，甚至称得上黝黑，怕是要将养好一段时日方能勉强看得过眼。
没长开的丫头片子固然便宜，可到底得吃好几年的白饭，若挑现成妓子，又得再添不少银子，思来想去，还是眼前这个半开不开的最划算。只是，这妮子的一双眼，看上去过于凌厉些，怕是不好驯服，少不得多花上些功夫。
付妈妈将有些脏污的秀帕随手扔到男人的胸口：“八两，爱卖不卖。”
男人想破脑袋，把这辈子听过的奉承话全给说了个遍，却不见付妈妈松口，口干舌燥之间，扫见街角赌坊打手的身影，牙齿不由地有些打颤，哆嗦间答出一句：“成，八两就八两，你今天就得给我。”
“我可不似你个烂赌鬼心是黑的，连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也敢卖。”付妈妈嗤笑一声，掏出八两碎银砸在他身上，“先说好，明儿一早我可是要来拿人的。要是见不到人，你会知道我的手段的。”
男人顾不上疼，将碎银子双手拢住，小心翼翼地别在腰间，伸出三根指头赌咒发誓：“妈妈放心，明儿一早我就把人送到春风楼，绝不耽误。”
“你晓得就好。”付妈妈盯着巷口，眼中精光闪过，盘算着人若是不听话，该如何调教。
摊子上的人似乎并未注意到巷子对面审视的目光，掏出一方白帕胡乱擦把额上的汗，用荷叶把方才剁好的二斤臊子装好，小心地系上绳，递给对面的客人，接过几个铜板，放进桌案下藏着的匣子里，这单生意算是做完了。
抬头看看日头，太阳今儿个似乎落得早些，估摸着不会再来生意，蹲下身在桶里洗去手上的血污，而后抽出匣子低眉清点，一、二、三……四十一个，确认无误，这才把钱收进灰扑扑的荷包。
酉时的日头已不算太热，可等她把摊子里里外外收拾完，身上不免还是被汗浸透，黏腻也就罢了，主要还带着一身的腥臭。
她把推车收拾好，提着掀开门帘，径直走进王氏酒肆：“李阿姐，帮我打上二斤烧酒。”
“阿云，今儿个生意不错，这么早就收摊？”李氏从里间出来，躬下身在柜子下一阵捣鼓，不多时抱出一小坛酒，用抹布擦擦罐子上的灰，“两斤烧酒，阿云拿好。”
陈阿云接过，用手掂掂：“李阿姐，这酒怕是不对吧？”
她单手拎着酒坛子盯着李氏的眼，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挑，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李氏被她盯得好似全身长毛，一点也不自在，连忙双手接过酒坛子，故意转着看一圈：“哎呀，你看我这老眼昏花，这不是拿错坛子吗。我这就给你换。”
又是躬下身，从柜子下拿出一个差不多的酒坛子：“你看看，这次可对？”
陈阿云单手接过，也没再说甚，只微微低眉，闷头从荷包里数铜板。
傍晚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布帘子被吹得来来回回，细长的光影也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李氏侧头只瞧见她紧抿的唇角。
往日里二斤烧酒给一斤半，也不见陈阿云说什么。今儿个也不知她怎么了，竟是计较起来。
要说这陈阿云啊，命实在不好，她娘是个外乡人，孤身一人怀着身子在附近的村子落了户。孤儿寡母本就艰难，她娘把她拉扯到十岁也就去了。
但架不住她能干，小小年纪腰间就别上一把大砍刀，拖着板车去乡下收猪，硬是把家业支棱起来，家底儿比那些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的农户还要好上不少。
听说在家，洗衣做饭之类的家务她是不做的，专门请上一个婆子做这些，她只负责每日下乡收猪，杀猪，推着板车卖猪肉，日子比平常娘子还过得舒心些。
李氏的眼里热切几分，把这妮子说给娘家侄儿倒是不错。
可惜只半瞬，她眼里的光便冷下来。
李家小子已经捷足先登了。
“李阿姐，这是酒钱。”陈阿云将铜板放在柜台，银货两讫，她也没有多聊的心思，抱着酒罐便出去了。
现下这节点，街上的铺子早就落了锁，只街角的馄饨摊还开着，摊上没一个客人，只两张缺角的桌子摆在那里，几条长凳子横七竖八地乱放着，店主趴在桌上打盹。
陈阿云推着板车慢慢在街巷穿行，左拐右拐，两三下都没拐出巷道，倒是钻进一条死胡同。
看着约一人高的院墙，眸光一怔，倒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这是困她五年的国公府，还是……。
鼻尖钻入一阵馥郁的清香。
一抬头，小小的，细细的，微微发黄的桂花，一簇簇地藏在碧绿的叶子间。一阵风吹过，几颗调皮的桂花从枝头抖落。
陈阿云伸出手想将它们接住，可它们却悄悄地从指缝间溜走，跌落到泥土里。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原来蹉跎半生，她陈阿云如同这桂花一样，什么都没留住。
可是凭什么？
“阿云，你在这做甚？”
陈阿云侧头，眼皮一垂，藏起一闪而过的冷光，转瞬间却抬起头看向来人，神情柔顺：“朗哥哥，你怎在这？这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家温书吗。”
有些浑浊的眼白快速地闪烁一下，低垂的睫毛遮住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李兴朗递给陈阿云一个热乎乎的纸包：“张记的烧鹅，新鲜出炉的。知道你爱吃，我特意买来的。”
说着，接过她手中的板车把手：“我送你回家。”
陈阿云的脸上挂着笑，并不出声，只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狭长的影子在地上晃晃悠悠，行如鬼魅。
踏着月色，陈阿云推开门，将烧酒给李兴朗倒上：“朗哥哥，自订亲以来，我就再未见你。今儿个兴致好，你我二人也好好喝上两杯，我有些想你了。”
李兴朗与陈阿云订亲，只是看上她钱财，对她是个屠户向来是百般嫌弃的。
可这一瞬，陈阿云眉眼轻簇，神情温顺，在烛光的映衬下，平素看着厌烦的样貌，竟有些微动人，他不由得伸手抚上陈阿云的脸：“好，你我二人就好好喝上两杯。”
陈阿云忍着心底的厌恶，将脸从李兴朗的手中移开：“那朗哥哥等我一会，我这就去把烧鹅切好，再整上两个下酒菜。”
厨房里，陈阿云的视线落在李兴朗带来的那只烧鹅上。
炙烤得焦黄的脆皮包裹着肥嫩的肉质，香气四溢。
不愧是张记的烧鹅，一两一只，李兴朗也是下血本了。
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里裹着刀子，嘴角也抿成轻蔑的弧度，陈阿云随手将那只烧鹅扔进灶膛，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烧鹅。
再从柜子里拿出一块色泽红亮的卤肉，拿到鼻尖闻一闻。
彻底入味了，不枉费她辛苦腌制一夜。
陈阿云的心情好像好上一些，从桌子下翻出一把小巧的菜刀，开始切起肉来。
下厨对她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拿着菜刀掂上两掂，手感很生疏，开始的几刀切得很慢，后来倒是越来越熟练，逐渐有些章法，每一块肉都厚薄均匀，肥厚相间。
“还是拿刀更适合我。”唇角漾开，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把烧鹅和卤肉放在素瓷盘里装好，再随意糊弄两个菜，今天的晚饭也算是齐活了。
“朗哥哥，晚饭准备好了。” 陈阿云推开门。
在赌坊厮混半月，都没正经吃上两顿饭，李兴朗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刚灌下一碗烧酒，喉咙收缩，嘎地一声打出一个酒嗝：“不是有王婆吗？怎去得这么久。”
“朗哥哥，你忘了？今儿个可是中秋。总不好留着王婆不归家吧。况且……。”陈阿云抬头，望着窗外皎洁如云的月亮，勾起唇角：“有外人在，你我二人怎能好生亲近亲近。”
王兴没想到陈阿云突然有如此心思，与平日尼姑似的做派不同，心中一阵隐秘的窃喜，眼中也显出一丝不一样的意味：“阿云，……”
黏腻的声音让陈阿云几欲作呕，她把酒杯斟满，又夹上一块烧鹅放进他的碗里：“朗哥哥，快吃。”
李兴朗却是将烧鹅又挑回到陈阿云的碗里：“本就是给你买的，你要多吃一些。阿云近日可是太辛苦，脸都小上一圈了。”
他将大半的烧鹅都挑到陈阿云的碗里，自己却是一块不吃，只挑卤肉。
陈阿云也不多言，只挑着烧鹅下酒，卤肉却是一块接着一块地挑进李兴朗的碗里。
酒过三巡，李兴朗已有几分醉意，见陈阿云已将烧鹅吃去大半，干脆一筷子夹起剩余的卤肉，大口往嘴里塞，舌头打着卷：“阿云，你早这么乖觉，我也不至于……”
一个停顿，他的脖子突然变得僵硬，直直地扑倒在桌上。
陈阿云仰起头，窗外的月亮白茫茫的，映照着她的脸也是白茫茫的。
“不至于？不至于把我送进春风楼吗？”
她勾起唇角，微微露出嘲讽：“可惜，我不会再给你这样的机会了。”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横飞的雪粒冰晶，在灰蒙蒙的天地间狂风乱舞。铺天盖地的雪幕，无情地笼罩住一切，包括锦雀大街上琼楼玉宇的镇国公府。
窗棂下，雀儿拢拢身上的素绒绣花袄，肥厚的嘴唇一上一下地嗑着瓜子：“今儿个这天可真晦气。前儿院里伺候的，跟着新主子吃香的喝辣的，偏偏留咱们两个傻的在这守着个病秧子挨饿受冻的，好不厌烦。”
劣质的口脂沾在瓜子壳上，不多时就铺就一地，青儿拿起扫帚将它们归拢到墙角的一处：“你也积点口德吧，屋里的那位好歹也是个主子。”
雀儿啪得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履鞋往上碾了碾，把脚底的瓜子壳搅和上去：“一个从勾栏院里出来的下九流，她算个什么狗屁主子。要不是咱们世子心善，她还指不定烂在哪个臭水沟呢。如今呢，这主子的位置也要换人坐了。”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乾坤相配，大吉大昌。天造一对，地造一双，天赐良缘，先把天地拜。一拜天地，地久天长。二拜高堂，四季安康。夫妻对拜，情谊绵长。】
前院里锣鼓喧天，咿咿呀呀的丝竹声里夹杂着宾客们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道喜，一声接着一声的，没有消停。
一阵风吹过，半截子蛛网挂在墙上一晃一晃地，不多时便被吹成一团。一只瘸腿的蜘蛛裹在其中，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青儿用两根手指夹起蜘蛛，轻轻一捏，它便断了气。
“跟块浮萍似的，没有来处，也没个去处，偏偏不自量力，作茧自缚。如今新人进门，谁还记得她这个旧人，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陈阿云弓着腰，蜷缩在屋里的破床上，嘴角使尽力气方才发出一声嗤笑。
不自量力，作茧自缚。
连个丫头都能看不明白的事，偏她看不透，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
可是，凭什么？
陈阿云觉得自己快死了。
因为她梦见她娘了。
“你个死丫头，你得给我好好地活着。没事老娘不会给你托梦的，除非你要死了。”
她娘向来说到做到，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入过梦，偏偏今天……。
村口的那棵老桃树下，她娘用竹竿打下个半青不红的桃子，拿在手里逗她：“小阿云，你能在一炷香内挥刀一百八十下，这个桃子就归你，怎么样？”
她心中一阵嗤笑，一个还没熟的破桃子就能哄着她练刀，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么多年了她娘还是没长进。
“哟，原来小阿云不爱吃桃子。那我吃掉好了。”她娘三两口就把桃子吃个干净，又变戏法似的从挎包里掏出个肉饼：“看来小阿云不爱练刀，那肉饼小阿云肯定也不爱吃。”
五岁的陈阿云扔掉手中的刀，迈着小短腿一蹦就蹦到她娘的怀里，抓着她娘的手就开始啃肉饼。
她娘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小阿云就是个小馋猫。你好好练刀，娘天天给你做肉饼。”
陈阿云问她娘，练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杀人吗？
她娘拿着刀背敲她的头：“你个笨丫头，练刀可不是为了杀人的。心中有刀，手中才有刀。”
陈阿云不懂，但并不妨碍她为了肉饼，日日挥刀。
可她娘，骗了她。
世道乱，家里穷，一天能喝上一顿稀粥已经是祖上积德，更遑论肉饼了。十岁上，她娘就走了，一个肉饼也没让她吃上。
为了活下来，她成了安平城的杀猪匠，倒是能日日吃上肉饼了，可是她却不爱吃了。
十九岁，她卸下手中的刀，满心欢喜地等待嫁人，却被未婚夫下药，直接送进春风楼。
后来，她遇上徐沉京。
她以为他是一束光，拼命地想要抓住，以救命之恩胁迫，换得一桩姻缘。
后来他成了定国公世子，她明知不是良配，却依旧不愿放手，成为后宅一只被圈养的山雀。
五年来，她晨昏定省，日日不敢懈怠，想着能被接纳。
可是，一切都是虚妄。
她被扔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院子里，不见天光。
她不知道为什么。
她看着她娘，委屈地哭了：“娘，我想吃肉饼了。”
她娘不答不应，只是转身，眨眼间，已在十丈开外。
陈阿云着急了，抬脚便跟着跑：“娘，等等我，带我一起走，别把我扔下。”
可惜，她娘跑太快，她就是追不上。
追得太累了，轰地一声，她颓然倒在地上。
“夫人，你怎么了？”
陈阿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
——天光乍现。
***
桃红色的锦缎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掩住水桶似的腰肢，没显出多少富态，却有些显而易见的风尘气，被路人鄙夷地瞪上一眼，她也丝毫不在意，一双浮肿的眼斜睨着眼前的男人：“五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付妈妈，这姑娘可是还没□□的，价也太低了！”男人低头盯着女人鞋面上水色牡丹，啪得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芒鞋往上碾了碾，把泥巴给搅和上去，再抬头，试图把价格商量得高些，“她虽说模样不甚好看，但身段过得去，怎么也能给春风楼接上几年客，实在年纪大了，还能干些粗活。总不会让付妈妈亏了去。”
“况且，她孤儿一个，日后也不会有人找麻烦。”男人搓了搓手，低伏着身子，挤出个讨好的笑：“我也不多要，十两，就十两！你要是答应，咱们现在就写契书。”
付妈妈不紧不慢地掏出张绣着牡丹的帕子，将嘴角被汗水晕花的口脂擦掉，又自小指头开始，把每一个褶皱和指甲缝里的灰给擦拭干净，目光越过男人的头顶，穿过逼仄的小巷，落在对面巷口那家王氏酒肆，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店前的肉摊上。
肉摊上卖的是切好的肉条，并不稀奇，只是猪下水、五花肉分门别类摆放得整齐，桌案旁放着一大桶水，一得空，摊主便用那条发黄的布巾沾上水，仔细擦拭，是以从刀具到砧板，乃至挂着肉的铁钩，无一像寻常肉摊那般油污脏黑，确实是干活的好手，只是相貌嘛。
摊主穿着普通的麻衣，身前围了块洗得泛白的布，头发用两根筷子挽着，手里一把大砍刀"砰砰砰"地剁着肉，怎么瞧，也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再瞧她的脸，许是日日出摊的缘故，皮肤不白净，甚至称得上黝黑，怕是要将养好一段时日方能勉强看得过眼。
没长开的丫头片子固然便宜，可到底得吃好几年的白饭，若挑现成妓子，又得再添不少银子，思来想去，还是眼前这个半开不开的最划算。只是，这妮子的一双眼，看上去过于凌厉些，怕是不好驯服，少不得多花上些功夫。
付妈妈将有些脏污的秀帕随手扔到男人的胸口：“八两，爱卖不卖。”
男人想破脑袋，把这辈子听过的奉承话全给说了个遍，却不见付妈妈松口，口干舌燥之间，扫见街角赌坊打手的身影，牙齿不由地有些打颤，哆嗦间答出一句：“成，八两就八两，你今天就得给我。”
“我可不似你个烂赌鬼心是黑的，连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也敢卖。”付妈妈嗤笑一声，掏出八两碎银砸在他身上，“先说好，明儿一早我可是要来拿人的。要是见不到人，你会知道我的手段的。”
男人顾不上疼，将碎银子双手拢住，小心翼翼地别在腰间，伸出三根指头赌咒发誓：“妈妈放心，明儿一早我就把人送到春风楼，绝不耽误。”
“你晓得就好。”付妈妈盯着巷口，眼中精光闪过，盘算着人若是不听话，该如何调教。
摊子上的人似乎并未注意到巷子对面审视的目光，掏出一方白帕胡乱擦把额上的汗，用荷叶把方才剁好的二斤臊子装好，小心地系上绳，递给对面的客人，接过几个铜板，放进桌案下藏着的匣子里，这单生意算是做完了。
抬头看看日头，太阳今儿个似乎落得早些，估摸着不会再来生意，蹲下身在桶里洗去手上的血污，而后抽出匣子低眉清点，一、二、三……四十一个，确认无误，这才把钱收进灰扑扑的荷包。
酉时的日头已不算太热，可等她把摊子里里外外收拾完，身上不免还是被汗浸透，黏腻也就罢了，主要还带着一身的腥臭。
她把推车收拾好，提着掀开门帘，径直走进王氏酒肆：“李阿姐，帮我打上二斤烧酒。”
“阿云，今儿个生意不错，这么早就收摊？”李氏从里间出来，躬下身在柜子下一阵捣鼓，不多时抱出一小坛酒，用抹布擦擦罐子上的灰，“两斤烧酒，阿云拿好。”
陈阿云接过，用手掂掂：“李阿姐，这酒怕是不对吧？”
她单手拎着酒坛子盯着李氏的眼，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挑，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李氏被她盯得好似全身长毛，一点也不自在，连忙双手接过酒坛子，故意转着看一圈：“哎呀，你看我这老眼昏花，这不是拿错坛子吗。我这就给你换。”
又是躬下身，从柜子下拿出一个差不多的酒坛子：“你看看，这次可对？”
陈阿云单手接过，也没再说甚，只微微低眉，闷头从荷包里数铜板。
傍晚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布帘子被吹得来来回回，细长的光影也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李氏侧头只瞧见她紧抿的唇角。
往日里二斤烧酒给一斤半，也不见陈阿云说什么。今儿个也不知她怎么了，竟是计较起来。
要说这陈阿云啊，命实在不好，她娘是个外乡人，孤身一人怀着身子在附近的村子落了户。孤儿寡母本就艰难，她娘把她拉扯到十岁也就去了。
但架不住她能干，小小年纪腰间就别上一把大砍刀，拖着板车去乡下收猪，硬是把家业支棱起来，家底儿比那些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的农户还要好上不少。
听说在家，洗衣做饭之类的家务她是不做的，专门请上一个婆子做这些，她只负责每日下乡收猪，杀猪，推着板车卖猪肉，日子比平常娘子还过得舒心些。
李氏的眼里热切几分，把这妮子说给娘家侄儿倒是不错。
可惜只半瞬，她眼里的光便冷下来。
李家小子已经捷足先登了。
“李阿姐，这是酒钱。”陈阿云将铜板放在柜台，银货两讫，她也没有多聊的心思，抱着酒罐便出去了。
现下这节点，街上的铺子早就落了锁，只街角的馄饨摊还开着，摊上没一个客人，只两张缺角的桌子摆在那里，几条长凳子横七竖八地乱放着，店主趴在桌上打盹。
陈阿云推着板车慢慢在街巷穿行，左拐右拐，两三下都没拐出巷道，倒是钻进一条死胡同。
看着约一人高的院墙，眸光一怔，倒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这是困她五年的国公府，还是……。
鼻尖钻入一阵馥郁的清香。
一抬头，小小的，细细的，微微发黄的桂花，一簇簇地藏在碧绿的叶子间。一阵风吹过，几颗调皮的桂花从枝头抖落。
陈阿云伸出手想将它们接住，可它们却悄悄地从指缝间溜走，跌落到泥土里。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原来蹉跎半生，她陈阿云如同这桂花一样，什么都没留住。
可是凭什么？
“阿云，你在这做甚？”
陈阿云侧头，眼皮一垂，藏起一闪而过的冷光，转瞬间却抬起头看向来人，神情柔顺：“朗哥哥，你怎在这？这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家温书吗。”
有些浑浊的眼白快速地闪烁一下，低垂的睫毛遮住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李兴朗递给陈阿云一个热乎乎的纸包：“张记的烧鹅，新鲜出炉的。知道你爱吃，我特意买来的。”
说着，接过她手中的板车把手：“我送你回家。”
陈阿云的脸上挂着笑，并不出声，只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狭长的影子在地上晃晃悠悠，行如鬼魅。
踏着月色，陈阿云推开门，将烧酒给李兴朗倒上：“朗哥哥，自订亲以来，我就再未见你。今儿个兴致好，你我二人也好好喝上两杯，我有些想你了。”
李兴朗与陈阿云订亲，只是看上她钱财，对她是个屠户向来是百般嫌弃的。
可这一瞬，陈阿云眉眼轻簇，神情温顺，在烛光的映衬下，平素看着厌烦的样貌，竟有些微动人，他不由得伸手抚上陈阿云的脸：“好，你我二人就好好喝上两杯。”
陈阿云忍着心底的厌恶，将脸从李兴朗的手中移开：“那朗哥哥等我一会，我这就去把烧鹅切好，再整上两个下酒菜。”
厨房里，陈阿云的视线落在李兴朗带来的那只烧鹅上。
炙烤得焦黄的脆皮包裹着肥嫩的肉质，香气四溢。
不愧是张记的烧鹅，一两一只，李兴朗也是下血本了。
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里裹着刀子，嘴角也抿成轻蔑的弧度，陈阿云随手将那只烧鹅扔进灶膛，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烧鹅。
再从柜子里拿出一块色泽红亮的卤肉，拿到鼻尖闻一闻。
彻底入味了，不枉费她辛苦腌制一夜。
陈阿云的心情好像好上一些，从桌子下翻出一把小巧的菜刀，开始切起肉来。
下厨对她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拿着菜刀掂上两掂，手感很生疏，开始的几刀切得很慢，后来倒是越来越熟练，逐渐有些章法，每一块肉都厚薄均匀，肥厚相间。
“还是拿刀更适合我。”唇角漾开，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把烧鹅和卤肉放在素瓷盘里装好，再随意糊弄两个菜，今天的晚饭也算是齐活了。
“朗哥哥，晚饭准备好了。” 陈阿云推开门。
在赌坊厮混半月，都没正经吃上两顿饭，李兴朗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刚灌下一碗烧酒，喉咙收缩，嘎地一声打出一个酒嗝：“不是有王婆吗？怎去得这么久。”
“朗哥哥，你忘了？今儿个可是中秋。总不好留着王婆不归家吧。况且……。”陈阿云抬头，望着窗外皎洁如云的月亮，勾起唇角：“有外人在，你我二人怎能好生亲近亲近。”
王兴没想到陈阿云突然有如此心思，与平日尼姑似的做派不同，心中一阵隐秘的窃喜，眼中也显出一丝不一样的意味：“阿云，……”
黏腻的声音让陈阿云几欲作呕，她把酒杯斟满，又夹上一块烧鹅放进他的碗里：“朗哥哥，快吃。”
李兴朗却是将烧鹅又挑回到陈阿云的碗里：“本就是给你买的，你要多吃一些。阿云近日可是太辛苦，脸都小上一圈了。”
他将大半的烧鹅都挑到陈阿云的碗里，自己却是一块不吃，只挑卤肉。
陈阿云也不多言，只挑着烧鹅下酒，卤肉却是一块接着一块地挑进李兴朗的碗里。
酒过三巡，李兴朗已有几分醉意，见陈阿云已将烧鹅吃去大半，干脆一筷子夹起剩余的卤肉，大口往嘴里塞，舌头打着卷：“阿云，你早这么乖觉，我也不至于……”
一个停顿，他的脖子突然变得僵硬，直直地扑倒在桌上。
陈阿云仰起头，窗外的月亮白茫茫的，映照着她的脸也是白茫茫的。
“不至于？不至于把我送进春风楼吗？”
她勾起唇角，微微露出嘲讽：“可惜，我不会再给你这样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