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云这个名字于徐沉京而言,是个说不得的隐秘,碰不得的梦。

    “郎君,妾以身试险,救你出水火。可不是只求这千两银子的。”

    “你要什么?”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妾要的是一桩美满姻缘。”

    “好,我应你。”

    他娶了她。

    前世他浑噩半生,也只与她的那几年现世安稳。

    彼时,他以为一切不过是因为救命之恩,他才愿意给她一个人人称羡的身份,一场虚妄的姻缘。

    情浓时,他唤她阿云,他也以为只是欲望使然。

    直到……

    “世子爷,到了。”长庚久不见徐沉京从轿中出来,不由地出声提醒。

    此时天色已将近薄暮,门房的潘三爷正在打盹,听到声音,忙睁开惺忪的眼迎上去,牵过长庚手中的马:“世子爷,您可回来了。老太太院里的人都来催过三四回了。”

    徐沉京将披风递给长庚,转头却是对着潘三爷道:“现下天气凉,你老也上年纪了,大门落了锁,便在值房守着吧,无须等在门口。”

    潘三爷张开缺了一半牙的嘴:“世子爷,不妨事。”

    徐沉京也没多劝,只吩咐长庚记得叮嘱张管事多加两个火炉子,注意门房上的保暖。

    潘三爷心里感激,跟换班的李老头念叨:“世子爷重情义,还惦记着咱们这把老骨头。”

    李老头也是感慨:“如今的世子爷跟前几年相比,可真跟换个芯子似的。”

    “你不要脑袋了。这可不兴乱说的,你嘴上可得把着门,别被有心人听了去。”潘三爷忙捂住他的嘴。

    李老头使劲挣脱,喘着气:“没想到你一把年纪,力气还挺大,差点勒死我。”

    见他贼眉鼠眼地四下乱瞅,笑着道:“放心吧,周围没人。”

    说着又凑到他耳边嘀咕:“你真不觉得世子爷换了个人似的?”

    潘三爷眉心微微一动,半晌才喃喃开口:“你别说,还真是。”

    以前的世子爷,实在是个扶不上台面的阿斗,倚红搂翠,章台走马,为个妓子一掷千金,打架斗殴的事没少干。

    家里夫人宠着,宫里贵妃和圣上宠着,国公爷也不敢下死手教训,是以,他也被养成个飞扬跋扈的性子。

    没见这上京城里,提起世子爷,谁都是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潘三爷灌上一壶热茶:“也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什么,世子爷自昏迷醒来,竟是完全转了性子。”

    这厢门房两个人谈论着徐沉京,那厢老太太的院子里也在念叨他。

    长青院里,国公夫人朱氏拿着帕子,正对着老太太抹眼泪:“娘,明轩只是与人切磋切磋,又没伤及性命,阿芜就直接将人抓拿起来,一点情面都不讲。他性子怎变得如此冷硬,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和明轩可是玩得最好的。”

    今儿一大早,哥哥心急火燎地跑到国公府对着朱氏一通埋怨,言道侄儿明轩因与人起了争执,不小心误伤人。本来都与人谈好赔偿,五城兵马司那里也是打点好的,却不料阿芜横插一脚,直接将人缉拿到刑部衙门,如今却是连面都见不上。

    嫂子对着她嚎啕大哭,哥哥话里话外也是责怪她养个儿子吃里扒外,一点也不顾念亲戚情分。

    朱氏将打湿的手帕扔给丫鬟,又换上根新手帕:“老太太,你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明轩可是他嫡亲的表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纵使他有天大的错,也该帮着兜着一些,怎么能落井下石。”

    国公府的老封君秦氏向来瞧不上朱氏的小家子气,这会瞧着朱氏哭哭啼啼的样子,更是心中一嗤,颇有些后悔当初由着儿子的性子,定了她做宗妇。

    可奈何朱氏的肚子争气,生了阿芜这根独苗苗。

    念着阿芜,秦氏对这个不上台面的儿媳妇一贯颇多忍让,这会子也是好言劝道:“阿芜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孩子,他如此做,必是有他缘由。待会等他过来,你再好好问问,万不能轻易指责他去。”

    朱氏却是小性子上来,嘟着嘴埋怨:“那也要他肯听我说。也不知他是中什么邪了,自那年开始,便与我不亲,话也不可与我多说半句。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他还是不是我儿子。”

    秦氏猛地一个起身,将手中的杯子砸出去:“朱氏,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浑话,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脚边细碎的瓷片把朱氏吓得跳起来,她缩着脖子,小声辩解:“我又没说错。他如今跟我确实不亲嘛。”

    秦氏看着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儿媳妇,一口气没提上来,边咳嗽边喘着粗气,指着门口怒道:“你先给我出去,回你的院子里闭门思过去。”

    平日里老太太最是慈和不过,从未罚过她,朱氏知晓她这会是真气着了。

    可朱氏也觉得委屈,她又没说错,气性上来,梗着脖子硬邦邦道:“那老太太你好生歇着,媳妇这就闭门思过去。”

    丝毫不顾忌老太太的身体,转身就往往外走。

    闷头走到门口,看见徐沉京倚在廊柱上。

    落日的余晖撒在窗棂上,斑驳的光线映照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朱氏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阿芜,你回来了。”

    徐沉京恭敬地行礼:“见过母亲。”

    话音一落,便成了锯嘴的葫芦,不再开口说话,只一双眼盯住正堂门口,没有多少温度。

    听着里面的咳嗽声,朱氏有些讪讪地开口:“你祖母身体有些不爽利,你快进去瞧瞧。我院子里还有要紧事,就先回去了。”

    说着,她便带着丫鬟婆子就往院外走。

    徐沉京身体微微前倾,再次恭敬地行礼:“恭送母亲。也烦请母亲给舅舅带句话,明轩表哥的事不用白费心机了。”

    朱氏的脚步停下来,慢慢地转过身,诧异地望着徐沉京,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发出声音:“你真的一点情分都不顾忌,要置你表哥于死地?”

    徐沉京没回答,脸上的神情平静而且寡淡,仿佛无声的嘲弄。

    朱氏顿时觉得有些难堪,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火辣辣的,声量不自觉地提高:“你就不怕落下个六亲不认的名声?难道你还在记恨他推你落水之事?都跟你说过多少遍,那是意外,他不是故意的。”

    “不,我反而感谢他,让我看清很多事。”说完,徐沉京头也不会地进了正堂。

    朱氏怔了一下,面色有些僵硬。

    几息之间,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走,回将军府。得告诉哥哥,要另想法子了。”

    正堂里,贾嬷嬷一边帮秦氏拍背顺气,一边劝道:“夫人也是担心明轩少爷,方才有些口不择言,老太太您也别往心里去,保重好身体才是要紧,你还得看着世子爷成亲生子呢。”

    秦氏嘴角讥笑一下:“她哪里是口不择言,分明就是心里没有阿芜。她的心呢,偏到没边了,满心满眼都是将军府。”

    秦氏心中有气,当年她瞧不上朱氏行事做派,太小家子气,本欲将阿芜接到长青院教养,奈何朱氏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同意,又想着孩子年岁也小,离不开母亲,不得不作罢。

    结果阿芜被教养得只与朱家亲近,与国公府众人都是三分面子情。待阿芜稍大一点,便被朱明轩哄着斗鸡遛狗,青楼狎妓,更是连赌场也去了三四回。

    国公爷想要教训,又念着是根独苗,不敢下狠手,多是不了了之。最后没办法,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出了个注意,让阿芜入宫给太子当伴读,好歹能被太傅押着上进些,也能让他离朱家远些。如此几年,阿芜看着才稍微有些像样。

    就为这,朱氏还闹了一场,硬逼着要把朱明轩这个害人精也一起塞进宫去做伴读,最后还是贵妃娘娘下谕旨,直接训斥一顿,才作罢。

    后来,朱明轩故意将阿芜推下水,害的阿芜大病一场,险些救不回来,却被朱家轻描淡写地解释成小孩子之间的玩闹,还倒打一耙地责怪阿芜不小心,朱氏也在旁边帮腔。

    至此,阿芜算是彻底对朱家寒心,也与朱氏生分了。

    “罢了,随她去吧。就当她与阿芜的母子缘分浅。”秦氏的气稍顺一些,“你倒是提醒我一件事,阿芜这年岁,确实也该相看了。”

    “相看什么?”徐沉京自贾嬷嬷手中接过茶盏,用手背试试水温,方才递到秦氏手中,“祖母今日可好?”

    秦氏嘴角噙着笑:“当然是给你相看亲事啊。”

    自那年落水之后,阿芜对她越发恭敬,晨昏定省无一日懈怠,秦氏自然高兴。只是自那之后,他的性子也冷清许多,每提及亲事,总是诸多理由婉拒。

    如今阿芜已经二十有三,实在不宜再拖了。

    她见徐沉京脸上眉间微微一动,不似之前的无动于衷,只当他这次愿意相看,眉间笑意更甚:“贾嬷嬷,快磨墨。我得给归德侯府去张帖子,择个好日子去拜访。他家老太太最是热心肠,最爱保媒拉纤,定知道哪家姑娘能配上我家阿芜。”

    却不料,徐沉京握住她手中的笔:“祖母,此时容后再议。”

    秦氏虽说表情未见起伏,但手中的笔默默垂下,终究难掩失望:“阿芜,你年岁不小。归德侯府的世子与你同岁,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徐沉京一听此话,却是周身都沉寂下来,恍若置身寒冰之中。

    他与阿云本该有一个孩子的,只是年岁小,小小一场风寒便要去他一条命。

    初时,他还未觉有什么,只安慰阿云孩子还会再有,让她别难过。直到阿云故去,他方知痛彻心扉是何感受,才理解那孩子对阿云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芜?”秦氏出声轻唤。

    徐沉京回过神,问道:“祖母何事?”

    眼中空洞,竟似一片虚无,秦氏从未见过他如此没有生气的模样,心中一惊,开口也是小心翼翼:“你若不愿相看,此事也就作罢。我家阿芜这么好,总能遇上一段好姻缘。”

    顿了顿,又道:“回来,可曾看过你母亲。”

    虽说朱氏不着调,阿芜与她不亲近,但总归是母亲,阿芜也理当去看看。只秦氏担心着因朱明轩之事,朱氏与他起冲突,脸上颜色也是变幻几道。

    徐沉京此时已是恢复清明,知晓秦氏担心,安慰道:“刚在门口碰到母亲,已经问候过了,祖母不必担心。明轩表哥一事,自有律法在那管着,想来母亲也是能理解的。”

    秦氏一听,便知朱氏在阿芜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心下倒是一松:“你有分寸就好。明儿可是要上朝,看着天色不早,快早些回院子里歇息。”

    “不妨事。”

    徐沉京陪着秦氏说上小一会儿话,又嘱咐着贾嬷嬷照顾好秦氏,方才回到松柏院。

    躺在床上,徐沉京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只睁开双眼怔怔地看着帐帘,既希望那个安平府的陈氏是他的阿云,又希望不是。

    忆起与阿云种种,心头已是万般滋味。

    半晌之后,徐沉京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坐起,走到书桌前:“长庚,派个人去安平府,务必保护好陈氏的安全。”

    “是,主子。”长庚自暗处走出,欲往外走。

    却被徐沉京叫住:“等等。明天一早,我亲自去趟安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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