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剩下的书包好,塞进了篷布盖着的木柴堆缝里,一个人带着这本柔软的日记本走去了小溪。

    河边有更广阔的月亮。

    她消失得很安静,像春日里的笋,今天还看见了,隔了一夜早已蹿到认不出的高度。

    云青觉得自己这句话想得很美,她已然学会很多东西了。她不觉得学习像大哥说得那么痛苦,她总是半饿着肚子,因此读书的胃口也很大,好像用一切能偷摸出来的时间扑在那本并不厚的日记本上。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云青越来越喜欢月亮,那可是一个白玉盘。

    玉是什么?云青没见过,但是村长家的奶奶有一条漂亮的石头镯子,听说那个就是玉。

    村子里最好说话的奶奶,最热的夏天,最冷的冬天,在无处可去的孩子们中间被团团围住的奶奶,云青从没挤进去过,也当然不知道那条传闻中的手镯长什么样。

    现在在一个人的河边,月上柳梢头,云青可以自由自在地念诗。

    自由也是老师说的词,自由就是像鸟一样,像山里的动物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飞多高就飞多高,飞累了就停下来休息。

    在似水的月色里,云青翻开了日记本的扉页,蓝黑的钢笔字迹潇洒又克制,那是一行“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

    小云青读书的时候还不懂那些连缀的字迹、公式对她的人生的作用,她只是会为能短暂的休息而感到轻松,也会站在窗边看外面的女孩子们跳皮筋。

    当每天要被几点起床喂鸡烧饭上山捡柴砍猪草贯穿的时候,云青才明白,抓在手里又失去的是一条向上的路。

    去菜地里收拾杂草松土,豆角茄子土豆番薯,每一季每一茬都有自己的呼吸,小小的一块地里种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这些事不好吗?

    云青懂每一季的作物要怎么伺候,会生什么病要打什么药,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浇水,她趴在土地上摸到了自己的一条路,这条路她走得再熟悉不过。

    但是这条路不是她一个人走的。

    云青的背上还有一个畸形的家。

    “你有没有考虑过到外面继续读书?”水生又问她,眼里都是关切。

    他说女孩子也有读书的权利,你肯努力,懂事,会得很多,不要在这里被耽误了一辈子。

    水生的头发长长了一点,当了一个月的老师后他已经发现这里的父母虽然只把他当托儿所,但也还是带着对老师的尊重。他那副好好先生的装扮又变回最真实的自己。

    云青觉得他很漂亮,眼睛很黑,像熟透的紫李,睫毛又长,不过头发太长了,黑黑的压下来,本来看着就是没血色的脸,更显得病弱。

    她不敢抬眼看,只是嗫嚅地说可能会考虑的。也有出去打工的女孩子,前几年还会给家里寄钱,后面也就不回来了,村子里留下的就是一个轻飘飘的不孝顺。

    以前云青会觉得这句话像猪身上的烙印,那么刺眼又沉重;但是水生一天一天,一节课一节课地把这些偏见都拂开了。

    他讲《玩偶之家》,讲出走的娜拉,他的眼睛没有落在任何小豆丁身上,水生的嗓子依然是那样不紧不慢的好听。

    “当你一直生活在戏台子上,在虚假的美好生活中演一出反复的戏,我想,走出去摔个清醒也是一种体验。”

    靠在门板上的云青一颤,她几乎以为那声音是在她耳边炸开的。

    水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窗边,拉近距离后每一个字都砸下来,像昨天下午轰然炸开的雷。

    他微微探出头,逆着光,云青看见他的耳朵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红色耳坠。

    “天气真好啊。”水生笑了一下,微卷的头发晃了一下。

    云青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示意他快缩回去,水生偏偏还要侧头装没看懂。

    “好了,我们接下来继续上课吧。”

    长舒一口气的云青摸着耳朵坐回去,好奇怪,怎么这么烫。

    云青现在又觉得耳朵烫起来,她越来越常想起水生。

    这个不同于小村子任何青年的男人,带来了知识与想象,他如同童话故事里的吹笛人,那根魔笛轻而易举地诱惑了云青。

    他带来一个新念头,这个念头是关于云青自己的,关于月亮的小小的念头,轻飘飘的,好像能像嫦娥奔月的故事里那样,飞到月亮上。

    挥开脑子里的昏死乱想,云青继续偷偷读着这本日记。

    云青在看月亮,而有人偷偷躲在树后看云青。

    他本来就在这深山里待得无聊,他觉得这是送上门的乐子。手里轻飘飘地扔下一本日记,人再发出一点声音,像招鸟逗雀,布下一个蔑笼。

    轻轻拉一下绳子,云青的眼睛那么黑,却也让他看出来几分亮晶晶的希望。

    水生觉得很有意思。

    他在日记里写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话。

    而这些密密麻麻的谎言会编织成一个属于灰姑娘的童话故事,关于城市,关于爱情,关于亮晶晶的一切美梦,他很期待一个山村里的丫头会变得怎么样。

    她还会有一双黑而亮的眼睛吗?

    水生轻轻哼着歌,唱着知更鸟的死去。

    “好巧啊。”

    云青抬起头,对上笑盈盈的水生,他最近的心情似乎都很好,更鲜活,总是在笑。

    “啊,果然不小心放进去了。”水生的手很快,按在那本密布蓝色咒语的本子上,苍白的手指横亘在幽蓝的字迹上。

    云青的心顿了一下,慌慌张张地就想合上偷窥的匣子,顺手就把水生的手夹在里面。

    “啊,我不是故意的。”

    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话太扁平,蜷着脚趾,低着头道歉:“对不起。”

    水生把手抽出来,“没关系啊,这本日记不是我的。”

    他思考了一下,蹲下来看云青微垂的脸,“是我一个朋友的,他走之前把很多东西托给我,这次来的时候可能刚好混在书里了。”

    可能是为了宽慰云青,水生随意翻开那本日记,“你看了一点吗?其实就是他的恋爱日记,有点狗血的年轻人的暗恋。”

    “他早把这些都放下了,过去就变成废纸。”

    云青红着脸说不出话,她还是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因为没见过好东西,所以就走不动路,明明老师已经送了她那么多书,还是想留下这本不一般的日记本。

    水生又在揉她的头,远比上一次亲昵,“好啦好啦,他早以为我把这些都烧了,你喜欢的话就留着吧。”

    他眨了一下眼,“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云青就这样头晕目眩地留下了这本流满蓝色眼泪的暗恋日记,她又闻到水生身上的香气,又是这样的月夜。

    “这样吧,让我们一起来偷看吧,这样我们就是共犯了。”

    那股香气变得更加明显。

    云青不知所措地往后坐了点,摊在腿上的日记本其实看不太清,月光清冽却过分温柔。水生坐下来也礼貌地隔着一点距离。

    连笔、涂改、跳转的思维,读别人的记录其实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水生偏偏上手得很快。

    他一边读一边嘲笑,云青好像在听,又好像已经飞到了月空中。

    她的耳边是溪水汩汩和水生柔软的嗓音,他调笑的声音音调更高一点,更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云青的眼前,一下子是穿着干净衬衣的水生,一下子是那个她从未得见的“维特。”

    他们只匆匆读了七八页。

    今晚天晴乌云,不光是月亮,连月亮边上那一颗最亮的星都看得清。

    云青听懂日记的主人操心的不会是每顿吃什么,下雨了要记得收衣服给晒在外面的柴火盖油布这样的事,那里面写的故事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日记里写的关于高楼,关于在灯火通明的店里和美丽的小姐吃饭,关于学校,不是仅仅有着三张木桌一块很小的黑板的土房教室,而是一人一桌,很大的黑板,很多很多的老师,每个人教着不同的科目,等等。

    这些对云青来说都是陌生的,认出那些字是什么意思要花她很多时间,认出这些字背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就算花她很多时间都想不出来。

    如果能像一只鸟一样飞出山就好了。

    山的那边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维特”不愿意认识家里介绍的美丽小姐,却偏偏爱上了一位忧郁的寡妇,他们都那么富有又那么伤心,他们坐在私有的花园里从清晨到日落时分,从死亡的虚无到生命的厚度。

    里面有那么多拗口的人名:什么叫《浮士德》呢?谁是叔本华呢?原来有人的姓这么奇怪,那他是不是从此没有被叫做x叔的机会?

    水生大笑,他说那样叔本华一定是因为这样才总是悲观。

    云青觉得日记主人一定爱上了那位寡妇,他的文字全然不像一开始那么悲伤,他写他们的聊天是那么激动,沉稳的蓝墨水被蹭花了尾巴,但这也没有阻碍他那么快的思维,他要写,要写她像一只重获自由的笼鸟,那么华美的羽毛终于得以展翅,她整个人鲜活起来,是吸饱水的花,舒展开柔美的花瓣。

    他从来不写那么多比喻,他写得好像水生读的那些四字一句的诗歌,充满了各种花鸟虫鱼,它们都见证了一场爱慕。

    云青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但是那些句子那么美,好像山上的野栀子,隔得很远也能闻到那与众不同的香气。栀子那么甜,才总是招虫子。就像这场不合常理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走向悲剧。

    那座花园被打开了。

    “我不被允许再去见她。”

    “我被锁在房间里,父亲和母亲成日争吵,她已经失去了丈夫,难道这样我的爱也还是错误的吗?不,我不觉得爱是错的。被抓走的那一天,她还是那么沉静的美,像水边的阿芙洛狄忒,偏偏她又那么智慧,简直是雅典娜。”

    “她不在雅典卫城,却依然随时能征战我的心,我的灵,我的所思所想。正如此时我的眼前依然是她那多情的眼。”

    云青已经知道了这个阿芙洛狄忒应该不是像云青云伟这样的名字,她可能是一位不知名的女神,才可以让人那么清楚她的芳名,即使它那么长那么绕口。

    她不敢看下去了,本子摸起来还是一样的厚,但是当她翻开它,读起来就上瘾了,就忍不住摸着那蓝黑的墨水假装自己也是那样一位特立独行的富家公子,她游荡在想象中的花园,她的身边只有茂盛的猪草,偶尔也有花,却只是野花,而不是玫瑰蔷薇那样美丽又芳香的花。

    他们默契地停下来,合上日记本的水生叹了一口气:“他很有天赋是不是?其实他最该去当作家,我们都说他是新时代流亡的诗人,他也确实最后流亡了。”

    水生站起来,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留给你看后面的故事好不好,其实他们俩的故事没有对错。人生很多时候是说不出黑白的,因为这世界五彩斑斓。”

    云青跟着水生在山上漫步,她还记得几个比喻,小声地诵读,一个字一个字在唇齿间咀嚼,试图发出最正确的音调。

    这里有潺潺的溪水,有野兔穿行的窸窣声,还有前方传来的二重调。

    “她不在雅典卫城,却依然随时能征战我的心,我的灵,我的所思所想。正如此时我的眼前依然是她那多情的眼。”

    水生从那多情的月亮前转过身来,嘴里念着云青刚刚抑扬顿挫的朗诵词。

    他的眼里没有冷漠,没有对云青蹩脚的发音的嘲笑,他只是温柔地、温柔地跟着云青的诵读。

    他的眼睛落在云青的眼里,刚好合上这句话的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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