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付一大早下楼,便见着那杜挽娘在靠近客栈门口的桌前,一边嗑着花生,一边盯着楼梯上下来的每一个人。

    她翘着腿儿,悠悠哉哉,一只脚从裙子的缝隙间窜出来,左摆右摆。面前桌子上的花生壳都堆起了小山丘,不知是在此处坐了多久。吃那么多花生,倒没撑着她。

    她见着他,小脸立刻摆上笑容,她举起手来笑嘻嘻地向他招呼,似是与他极为熟悉一般,另一只手的动作却没停下,依旧往口中送着花生,那翘起的一只脚随着这一番动作,不由自主又抬高了些。

    他忍着笑意,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向外走。那杜挽娘也不尴尬,站起身来匆匆拍了拍手,去了手上的屑,蹦着小碎步跟上来。李付迈出门去,觉得今日白雪皎皎,阳光明媚。

    这一路上,他的车马慢行,她也悠然,他的马车加快,她也扬鞭。李付只觉得,这杜挽娘面上客客气气,实则可能是想要绑架自己。

    而他......有些可耻的乐此不疲。

    终于,一骑一车在入城前停下来。他撩起帘子来:“杜姑娘,三千匹丝绸,择日我会让明昭去,你不必一路跟着的。”

    杜筠一本正经:“择日不如撞日,我已经让人将库中所有的丝绸备下了,公子结了账便可以让人拉走。公子是贵客,我自得亲自陪着。”

    李付目瞪口呆,她这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些,一点点反悔的机会都不准备给他留。他伸手不打笑脸人,偏偏这砸自己脚的石头又是自己搬起来的,只好对小厮道:“去府中叫些人去绮罗斋取货,我在店里等着。”

    他乖巧地跟着她到了绮罗斋去,却见绮罗斋门口的阶梯上坐着一个镖师模样的人。那人远远见到杜挽娘回来便站起身来,眨眼间已到了几人身边:“杜姑娘!”平谢掌柜听闻也急急地迎了出来:“杜姑娘,你可回来了。”

    杜挽娘见到眼前这阵仗,身形明显滞了片刻,脸上也不见了方才那理直气壮的笑容。

    来者自是云川镖局的镖师陈彪,早些年杨云起接过镖局前,在外游荡时救下的。她看向那二人:“出什么事了,你说。”

    谢掌柜看了李付一眼,出言拦下了张嘴就要透露的男人。她凑到杜挽娘的身边耳语几句,后者显然是慌了神,她向那镖师问道:“那眼下如何了?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来报?”

    彪子答:“正月里消息传的慢,耽搁了,咱们也是刚知道的。杜姑娘,眼下状况未知,未必就没有转圜,还请姑娘冷静些,替咱们想想法子。”

    ****

    李付在一旁便是听得再懵懂,如今也知道绮罗斋这厢出了事。他试探地问:“杜姑娘?要不我改日再来?”

    杜筠这下子确实顾不上他,她早便觉得这一镖不太对劲,如今胸口阻塞,身上竟渗出冷汗来。

    半响,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对李付道:“不必。还烦请公子与谢掌柜核账。我今日有急事,需先走一步了。实在是对不住。”说罢深鞠躬,抬手向他行一礼,带着阿园与那镖师离开。

    一路上杜筠脑子嗡嗡作响,她试图捋清思路:“彪子,最后一次来消息是在哪里?”

    “开封。开封至洛阳不过两日,再一日快马消息便可以抵长安。可洛阳分局却迟迟没有镖头抵达的消息前来。这都第七日了。”

    杜筠捏着拳,镇了镇心神,问道:“可否是因为这几日陆驿信件囤积,因而迟了些?”

    彪子否认道:“那不能啊,咱们镖局递加急消息用的都是自己的人,和旁的陆驿并不冲突的。何况咱们镖头亲带的队伍的脚程比别的快些。这些日子都够他们从开封抵长安了,也不见回来。”

    杜筠又问:“可派人去洛阳再问过没有?是否是他们疏忽了什么?”

    彪子陪笑道:“今早便派人去了,可来回还要两日呢。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

    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再过两日只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如今云川镖局群龙无首,最要紧的是镇定人心,把能派的人手都派出去找人才是。

    “彪子。”杜筠将眼下要做的事一件件的拆分开说与他听:“总局这边有你坐镇,派人去洛阳至长安的沿路探找,守住必经点。再找几个能顶事的,随我前去洛阳。”

    她正要起身,可想了想,还是对阿园道:“你帮我告知茉莉,就说我这有事儿耽搁了。若是商队着急,可自去绮罗斋与谢掌柜提货,不必等我。我去镖局等你回来。”

    不过半刻,阿园带着茉莉与达拉布一同来了镖局,倒是教杜筠颇为意外。

    茉莉见到她,先是一阵安抚,又问道:“挽娘,你作何打算?”

    杜筠如实与她说了,自己接下去要前去洛阳等杨云起的下落,能否再与商队同行,只怕是难说。

    茉莉却道:“杨镖头的事,当然是最要紧的。”她转身叮嘱达拉布:“长安的生意我先替你照看,你陪挽娘去洛阳,有什么消息就拜托镖局的弟兄们传来。”

    那厢达拉布正好整以暇地看着热闹,谁知姊姊竟点名给他派了任务。这满屋子的人,只有他与杨云起毫不相识,自然对眼前的事也并不太上心。他满脸的不愿意,嘟嘟囔囔:“姊姊关心那镖头,为何不自己前去。我去了只怕连人都认不出来。”

    杜筠知道,经过先前一事,茉莉不愿对杨云起表现得过于关心了,可眼下的情形,她有些担心也是难免,这才托了这个弟弟代她前去。

    只听茉莉斥道:“长安城内的官府衙役,汉商祆寺,没有我在你可走得通这些门道?若非如此,我倒也愿意亲自去洛阳。”

    杜筠心中其实并不愿意与达拉布同行,她总觉得拿不准他。虽说知道他是茉莉家中幼弟,可这人的脾性,未免有些......礼崩乐坏。

    可之后恐怕避不开与此人的交集,或许还会同行去西域,不好拒了他,不如借此机会熟悉起来。

    行商中脾气相合与不合些的接头人总是有的,却没有因此放弃了互利的生意的道理。

    ****

    两日的行囊收拾起极快。不出两个时辰,一行人已在南边明德门相聚。

    此行除去达拉布外,还有一个叫陈朝的镖师,是彪子的弟弟。那陈朝带着镖局一众弟兄前来,向她解释道:“兄长嘱托,潼关与峡谷关两地据点没有什么人手,让我带上些弟兄,也顺路护送杜姑娘。”

    杜筠心下感激,向他道谢。

    陈氏兄弟二人与杜杨二人相识于微时,乃是杨云起早年在漕帮救下的。杨云起赏识二人的胆识,便引了来镖局,二人常常在杨云起外出时料理镖局日常事务,在局内颇说得上话。有他二人在,杜筠放心不少。

    长安至洛阳需走陆路。一行人从长安出城一路策马平原,过新丰、渭南、华州,到了华阴已是夜里,潼关城城门必当紧闭。

    陈朝道:“明日从过潼关至函谷关这一段地势险峻,乃是此行最艰难的一段路程。不如找个驿站歇下,等天明了出发再进城。”

    杜筠心中虽着急,但眼下这个时辰也并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附声应和。

    达拉布赶了一路,早已失了耐性,忍不住抱怨道:“这荒郊野岭的,能有什么像样的旅店啊。”

    陈朝这一路上看这个二世祖不太顺眼。这潼关城外再艰苦,想也知道比不得大漠中风餐露宿的。这人从丝路而来,却摆着那没吃过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装什么,横竖是不愿意跟着来罢了,这才处处找茬,索性阴阳怪气地怼他:“是为难少爷了,咱们大唐两京之间路途萧条,比不得丝路大漠那般膏粱文绣。”

    那达拉布初来大唐,言语不畅,大约也是没有听出陈朝话中的讥讽之意,还在那沾沾自喜:“那是自然,我父亲哪能让我真的在商队吃苦呢。”

    杜筠心不在焉,听着旁边二人这般拌嘴,很是不耐烦。

    这两人不过同行几日,未来大可不打交道的,何苦去闹那不愉快。何况达拉布也只是骄纵了些,富家子弟爱吹嘘也是有的。

    她在长安城中做生意,见多了京中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达拉布自是年轻气盛,这点小脾气惯着他些便是。

    她想要岔开话题,探探他家中的虚实,便接着达拉布的话往下说,生生将陈朝那呛人的话给堵了回去:“那小少爷的家中必然是大食了不起的大商人家族了?”

    达拉布翘起二郎腿来,却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实话跟你们说,我家祖上,从萨珊王朝时起就伊斯法罕最顶级的大家族之一。若不是大食侵占,如今也不会到火寻去,更不会想到要来大唐这般遥远的地方。”说罢摇摇头,对着自己家族的传承与身世一番感叹。

    杜筠有些将信将疑,总觉得这小子大约编着故事在装点自己的门面,这倒也不打紧,只是那西域的势力,听起来要比自己所知晓的还要复杂许多。

    长安城中胡商势力繁杂,其中往来最多的便是昭武九姓胡,此外大食人为盛。

    九姓胡与吐火罗人面相轮廓与汉人相比,五官要更为深邃些,而从大食来的商人更是鼻梁高耸而眼窝深陷,发色非深棕而更泛黄,其实并不难以辨认。

    过去几十年来西域征战,萨珊王朝风光不再,黑衣大食取而代之,大部分的土地与住民都归了大食。茉莉平日里说,她从大食而来,却频繁出入祆寺,杜筠心中向来有些困惑。眼下面前有个藏不住话的漏勺,自然是要问明白些,免得日后冒犯。

    旁边的陈朝却先开了口:“那敢问阁下家族如今算是哪边的呢?”

    达拉布想都没想:“当然是萨珊人。”可随后又心虚道:“话是这么说,但若真要回火寻去,有时也可以是大食人。我家如今大多时候都聚在康居国了,甚少回去。”

    他这么解释,听得杜筠双眉高挑,可心中却明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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