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盛开的时节,沈一朗如期搬入此前秦峰帮他联系的单人公寓中。

    春日的初樱犹如少女温柔的笑眼,偶有花瓣轻落肩头,再平静的内心也会泛起丝丝涟漪。沈一朗徒步行走在棋院附近这片布满粉色浪漫的坂道上,树下是一对对牵手赏樱的情侣。

    真好啊,他不由心生羡慕。阳光透过星星点点的缝隙斑驳地洒向地面,他抬眼望向满树繁樱,每一朵都像极了挚爱的女孩那笑靥如花的容颜。于是隔着时空开始想念,她应该会很喜欢眼前这般景象吧。

    沈一朗从超市买了些做寿喜锅的材料回到公寓,今天是周末,他约了高桥闻彦中午来家中一起吃饭,顺便复盘两人昨日在棋院的对局。

    这段时间除秦峰夫妇之外就数高桥这个老院生最为关照他了,不仅带他迅速融入日本棋院的新环境,还时常主动与他对局,共同探讨每盘棋的不同可能性,每次都让他受益匪浅。就连搬来现在的公寓,前前后后也没少麻烦高桥帮忙。

    沈一朗一向是个重情义的人,一直想着要好好感谢一下高桥。正好上个月借住在秦峰家时除了日语水平突飞猛进,他还跟着惠子学了一些做菜的手艺。虽然仍不及惠子阿姨那精湛厨艺的十分之一,但已经可以轻松驾驭一些简单快手的日常料理了。

    昨天与高桥的对局异常激烈,两个人你追我赶,一路拖入官子,最终以沈一朗负三又四分之一子结束。虽然输了,沈一朗却似乎并不像从前那样气馁,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状态在回升。更值得欣慰的是,下这盘棋时自己心无旁骛,相较于之前总爱犯低级错误的棋局,已是进步了许多。更何况对手还是棋院里实力超群的高桥,尽管他到现在也没有想通为何高桥这样优秀的棋手至今还没能踏入职业棋坛。

    沈一朗的公寓算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是自带一个开放式迷你厨房,使得他练棋之余的生活十分便利。因为想着好好招待高桥,他今天下厨比平日里给自己做简易便当更为细致许多,除了准备寿喜锅需要的各种肉菜豆腐和粉丝等食材外,还特意用鱿鱼花、干海带和柴鱼粉熬制了高汤,过滤后的汤汁淋上日本拌面酱油,再搭配各类食材缓缓释放出的特有鲜甜,这道寿喜锅可以说是色香味俱全。

    高桥闻彦一进门便闻到这扑面而来的鲜香,一面兴奋地主动走到厨房帮忙,一面又跟沈一朗客气说不用搞这么复杂随便吃点东西就好。两人就着公寓里狭小的餐桌席地而坐,即使身处异国他乡,能有朋友陪伴于斯,也是一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

    “昨天我又输了,一会儿吃完饭还得请高桥前辈指点一下那盘对局呀”,沈一朗十分谦逊,即使与高桥同是17岁的年纪,在他心里也一直把高桥当做前辈和榜样。

    “沈君太谦虚了,你昨天那盘棋下得很精彩,每一手都不算恶手,我能赢其实很侥幸”,高桥夹起一大片寿喜锅里的牛肉,继续和沈一朗拉着家常:“你实力那么强,只要不失误棋院里没几个人能赢你。不过你刚来的时候的确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出错,这点跟我有时候还挺像的”。

    “你……怎么……”,沈一朗不由地想问问高桥自己内心疑惑许久的那个问题,但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想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是院生?”,高桥径自笑了笑,似乎心领神会。

    “嗯,之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觉得凭你的实力应该早就定上段才对”。

    “是啊,我来棋院快五年了,每年几乎都排名第一,再差也是前三,但一直没能通过定段考试,很惨吧?”,高桥一面自嘲着,一面却继续享用着热腾腾的寿喜锅。他面色如常,神情自然,似乎看不到内心有什么波澜,“因为我每到关键的对局就容易想太多,跟平时的状态一点都不一样,所以至今也还没能成为职业棋手。”

    沈一朗被这淡定自若的态度震惊了,他没想到高桥与自己是如此相似,同样经历了多次折戟而归,为何还能如此处之泰然?一想到自己年初定段失败后差点放弃围棋的那段日子,就像恍若隔世一般,至今也不愿再回首。他想再问高桥点什么,又觉得什么也问不出口。

    “不过,我还是会一直下围棋的,不管之后会是什么结果”,高桥放下手中的餐具,比刚才认真了许多,“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我的围棋支撑着我”。

    “你的……围棋……支撑着你?你的围棋支撑着你?”,沈一朗坐直了身子,连续重复了两遍高桥刚才的话,想要仔细体会其中的意义。

    “对,我的围棋支撑着我。我能有今天,全是因为围棋”。高桥思索片刻,于是将自己的过去向沈一朗娓娓道来。

    他原本生活在埼玉县一个普通家庭中,父母因为关系不好又不愿离异于是常年无休止地争吵,运气不好的时候连自己也会被波及。年幼的高桥心中留存着深深的阴影,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与围棋相伴,仿佛只要进入围棋的世界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初中时因为棋技出色,年纪轻轻的高桥早早被选入位于东京的日本棋院,于是得以逃离令他长期倍感压抑的原生家庭,也渐渐与众多优秀的棋手一起成长。他在棋院的每一天都很充实很快乐,然而每到定段考试这种关键的对局时,高桥便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脑海中总是莫名浮现出小时候父母为了出气怒摔他心爱的棋盘和棋子的画面。他太害怕失败,更怕因为失败不得不回到那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虽然来了棋院很长时间,但毕竟一直处于十几岁的敏感阶段,于是一次又一次无奈地与职业棋坛失之交臂。

    “我再过半年就18岁了,按照日本棋院规定,如果今年年底再定不上段,之后就不能在棋院生活了”,高桥抿了抿嘴,他从头到尾都无比平静地讲述着自己从过去到现在的一切,仿佛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为什么,你会告诉我这些?”,沈一朗有点不解地问道。他们虽然常在一起对局,但算起来相识的时间依旧尚短,沈一朗完全没有想到高桥竟会将自己的从前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因为我觉得你和我很像,至少和从前的我很像,从你刚来时下的棋我就能看出来”。

    他不禁跟着笑了起来,果然,棋子亦可鉴人心。“那么高桥,你现在呢,已经走出来了吗?那今年定段一定没问题吧?”,看到经历了这么多的高桥谈论起自己的事依然平心静气,沈一朗从心底里由衷地佩服。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围棋支撑着我。因为围棋我有了不一样的人生,认识了棋院这么好的老师和朋友们。我相信只要我还一直下棋,就能遇到更多生命中美好人和事。比起所谓的结果,这些对我来说或许更重要吧”,高桥的声音还是像平时一样儒雅,言语中却带有一丝超乎年龄的感慨:“我也是去年年底又一次失败后才想了很多,好像想清楚了什么是自己真正珍惜的。虽然不知道今年会怎样,但无论如何,我的围棋都会一直支撑着我成为更好的自己”。

    “我的围棋支撑着我……”,沈一朗小声地跟着一遍遍默念,心中积郁已久的症结似乎有了舒展的迹象。

    两个正值青春的大男孩很快便将那盆寿喜锅打扫得干干净净,高桥不住地夸赞沈一朗的厨艺,说今天能来沈君这里蹭饭很开心很满足。

    两人于是来到棋盘前开始复盘起昨日的对局,从头至尾,他们都尽可能地参透黑白两方每一种不同的走法,挡或不挡,何处点位,打吃与否……不知不觉中一个下午飞快地过去,沈一朗一面仔细研究着一面还在棋谱上详尽地记录下来。这本棋谱很快就要用完了,比起曾经诸如定段赛从来不看对战表的各种怪癖行为,他慢慢发觉来日本后的自己越发注重每盘棋的过程而非对局结果。

    “我的围棋支撑着我”,沈一朗又想起高桥这句足以让他内心震颤的话语。他不由地看向高桥,就像看向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更成熟、更坦然、更理想的自己。

    “她真美啊,卡哇伊”,复盘结束后,高桥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叹道。

    “谁?”,沈一朗有点不知所云。

    “你上次在秦老师家说的喜欢的女孩呀,这照片里面不就只有一个女生?”,高桥指了指书桌上特意用相框裱起来的精致合影,“还有前排最左边这个小胖子,长得还挺像竹本呢”。

    那是预选赛后弈江湖道场为庆祝有八名学员进入本赛,特意找来专业摄影师拍的照片。沈一朗对此十分珍惜,临行日本前还特意请镇上照相馆的师傅帮忙裱了起来,然后放进行李箱一路带着漂洋过海。

    照片的中间大老师和扳老师坐在椅子上,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大老师竟然难得地开怀大笑。前排从左到右席地而坐的是阿福、时光和洪河,而大个子的自己站在后排中间,两旁是梁乐、潇潇还有老田和岳智。

    “还真是挺想他们的”,沈一朗有点睹物思人。已经定上段的时光、洪河和岳智这会儿应该签上专业队开始下围棋联赛了吧;阿福和梁乐继续在道场日复一日地练习;读训生老田准备参加高考了;还有潇潇,回到大学校园的你过得还好吗?

    他顿时觉得好像稍微可以体会到高桥那句话对于自己的意义了。

    “我的围棋支撑着我,因为有围棋,我才能遇到他们每一个人,也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嗯,虽然现在还不够好”,他慢慢说道,心中的郁结似乎又舒展了几分。

    “沈君对自己太苛刻了,你不知道棋院里的院生们都很敬佩你,无论棋品还是人品”,高桥真诚地向沈一朗坦陈着,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们不了解以前的我,我辜负了很多人,更对不起很多人……”,沈一朗强力克制住哽咽,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过今年定段赛后内心的挣扎,包括对他恩重如山的大老师,甚至就连自己也会刻意去回避与之有关的情绪。

    “今年年初的定段赛真的发生了太多事……”,然而此刻面对高桥这个宛若世界上另一个自己的棋手,他却想要酣畅淋漓地一吐为快,像是一场试图与自己的和解。

    沈一朗告诉高桥自己在与时光对局时因心态失衡而犯下失手悔棋的大错,他们平日里是那么好的朋友,是他的玻璃心害了时光也害了自己。心爱的女孩为了给连输三场的他拼小分即使定段无望也在最后一场倾尽全力,结果赢棋后低血糖晕倒在棋盘上。他说他真的好想潇潇,也时常质疑自己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可以有这么好的女孩,更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潇潇那漫长的等待。他还说大老师一定是做了很大的牺牲和努力才为他争取到来日本交换的机会,自己这么不争气,却还能一直被优待……

    沈一朗尽力控制着没有掉下一滴眼泪,但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心中的郁结在这一刻彻底解开,即使直面过去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他还是终于说出来了。

    高桥听得很认真,比起讲述自己的曾经那种心平气和的态度,此刻作为听众的他神情似乎更为动容。半晌,他慢慢开口:“看来围棋也给沈君带来了很多幸福”。

    “嗯,我的围棋也支撑着我”,沈一朗终于在与自己和解后彻底理解了这句高桥的箴言。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曾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而自己在十几岁就遇到了想要与之相伴一生的围棋,又因围棋来到了弈江湖,结识了两位待自己无微不至的老师,还有心爱的女孩和一群情深义重的兄弟,以及来日本后对自己关怀备至的秦峰夫妇和高桥前辈……无论前路如何,围棋都会一直支撑着自己,陪伴着自己,引导自己遇见更多值得珍惜的美好。

    “对了,今年我们和关西棋院的院生对抗赛过两个月就要开始了,主办方这次允许交换生参加,沈君要一起加油进棋院前十啊”。高桥介绍说虽然字面上看是两大棋院的对抗赛,但日本棋院内部除东京总部外还设有关西总本部和中部总本部,要在整个日本棋院里排入前十才能最终代表棋院参赛。

    沈一朗点点头,露出久违而自信的微笑,“我会加油的”。

    送走高桥后,沈一朗回到公寓无比放松地洗濯了一番,仿若遇见一个新生的自己。

    夜幕降临,窗外的夜樱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动人。他的心情好久没有这样平静了,于是困意早早来袭。抚摸着白潇潇送给他的那条编织手链,他沉沉地进入梦乡,几个月来难得没有失眠。

    梦里,他笑着对所有人自豪地说:“我的围棋支撑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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