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不过的当然还是躲不过:“那日偶遇姑娘,曾心仪那面织金扇,不知姑娘可愿割爱?”又补上一句:“价格,姑娘开便是,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杜筠还在狡辩:“什么织金扇?我不知公子在说什么。”

    李付见她这般,便知那日自己送她回来,她全然不知。他有意不去提此事,怕她难堪,可若不提,又似乎无法解释,他如何确认那日瑞锦阁的姑娘便是杜挽娘。

    他无奈,自己竟要向眼前之人解释她为何是她,实在很是无厘头的一件事。

    正要张口,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白衫小吏进来便嚷嚷:“这儿哪个是杜挽娘?”

    眼见着店里生意要被扰乱,杜筠忙忙前去将人拦下来,将人拉到一边:“大人,妾身就是杜挽娘,大人有何指教?”

    那小吏见她识相,也不多为难,只是颇为居高临下:“听闻杜掌柜得了一面西域料子,宫里有意以三匹花罗五丈红绫相换,杜掌柜意下如何?”

    这是强买强卖。

    她是个开绸店的,手上最不缺的便是绫罗。花罗与红绫才几两银子?叶略考又价值几何?

    眼下这几个借着宫里的名头,她也不好直接赶人,只得委婉道:“还请问是宫里哪位的意思?”

    那白衫儿见她不接茬,冷笑:“大内的事,掌柜的少问为好。”

    “那若是我要问呢?”旁边冷不丁冒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来。

    那小吏横过一眼,正要开骂,又见他衣着样貌皆非凡品,滞了一下,略客气了些:“这位公子,大内办事,还请不要插手。”

    长安城中藏龙卧虎,他这等小吏认得的人不算多。今日总管叫他来绮罗斋收件东西,他领了命便来了。眼前这位虽不知是谁,但看穿着打扮,多用宫中之物,他也不想为此得罪了什么人。

    “此事杜掌柜说了不算。”李付一看便知,杜挽娘玲珑,没想到竟惧怕官府的小吏。他瞧着她进退两难的模样,一时不忍,便起了相帮的念头:“我竟不知,如今宫里管事的都是这般怄气指使,鱼肉百姓的?”

    他使了使眼色,让明昭将杜筠带到了一旁。

    明昭将她引到柜边,很是不服气地嘀咕:“此事公子本不想与姑娘提,只是那日姑娘在街边醉倒,还是公子将姑娘送回来的。姑娘便是这般报答公子的吗?”

    杜筠一愣,脱口便问:“哪日?”

    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最近醉酒醉得不省人事,可不就茉莉送她回来那一回?

    她这一问,明昭看她的目光已带了古怪。

    她眼见这误会越来越深,只怕是被当成了那成日不省人事的酒鬼,忙打圆场:“知道了,知道了。是与茉莉姑娘一起吧?原来是杨公子送我回来的,我当亲自谢过他才是。”

    明昭轻哼一声,不吱声。

    杜筠心下别扭。那日她当是杨云起与茉莉一同送她回来的,不想阿园口中的“杨二公子”,说的竟是杨昢。

    这么说,杨云起当日,确实毫不知情。

    感谢归感谢,叶略考却是不能给的。她只沉吟一下,回应道:“若真要这么算起来,你家公子遇刺还是我救的呢。一码归一码,这扇是我付了银子的。你家公子尚且知晓强买强卖的事做不得,如今你倒来劝我?”

    这话说得那少年面露尴尬,一时接不上话来。

    她看他单纯直率,不欲继续为难,又有意试探:“罢了,今日莫说你我,那可是宫里来的人,咱们怕是谁都留不了那扇。”

    明昭一下便又来了神,扬了下巴睨她:“有我们公子在,今日这东西他们还真带不走。”

    “怎的你们公子比公宫中的还厉害些?敢问是何许人也呀?”

    “我们公子可是......”他就要透露,又想起公子的嘱咐来,只道:“我们公子是圣人亲封的丝绸使,此事他说了算,杜掌柜放心就是。”

    丝绸使算是什么职位,杜筠从未听闻。但杨昢与那小吏说了些什么,三言两语的真就将人给请走了,一点儿没闹。

    杜筠觉得,这事与什么丝绸使无关,不过是糊弄人的。想来国舅公子的身份,到哪里都是好用的。

    ****

    市井中做生意,向来以这等小吏最为难缠。手中芝麻大些的权利,却足以给商户在日常经营中使绊子。今日说这东账目不对,明日又说西家卖的吃食不干净,处处吃拿卡要,中饱私囊。

    若是大内的使者,那便更为夸张。像今日这位白衫儿,是宫里公公们的手下。若是宫里要些什么,便差了他们来,不论看上什么,拿来碎银几两应付了便算完事。若是被他们盯上,大多只能算是自认倒霉。

    今日杨昢在此帮忙,她绮罗斋往后便也算是沾上了杨家的名号,或许今后就少许多为难。

    大约,是福不是祸。

    杨家平日作为杜筠虽然不齿,这杨二却属实是个正人君子。今日若非杨昢也看上那扇子,叶略考她定是留不住的。

    这厢杨昢将人送走,她心中便在盘算要如何回应。

    眼下他帮了自己那样的忙,再拒绝定是说不过去,直接给了又不甘心。好在他也并未将东西夺走,只说:“杜掌柜还请看在我帮你的份上,考虑一下我的条件。”

    闹了这一出,倒成了杜筠进退两难。她一边思考一边打探:“这东西也不是第一天出现在市面上了。瑞锦阁只怕也在店里展示了有些时候,还是明晃晃的放在外边呢,怎的宫里便没有派人去讨要?”

    “杜掌柜,不看僧面看佛面。东西保不保得住,要看背后那人是谁。瑞锦阁百年老店,必定树大根深。”

    他连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都是清澈的,这些市侩的道理,像是不曾污了他:“何况杜掌柜如何便知瑞锦阁就能护住这叶略考?那日失窃的时候,你我都在场。”

    这话并非没有道理。

    瑞锦阁的背后东家是谁她不知道,同样的那日的盗匪是街边小贼还是另有乾坤,她也不知道。

    但她绮罗斋保不住这扇。

    今日不过是两个末等小吏她便束手无策,来日更不知要面对什么。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她尚且明白。

    眼前杨昢尚且算有耐性,杜筠便也着胆子打探:“今日若非公子相帮,叶略考确实留不住。这扇的去处咱们且商量,只是公子须得告诉我,公子如此执着于这扇面,究竟为何?”

    这话问得李付心中一紧。

    他从小长在十王宅,母亲又是府中正妃,想要什么,向来不曾被这般问询。来此之前,自然也从未想过要准备些什么托词:不过是个绸店的掌柜,自己开口,她哪有不给的,谁知今日竟碰个钉子。

    她对这扇面还挺执着。

    好在恰遇到难缠小吏前来寻事,给了他机会。她如今已有几分动摇,他若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未必就不肯应下。

    只是圣人寻绸这件事隐秘。贵妃要叶略考这事已传遍大街小巷,若是圣人派他前去西域之事再有半点风声,只怕他人还未离开长安,就先要被问罪。

    他说不上来,略有些慌乱地搪塞:“在下是丝绸使,这般物件出现在市集中,自然要留作参考。”

    杜筠原也随口是一问,她做生意惯了,下什么决断之前总是先将前因后果问个明白。如今他这般反应,反更让她怀疑起来:

    他显然没说实话。

    先不说所谓的“丝绸使”更是她从未听闻过的官职。母亲虽然与家中联系淡了,但与丝绸相关变动依旧颇为熟悉,除非,这丝绸使是这两年中新增。

    可但凡真是丝绸使,拿着官文自然能来讨要东西,连宫里的差使都能做到。他能将人那些人拦下,自己却没有文书?

    思来想去,难下定论。

    李付却先开口打破了这僵局:“姑娘如此执着于此,又是为了什么?”

    一句话,反将问题抛还给了她。

    杜筠这才意识到,自己想要留下这叶略考,也有不能与人道的缘由。她默了一下,盯住李付的双眼。那双眼依旧澄澈,也一样盯住她。

    她默了一下,算上那方才那白衫儿,与那日在瑞锦阁的盗匪,叶略考已至少有四拨人在寻,自己无疑是其中最弱的那一方。至于缘由,不可刨根问底,她也不该触及,不如各自留些体面便罢。

    “既如此,那我们便两不相问。公子既说东西保不保得住要看背后之人,那公子可愿做挽娘背后之人?若公子答应我将这扇留在身边,日后公子若有什么要参考的,可随时来相看。”

    李付脑中飞快地盘着她说的话。

    今日这白衫儿来闹这一场,不管有意无意,日后这绮罗斋都与他广陵郡王李付挂上了钩。

    这于他算不上什么,一个小小铺面,他还护得住。要紧的是——自己要带着东西去西域。

    想到这里,他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可在下职责所在,上元节后需前往康居,杜掌柜可愿随同去?”

    杜筠心中一动。对方已经退让,怕是不由得她不允。她本何况就有意要去。

    只是杨云起若是得知自己与杨国舅家搅到一起,怕是要不高兴。

    再者,若是与他同行,自己查起荻娅之事,怕是束手束脚。

    她不好直言拒绝,只面露喜色:“那可真是巧了。我恰好与茉莉商量了此事,有些生意往来之事要与商队同去康居,也是在上元节前后。看来这一路,还能多个伴儿。”

    她是在拒绝自己,同时又要自己定心,告知自己途中也随时可以安排相见。

    杨昢想明白这一层,不再强求:“那还请杜掌柜记得将东西带在身上了。”

    杜筠件他不多纠缠,也松一口气:“那是自然。答应了公子的一定办到。”

    至此,这番商议总算是尘埃落定。

    杨昢借机相邀:“如此我们各得所需,也算好事一桩。先前因着救我,搅了杜掌柜的晚膳,今日可否赏脸,让在下将那顿暖锅请回来?”

    杜筠忙了一整天,也十分饿了。可她又觉得与他二人去吃晚膳未免有些尴尬,借着店里脱不开身,还是婉拒了。

    暖锅嘛,还是要和好朋友吃才得劲!

    ****

    十一月末,天已彻底寒了下来。经过一整个风雪长夜,长安城的屋檐瓦砾被白雪覆盖。此时天色尚早,偶有行人过出,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不过多久又再次被掩盖过去。

    一行人马在清晨的十字大街上向南而去,行至明德门外,渐慢下来。正是云川镖局众人,还有杜筠。

    杜筠今日拟往草堂寺去,此时离冬至不过几日,她想着在寺中等待飞锡与济慈,也拜祭家中父母。

    京中这些热闹的节日,与她原就没有什么关系。今日后杨云起也要离开,城中她可相邀的便只有茉莉一人。

    过了明德门,云川镖局的众人就要往洛阳而去,杜杨二人今日顺路一段,就要在此作别。

    杨云起从怀间掏出一块玉牌,交给杜筠,上书云川镖局四个大字。杜筠接过牌子,略有迷惑地看着他。

    “我此去江南,按理正月前该回来,但若是耽搁了,怕是会赶不上你出关。”杨云起说着,那闲晒的样子又回来了:“咱们云川镖局虽说比不得从前,没了家族这靠山,绿林中却还是认的。见玉牌如见副使,你带着这牌子,沿路镖局兄弟,任你差遣。”

    杜筠明白了她的意思。茉莉的下一支商队,不知何时来何时走。他若是回来的晚了,自己离开前未必能碰上。

    想到此处,五感杂陈,她一时也不知是该忧心杨云起,还是该担心自己。

    前路茫茫,怎知今日一见,就不是最后一面。

    阿园和阿言在一旁看着这两人,交互眼神,挤眉弄眼笑而不语。

    杨云起看杜筠那那一副诀别的样子,也有些触动,可他不擅面对这样煽情的场面,便只让她将那表情收一收:“行了,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记得管备上好酒好菜等着我回来过上元节。”

    杜筠听他这么说,终于笑了出来:“那一定,我去给你将最好的酒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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