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六年,隆冬,是夜。

    一轮玉盘皎月破天而出,照得国公府院宇犹如白昼,碎琼乱玉铺得天地一色凄白,片片雪花飘飘洒洒落在女人的织锦云肩上,雪色寒光映出女子瘦削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

    女子咽下喉头的酸涩,蜷曲指节抹去将落未落的泪水,抽吸间许多冰凌子刺进鼻腔,看着离她仅两步之遥的丈夫,身披白玉色袈裟与雪地融为一色。

    他睇了她一眼,似是叹息,“芙蓉,莫要用绝食此等法子,来逼迫我见你。”

    逼迫他……

    五年前,是她逼迫他签下一纸婚约,逼迫他眼睁睁与心上人天各一方,她就像一匹马,驮着比自身重量重上十倍的粮草踽踽独行,可她现在走不动了。

    芙蓉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崔墨染,和离好不好?五年前,是我强硬要嫁与你,是我的过错。可现下我后悔了,我们各放彼此一条生路,好吗?”

    五年前,天真如她,以为自己捧着一颗真心,就能感化这朵高岭之花。可五年的漠视,足以消磨她对崔墨染的赤忱,她没有一刻不想着崔墨染是不是养了外室,若是外面没有女人,怎么会对她如此冷淡?

    她深居后宅,他从不主动过问她一事,就连床帏之事也是公事公办。

    可当她看见崔墨染对他的青梅蒋二娘子笑时,如寒冰的眸子陡然升起几点星子,她明白了所有。

    原来,她强求来的姻缘是一场空,她占据了他的妻子之位,可他的心一直不在她这里。

    崔墨染闻言,沉下脸来,把手中的和离书揉成一团,“我朝以来,只有休妻,从未有过女子和离,你想做第一个,我不答应。”

    芙蓉一时怔忪,红唇轻颤,大昭律法明令男女可以和离,为何这则律法成了空壳子?

    “噗嘶”几声,干脆的撕纸声在芙蓉耳边传来——崔墨染撕毁了她写的和离书。

    当漫天的黄碎纸如出殡时的纸钱簌簌落下时,她傲立的身子也随之倒下,鲜红的石榴裙在霜白的地面开出一朵蜡梅。

    隔着两层衣服接触到冰凉刺骨的雪时,她想清了好多事。

    为何当朝没有一个妇人顺利和离?

    她们既是违抗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能力抵抗夫家的桎梏?若是有了孩子,即使已经遍体鳞伤,大多数妇人还是会看在亲生骨肉的面子上,把日子过下去的。

    和离律法只有清清淡淡的八个字——“夫妻义合,义绝则离”,没有细则,没有效力,可悲啊,为妇人谋的律法似白纸一张。

    崔墨染深吸一口气,目光停留在芙蓉隆起的小腹上,脸皮立即紧绷起来,“你腹中已有我的骨肉,你是庄国公府的夫人,是崔家人。慕家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抄家,当年之事,人证物证俱在,你为何还在想替家族翻案之事?”

    芙蓉一直不愿相信慕家被抄,父亲一介贩脂粉的皇商,谨小慎微二十年,怎么可以在给进贡给皇室的胭脂里下毒?

    奈何崔墨染不让自己出府门半步,她无法替慕家翻案,唯有和离才能逃出他的掌心,去寻找蛛丝马迹。

    芙蓉看着地上的碎纸片,泪珠“滴答——”落在纸片上,洇湿了她的大名“慕璃”二字。曾经的芙蓉郡主高高在上,是长安的一朵只可远观的红莲。

    现在呢?

    一只看男人眼色,在阴沟里苟且偷生的老鼠。

    可惜她只能依靠面前这个男人,“你听我说,我父亲不可能做出这件事的,他托梦给我了,他说他背了冤屈。你可不可以再查一次此案,这样我就不和离了好吗?”

    崔墨染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天穹。

    “或者……你准许我出府,好不好?十天一次。不,一个月一次。三个月一次呢?”她犹如困兽在濒死前一步一步向后退,直退到悬崖,毫无一点底线可言。

    芙蓉身前被阴翳笼罩,那股熟悉的檀木香荡漾过来,却如一把把寒光四射的刀子,想要剜下她的心肝。

    微凉的大掌禁锢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拉起,芙蓉意图抽手挣脱,不料他力道实在太大,逃不开,没有一点办法。

    她颤颤巍巍地起来,心口绞痛。崔墨染松开她的手,快步离开庭院,不料芙蓉思虑过重,腿软如泥,一下就磕着小腹摔在台阶上。

    “啊——”,钻心的痛楚铺天盖席卷,冷汗如冰露般滑过温热的后颈,扑簌滚入衣领中,芙蓉身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流淌,如小泉般止不住地流。

    倏忽间,她眼里的两盏灯被北风呼呼吹灭,银白的天地只剩下黑。

    ……

    紫檀木床边,围了数十位身经百战的稳婆,无奈又略带悲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这位的产妇身上。妇人虽是遭受了生产之苦,脸上覆了层厚厚的汗腻,却是难掩丽色,把昔日白瓷般的脸颊衬得愈加光洁亮白。

    可稳婆们只能暗暗叹气,夫人已在产床上昏了四个时辰,她若是还不醒过来,恐怕会失血过多而亡。

    芙蓉迷迷糊糊的,耳边忽而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崔墨染的叫唤尤为亮耳,一下把芙蓉从幽暗的梦境中拉了回来。

    “芙蓉,别睡啊。你不能死,你不是要……和离吗?我同意了,我同意了。”

    芙蓉摇了摇头,哀求道,“我求你,你出去吧。”

    如今,她如槁木死灰,已知晓现下醒来是回光返照,可她不想在弥留之际看到这张脸。芙蓉抬起一只手想推开他,不知何时染着的血,在纯白无瑕的袈裟上开出一朵刺眼的芙蓉花。

    她看着鲜艳的芙蓉花,好像看到了自己,唇边流露出一抹苦笑,显得凄怆哀绝,她这朵芙蓉开在这无情无义之人身上,高贵圣洁的花也显得低贱卑微。

    一阵熟悉的女子泣音缓缓飘过来,芙蓉当即扯着嗓子喊道,“黛画?黛画?”

    黛画是她的贴身丫鬟,六年前拿了卖身契,嫁过了宫里一个孽根未净的掌事太监,被男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回了国公府求芙蓉庇护。这一年黛画与她一起未出过府门,身上的青紫却越来越多,芙蓉前几日才知道,那不要脸的男人总借口要掐死她的孩子,逼她出府。

    她出来了,便少不了一顿打,这几次打得尤为狠毒,肋骨都打断了三根,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这几日黛画床都下不来,她怎么可能走过来?芙蓉目光盯着声音来源处,可看到黛画从里屋双手双脚并用爬出来时,整个人如坠冰窟,陷入灭顶的绝望之中。

    冰凉带了木屑的手握住了她,芙蓉却觉得她的手好生温暖,如寒冬腊月烈烈燃烧的一把火。

    “姑娘,我在。你有什么想说的,快告诉我吧。”

    芙蓉瞧了一眼崔墨染,见他还未走叹了口气。

    只见纱幔外,崔墨染双手合十,额上密麻的青筋虬结,他手中摩挲着菩提珠子,喃喃有声。“啪嗒——”,一大串珠子的线断了,砸在水磨地砖上声声脆响。

    “哒、哒、哒”,在珠子催命般的跳动砸地声中,芙蓉无力地闭上眼。

    她气若游丝地道,“黛画,我衣橱里香檀木盒里有些银子,你将银子都拿走,去找长公主她会护着你。我先前说要帮你和离,是我食言了。我此生也遇人不淑,自己想和离却才知晓……律法……无效,当下死了,怕是要葬在崔家,可是我不想,我也想回……长公主府。”

    她好累啊,好想睡一觉……

    芙蓉闭上双眼,竟来到了一个有十里荷花之地,清风送荷香,也送来了对岸中年男子的吟哦。

    一名身着鸦青色长衫的男子嘴里念着诗,抑扬顿挫,“无风开菡萏,有月莹琉璃”,是他的父亲慕安。

    幼时,父亲抱着自己吟诵此诗,父亲说她的名字和郡主封号都源于这句诗。

    芙蓉记得,父亲每次念完都要讲一遍诗意,“芙蓉开在无风的夜晚,月如琉璃,何其静谧安宁。”

    可在父亲死后,她这朵芙蓉每日都在遭受风雨折磨,乌云笼着月,一点也不安宁……

    芙蓉问他,怪不怪她没有帮家族洗清冤屈。

    他说,不怪。

    可是,她会怪自己没用的啊。

    忽而,脑子像是遭了一记重锤,整个人的意识像是被剥离了,她闭上眼揉着太阳穴想使自己清醒,可耳边越来越嘈杂,好似在千百只蜜蜂在嗡鸣。

    骤然间,耳边静得只有细微的声音,落针可闻。

    熟悉的檀木香一阵一阵地荡过来,甜凉浓烈,沁人心脾。芙蓉眼皮如有千斤重,她眼皮艰难地拉开一条线,看着金丝并蒂莲坠地喜帐经微风一吹,缓缓飘荡,连带着帐外的红烛摇曳,心中一惊。

    这……怎么好像她与崔墨染洞房时的场景?

    她没想太多,只疑心是捡了一条命回来了,身侧有细微的鼾声,该是崔墨染。

    可当芙蓉把眼一转,看向熟睡的人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看到了自己睡在身旁。

    芙蓉翻身下榻,方才惊悚的一幕在脑中翻滚,伴了自己二十年的脸,她不可能认错。

    窸窸窣窣的理衣声从榻上传来,崔墨染倚着床头伸了个懒腰,看了她的脸后,两人四目相对,好久未说出话来,气氛沉浸在山雨欲来的寂静中。

    芙蓉俯视着他,只觉自己从未这么高过,人高气势也高,“你是哪路妖怪,快从我身体里出去。”

    只见他嗅了一口腕间的香气,芙蓉皱了皱眉。

    崔墨染眼中泛出幽光,淡淡道,“我是你夫君,你成了我。”

    芙蓉听后,坐于妆奁前,揽镜自照。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心中虽惊惧,面上还是不徐不疾。

    铜镜中映出一张微拧眉头,薄唇紧闭的俊脸,她只觉身上冒着冷气。看着这样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知怎的,一下回到他们二人初见之时。

    六年前,长公主带她去清水寺礼佛,寺庙里遇上好些贵人,芙蓉不愿在一旁听母亲与贵人们寒暄。

    于是她自请离开,坐在莲花池旁。她百无聊赖,见一容貌俊俏的小僧经过,便想唤他给自己念经,“站住,小和尚你给我念念《心经》。”

    彼时崔墨染因先天不足寄养在寺庙,穿戴一如小僧,身披天青色袈裟,再配上他那张出尘脱俗的脸,真是如披月色幽辉而出,清冷如谪仙。

    她并不知道他就是庄国公府世子崔墨染,只觉他生得好看,忘了听念经只歪着头看他的脸,眼里淌出星光,“小和尚你长得真好看。”

    崔墨染虽说是上京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可他在与芙蓉成婚的五年里,他的冷淡,早将芙蓉对他美貌的敬仰之心消磨了。

    思绪被一道说话声打破,“今日是我们的洞房之日,是个黄道吉日。怎么会有此等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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