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猫在墙下半天,心头直跳,好在水生只说了这一句,她也疑心自己躲得这么好,四眼仔是不是真的有四只眼睛能一眼就瞄见。

    心有戚戚的云青到底还是不敢多待,日头晒起来,家里还有一堆事情。趁着教室里闹起来,她猜一定是休息了。

    装作刚来的无辜样,云青在窗户边轻敲了一下。

    好像真的是一只鸟在啄木窗。

    水生在翻自己的笔记,厚重的纸张上密密麻麻浓黑的字迹,他把窗户推出去,居高临下地望向抬眼的云青,一瞬间甚至是冷漠的。

    他好像才想起来云青的脸,隐在镜框后面过分深刻的眉眼也柔和地洇开。

    “你还没走吗?”

    云青终于确定他刚刚只是无心关窗,她有点怕男人刚刚的神情,心里又并不觉得这个总是一身白的老师会像之前那双阴湿的手,她压着嗓子问:“以后你上课可以不关窗吗,我想有时间来看看。”

    “当然好啊,”他把窗户推得更开一点,声音轻压,“这是我们的秘密对吗?”

    这个秘密在夏天的热气里发酵着,云青两头跑,紧巴巴地算着时间,跑得大汗淋漓。

    但是蹲在炉灶前烧火的她,听着那木头烧成碳再崩塌的时候,不再眼巴巴地只算着今天这顿吃完晚上做什么,一整首《卖炭翁》在她的脑海里落下,那场雪落下,锅里的盐落下。

    今天回来得晚了一点,中午从婶子家做完缝纫活的阿妈进门的时候云青堪堪把饭端上桌,一扭身差点撞上去。

    “风风火火的,像什么样子。”

    阿妈坐下来,瞥了眼桌上的菜,“就这么点菜,还做了那么久。大热天的,这么烫叫人怎么吃。”

    云青擦了擦手就端着饭碗坐到灶前的三角凳上了,火膛还热着,她额前的几绺头发都黏在脸上,鼻子也像被糊住,怎么吃,就这么吃呗。

    她现在心野了,以前就沉默着咽下的怨气到底是说出来了——在心里说说还能锻炼一下措辞能力呢。

    水生的课上的越来越好,深入浅出,旁征博引,云青快把自己学到的每一个词都安到他身上。

    她再也不叫他四眼仔、小白脸,那一群鸭子一样的男娃也被训成了鹌鹑,规规矩矩地缩在位置上,不知道怎么给他们套上的紧箍咒。

    越来越大胆的云青成日躲活,一有机会就从小路摸上去,驾轻就熟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一藏,蹲得从大腿到脚底板都针扎一样地红了麻了也能一点不耽搁地跑回家做饭。

    云青脚底常踩的草都比别的地方矮一截。

    隔着一堵木墙,还敞着一扇窗,她觉得这里完全不比教室里差。

    刚好阿哥也到家,门一推进来,三个人围着桌子开始扒饭。

    云青也戴上了闭口禅。

    “我都听小伟说了,你每天有时间去听墙角,还不如多干点活,这么大的人了成天在家里白吃白喝的。”

    她心里一坠,连着声带好像都被牵扯得堵在喉咙眼。

    每个人都在划拉着汤饭,稀里哗啦的声音里混着大哥若有其事的高谈阔论:“就是,阿青你怎么听得懂老师说什么,一个女孩,早点等着嫁出去就好。”

    他又扫了一眼云青的脸,乏味地撇下嘴:“长得清汤寡水的,人也不会来事,我们一家人不知道要操多少心。”

    阿妈听到这也忍不住带着几分审视看向云青。

    云青有点受不了地低下头,想避开那种论斤两的买卖眼神。

    阿妈偏偏甩下筷子,几步就跨过来,伸手拎起她的脸,她们俩的脸离得那么近,云青第一次这么近得看清阿妈的脸。

    还是像那个月色漫漫的晚上一样的脸,多了一点属于山的晒痕和风的刻记,小小的隐在阿妈眼睛里的云青忍不住想,她们俩多像啊。

    为什么阿妈不能像喜欢大哥和小弟一样喜欢她呢?

    阿妈沉思了一会,打发云青去烧热水,也不管她吃完饭了没,心里盘算着什么。

    半饱的肚子里汤水晃荡着,桶里刚打上来的井水也晃荡着。云青窝在土灶前,出神地听三口人吃饭的声音,每个人都好像其乐融融。

    她当然有心理准备,云伟从窗户里挂下半个身子来,笑嘻嘻地:“你怎么在这啊?”

    “姐姐。”

    那个时候云青就知道,这个秘密已经被阳光晒化了。

    取完东西回来的水生刚好撞见转身就走的云青,“今天怎么回去得这么早?”

    可能是发现云青脸色不对,还开了个玩笑缓和一下:“看来今天课上得不是很好。”

    “不是的,”云青抬起头,想了很久,“就是可能最近没什么时间来了。”

    她还是不想把话说绝。

    “但是,学习至少能为你们带来一个机会。”

    云青还记得很牢这句话,像过年攒下来的一颗糖,捏到化了才舍得吃,融化的糖会拉丝,看起来没那么好看,但是还是甜的,忍不住就攒了满嘴水。

    机会,机会是什么呢?

    云青扒拉着灶膛里的余烬,锅里的热水沸了。

    无事可做的她和一个月前没有任何区别,刚好月亮走完了一个轮回,她到底是没有奔月的天赋,才不懂那天水生盯着月亮看的用意。

    阿妈盘算着家里的钱,盘算着大哥二十多岁了没个定性,该结婚了,又盘算着小弟读书后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像小伟这么聪明的话,要是去镇上读书又要打点什么。

    盘算着盘算着,好像又漏过了中间灰色角落里的云青。

    也许也是没有漏的,阿妈沉默了一会,才敲着筷子算起临近几户里还没有结婚的男人。云青一个都不认识,却已经大概从阿妈的挑挑拣拣里知道了他们都能给出多少钱。

    “你今年是不是要十八了。”阿妈捏着肩膀,装作无意地问。

    她也不在乎答案,继续自顾自地习惯云青的沉默:“也是大姑娘了,你也该见见人了,十里八村的这么多好小子。”

    云青把热水担出去,刚好排着队要洗澡的大哥带着小弟在院子里跑,拖鞋趿在地上不跟脚,噼啪噼啪地响。

    铁皮桶落地的声音都引不来一眼,只能扯着嗓子喊:“水烧好了。”

    自从和水生约定好这个教室外的特殊座位,她就懂她的话里带着一股山的味道,那是家家户户都在说的土话,和外面的语言是像的,就是又那么让人难为情。

    她以前上课的学校每个老师也这样说话,村子里所有人都这样说话。

    水生不一样,水生的杯子里泡着各种各样的干果,每节课间都要润嗓子。

    是什么样的声音云青说不来,只是觉得听着就让人舒服,响亮又不吵,私底下说话的时候更柔和一点。

    云青说话少,这一个月和水生讲的话比和家里三个人说的还多。

    她其实很仰慕水生,他不光带语文,数学英语什么都抽空讲点,知道云青把小学读完了,也会跳到一些初中的知识。

    水生比庙会戏台上的状元有着更具体的聪明。

    就像他那与众不同的口音,水生是一群鸡鸭里雪白的一只大鹅。

    终于落了清闲,云青跑到后院的菜圃里,睡觉那屋的大窗户刚好对着,漏出来方方正正的光。

    她从怀里摸出两三本又宽又薄的书。

    土料子的青蓝衣服总是做大很多,刚好能塞进一份礼物。

    阿妈总是皱着眉头看云青长得那么快,像一棵笋抖成一棵竹子,竹子又有什么用呢?成材得太快卖不出价,人也只拿来做做竹笼竹篾,扔在地上,随意踢两脚也就是个归处了。

    她想压着云青别蹿得那么快,刚做的衣服又小了。

    可能是云青很小的时候已经展现出后来那么独当一面的才干了,也可能是阿妈发现云青能穿她的衣服了,后来说的也少了。

    云青就长成了一根高高的木头。

    本子被布带束着,压在肚子上应该是不舒服的,但是云青心里很高兴,人高兴的时候就顾不上那一点脚里的碎石头。

    “是不是你家里不让你来?”水生一针见血地戳开她的避而不谈。

    他的办公室在隔壁隔出来的小隔间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再就只塞得进两个人的空地。

    水生从抽屉里搬出来一大包书,挑挑拣拣半天,才掂量出几本不重又扁平的。

    他深深地看了云青一眼:“你有底子又肯努力,在哪里都可以学,不要自轻。”

    “家不是束缚你的樊笼。”

    云青接过书的时候不知所措到差点没接稳,她拎过两大筐洋芋,从这里走到镇上的市集,却没拎住这轻飘飘的书。

    “随时欢迎你再来。”水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搁在她头上,拍了两下。

    “毕竟我们教室还是会想念这样一只聪明的小鸟的,对吗?”

    云青在村子那头的教室变成了不可去,而家里凭空多出了一个由这些薄薄的书搭建的教室。

    她把它们一本一本摊开,摸着封面上的书名,突然发现最下面那本并不是什么书,而是一个本子。

    柔软的皮面,手指压下去会微微陷进去,她翻开本子,却并不是她认为的礼物的一部分,厚实的纸张上落满了蓝色的钢笔字迹。

    云青在水生那里看过一支钢笔,金子一样的笔尖,在薄一点的纸上写会染开一点小毛刺,蓝色的墨水晕在纸上,就把那些写在小黑板上不得不总是擦掉的字都存下来了。

    云青低头看本子上漂亮的字,“我不快乐”。

    鬼使神差地,她看了一整页日记,从只言片语里还原出一个凄美的暗恋故事。

    “我有一颗太软的心,才总流泪。”

    “我不喜欢那位小姐,又不忍心拒绝她。”

    “今天读到一首诗,写得很美。”

    上面的字不像水生的,水生写字总是规整又克制,而蓝墨水浓烈恣意,几乎能看得出每一笔都匆忙,经常拖拽出一条愤愤的尾巴。

    她应该要把它送回去的,这显然不是离别礼物。

    但是云青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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