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达拉布的说法,他家原是萨珊王朝时的波斯人,起初信仰祆教。黑衣大食崛起后,祆教徒无处立足。达拉布家的先人便举家去了火寻。

    那地界临近昭武地区,人员混杂些,方便浑水摸鱼。估摸着平日里依旧信奉着祆教,而往大食做生意时,则扮作大食人的模样。

    家中世代辉煌,却依旧躲不过如今夹缝中求存的下场。

    杜筠暗自惊叹,这千里行商,便是眼前这位看似纨绔,也不可小觑了去。

    如此,也勾起了杜筠心中一直以来对茉莉的一些不解之处。她压下一天以来心中的不安,正想接着问下去。

    一行人马此时行至一处旅店,陈朝停下来,喊住杜筠二人。

    这潼关附近大约常有夜里赶路的人,驿站旅店之间,隔得都并不太远。而眼前这家,确实一路走来看着最为洁净的一家了,一看便知是近些年来才修缮过的。

    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是天色已经漆黑,不论如何也到巳时了。这旅店却依旧烛火通明,还有酒后酣歌传来。一行人赶路了一整天,大多已是疲惫不堪,眼下有这样一间旅店出现,看得出大家伙都甚是满意。

    杜筠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率先推门而入。

    旅店内只稀稀拉拉的坐着三两人,看起来都有些许醉意,想必那歌声便是这几人酒醉后即兴所作。掌柜的迎出来,犹疑地看着这一队人马,不大情愿的样子:“客官来者几人?小店今夜已住满了。”

    杜筠不禁有些想要发作,达拉布也罢了,怎的如今连一间城外小店也敢如此傲慢。

    却听得一旁的陈朝低低吟道:“行到水穷处,还望店家多多担待。”

    那掌柜的立时舒展了脸色:“还请阁下明示。”

    陈朝递上一块牌子去。

    ****

    杜筠在一旁瞧的明白,陈朝的那块银牌,自己分明有块一模一样的,正是杨云起离开前留给自己的玉牌的样式。

    这潼关郊外,竟也有云川镖局的势力。

    只是这处位置显然启用得并不多,这掌柜的竟连陈朝也不大认得。

    如此,一行人顺理成章地便留在此处过夜。店里那几个醉了的弟兄们招呼几人一同喝酒,连掌柜的女儿都出来招呼,实在热情。达拉布可算寻到些热闹,欢欢喜喜地应了。

    杜筠心思不在此处,一心记挂着明日早些起来,等开了城门好趁早出门赶路,与陈朝交代了几句便上楼去了。陈朝则留下与掌柜的细聊,大约是对接下来潼关附近的搜寻有些安排。

    这一夜她睡的极不安稳。睡梦中亲近之人接二连三的故去,而她在吵吵嚷嚷中被人群裹挟着进入了流放的队伍。忽而间,杨云起出现在她的面前,身边带着一位年岁与她相仿的女子,从此,两人成为了对方。

    她以杜挽娘的身份盘下绮罗斋,从云川镖局借出不少银两,靠着母亲从前教她的一些丝绸的知识将店铺做了起来。料是她与杨云起花销并不总分彼此,她也暗暗下了决心有一日要将这笔钱还给他,哪怕他并不在意。

    她又回到熙熙攘攘的长安城来了。

    紧随其后的,杨云起家中因是前隋皇室后裔,其父被污行厌胜之术,有反唐复隋之嫌。

    又是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和另一段混沌的日子。她日夜陪在他身边,而他红着眼:“筠筠,我要如何留下我父亲?”

    他不能。他能将一个深居简出的小女孩偷梁换柱,却无法在一众虎视眈眈下留下他父亲。

    杜筠在泪水涟涟中醒来。

    她再也睡不下,起身将衣裳披上,点上一盏烛光。要留得青山在,是那年杨云起对她说的,如今她也愿意相信,他不会轻易违背了这句话。

    夜里静悄悄的,隔着不大隔音的墙面,达拉布的房间传来浅喘声吟。她不禁面红耳赤,想要出门去透透气,却发现那房门如何也推不开,竟从外头被反锁了起来。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杜筠隔着门听,走道上没有声响。定是有人在达拉布带着人回房间后才锁了房门,那应当过去不久。她不敢坐以待毙,所幸,窗户并没有被锁上。她开出一条小缝隙来,楼下并没有烛光,她冒险料想,楼下大约并没有人,迅速捎上包裹,跃下楼去。

    这一到楼下可了不得,一股油腥味扑面而来。她追着那味重的方向而去,却发现源头并不在后厨,而在前门大厅之处。她暗叫不好,想要打开前门,这旅店却连大门都锁上了。她见里面已有隐隐火光透过窗户,来不及了。

    她当机立断,在楼下大喊:“出事了,醒醒,有人纵火,快醒醒!从窗户跳!”

    那火势蔓延极快。她想要劈开大门,不轮如何也要将陈朝与达拉布带出来,却在大门被劈开的那一刻,被滚滚浓烟呛到,闪了眼睛,泪流不止,无法前进半分。

    好在,达拉布是醒着的,可不知为何,那女子似是不愿走的样子,他在窗前与那女子拉拉扯扯。杜筠着急不已,大声喊着:“快一点,火已经上了二楼了,门都锁上了!跳窗,都跳窗!”

    终于,他失了耐心,大喊一声:“帮我接着她!”扛起人来就往外丢,自己也跟着翻身而下。那姑娘自房檐滚下,杜筠一跃而起,在她落地之前,拦了一下。这一下,她算是明白为何这姑娘大难当头却扭扭捏捏了。

    她昨夜宿在达拉布处,自然是衣衫不整的。如今留了性命,却颜面全无了。杜筠揽着她,找出一件斗篷来将她裹住。

    往后风言风语难免,可眼前的体面,总要为她留住的。

    眼前达拉布也是只余了一条裤衩子,杜筠嫌他有碍观瞻,他倒也不介意,席地便坐下。这家伙不过来此这一夜,便惹出这风流债来。

    镖局与这旅店的众人都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先前杜筠大声呼叫,喊醒了不少人,陆陆续续有人逃了出来。

    怀中那姑娘越发没了主意:“有人见了我爹吗,求你们救救他。”可眼下,谁又敢闯进那火堆去?那旅店中终于有人还是不忍心,道:“姑娘,掌柜的至今未见,我等也是一样着急的。”

    熊熊烈火惊动了周边的几家客店,周围聚满了人,搬水救火,终于将火灭了下来。

    陈朝不知何时也已逃了出来,衣冠整齐。杜筠松了一口气,问他:“可见着掌柜的了?”

    陈朝摇头:“不曾见过。”

    达拉布斜睨着他:“看你这般模样,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陈朝正要生气,杜筠赶紧打断:“达拉布你休得胡言。我亲眼见那纵火之人在大堂之中,断不可能逃的出来。倒是你,便是借宿一夜也不安生,回去我必得告诉你姊姊。”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无谓,达拉布瞧着地面,吹着口哨,算是应答。

    两个时辰后,那火终于被扑灭。旅店已烧得耷耷拉拉,掌柜的依旧没有出来。

    陈朝喊了几个人,令他们进去搜寻这店中可还有幸存之人。在场之人其实心知肚明,这火势凶猛,如何还能留下人来。

    果不其然,前往探查的人传话来,说在大堂中寻到了掌柜的尸身。怀中那姑娘连跑带爬的向废墟中跑去,杜筠怕她出事,赶紧跟了上去。那姑娘一见到堂中那具模糊人影,便要寻死。杜筠赶紧将人拦下,到后来实在拉不住,靠着周边的人帮忙才将人按了下来。

    此事实在是过于蹊跷。杜筠看着掌柜的方向,心下疑惑。那确实像是她撇见的那个放火之人的位置颇为相似,大堂中也并没有旁的人,可他有什么缘由要这么做,连着自己和女儿的性命都可以不顾?

    杜筠不禁越发担心杨云起,如今看来。他的失联恐怕并非巧合。

    她看向陈朝。他沉着脸,也是一副忧虑的样子,对她道:“这边出了这样的事情,需我留下来主持大局。杜姑娘,镖头就拜托你。”

    这一晚这么一闹,早已过了宵禁时辰。杜筠睡意全无,立时便牵马启程,也好早些抵达洛阳。

    达拉布此时已借了一身衣裳来。他一夜未睡,止不住的打哈哈,连问能不能进城里另找旅店打着瞌睡再继续上路。

    杜筠心中火急火燎。一日不见到人,她便一日心中不安。这达拉布夜里不休息,要上路了开始多事。洛阳那厢镖队还生死未卜,哪还由得他再耽搁下去?便道:“你若是想要休息,便与陈镖师留在此处吧。晚些路上人多起来,路上要多消耗不少时辰,咱们耗不起。”

    听她这么说,达拉布又不乐意了:“我才不和他在一处呢,这人一看就虚情假意。”

    杜筠不再搭理他,转身策马而去。

    达拉布在后面追赶:“你等等我啊,哎,你急急忙忙个什么,那镖头该不是你的情郎吧??”

    杜筠远远回他:“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的风流债吧。”

    ****

    潼关北依黄河,南边是麟趾原,南北阻断,西设十二连城,三方包围守护京畿,乃是易守难攻之地。

    前朝的潼关就在南边的麟趾原高坡上,隔着禁沟,已不通行人。如今这座潼关城听闻是武皇天授年间新造,建于这孤道之上。

    过了潼关城向东而行便是崤函道,由黄巷坂而起。此后山道狭隘,峰回路转,延绵十余里。

    这黄巷坂乃是崤函道东段上,洛阳至长安的必经之路。杨云起若是安然从洛阳归来,自然绕不过这一段路。杜筠在此处留下几人来,若是有消息,立刻报信。

    潼关至函谷关路途百八十余里,虽不算远,但路途艰险,一路而来两侧皆是高山,说是地处深谷,实则不过是在山间缝隙处穿行,宽只容得一座车撵。加之峰峦起伏,一路关口众多,行至险处,常需要牵着马才能够过去,一路下来也十分累人。

    至函谷关,已去了大半日。好在今日启程早,到达函谷关时不过晌午。

    达拉布一路矫情得厉害,好容易到了函谷关城,不论如何都要停下歇歇脚才肯罢休。杜筠此时确也饿了,一行人商议着去函谷关据点落脚歇息。

    函谷关说是关城,却繁华热闹的很,大约是因着位置的缘故,行商走贩众多,往来胡商甚至不逊于西市,倒是始料未及。

    达拉布却有心在此处多停留一会儿。

    杜筠料想他定是又想休息。毕竟杨云起与他毫无交情,只是他姊姊喊他前来做人情,他自然不会像自己这般挂心的。

    谁知达拉布却道:“你莫要觉得我又是想偷懒,此处是承接东西京的大关口,又在路途正中,若是在两京都有生意,此处极适合仓储与中道停留之用。”

    杜筠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她原觉得此人顽劣跋扈,却想不到也有正经起来的时候。他这一路从长安到洛阳,原来还负着考察的任务,难怪不论如何都要跟着自己前行:“那你自个去转转吧,镖局那边我去就行,一个时辰内前来寻我。”

    云川镖局在此处据点颇有些人手,那管事的见了杜筠的玉牌,不敢怠慢,立刻便据实告知,镖头的传信早在年前就该到达此处,当时他们便意识到了不对,将镖局中的人手分派了出去。

    有了潼关一事,杜筠在此处十分谨慎。她留下几个从京中带来的趟子手,一来关注杨云起的动向,二来也是监视据点之用。

    一行人正用着午膳,却见有人急匆匆前来,俯在那管事的耳边说了几句。管事的闻言表情复杂,问道:“当真?消息可属实?”

    那人答,假不了。今早的事,洛阳城据点的冯镖师亲传的,此刻人还在前院呢。

    杜筠吃着饭,听闻冯镖师的名字,只顾着瞅那边,端着碗连筷都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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