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趁着他包装算账,顺口问:“掌柜的,这诺鲁孜节可是是本地的节庆?”

    “夫人是中原来的吧?诺鲁孜节是咱们这儿的新年,与中原的正月一般。”他看了看达拉布,不掩饰的疑惑:“这过了河西,都是以诺鲁孜节来算作新年。公子不曾与夫人说起过?”

    杜筠忙连连摆手:“掌柜的误会,我与他并无关系,只是顺路。但我确是第一次来碛西,因而知道的不多。”

    “冒犯,在下真是冒犯了姑娘。”掌柜的口无遮拦,人却热情:“今日在下便多送姑娘一顶花帽做赔罪。姑娘今夜可别忘了再到大巴扎来,有篝火节与木卡姆演出。”

    杜筠自从来了这西域,便时时感觉到自己像个孩童。周围人说的话,时常便蹦出几个她不知道的词来,她只有靠猜来估个大概。

    例如先前他们所说的诺鲁孜节,又比如,木卡姆。

    她大致知道,这是这里传统的节日,是这里某种形式的演出。但具体是什么,她又只能靠问。

    这桩桩件件对她而言都新奇稀罕,也好在有达拉布与商队的大家伙在,一路替她解惑。

    回去的时候,祆寺中已经备下了小食,西域称“七鲜桌”,品样中含了沙枣、蒜头、果子、麦芽糖等七样。后厨的香气都传到了前厅来,是浓浓的炙肉香,隐约含了一些芝麻与牛羊乳的味道。

    那一刻,杜筠恍然便有了当初还在家中时过元岁的感觉。也是一样热热闹闹,吵吵闹闹,一家子亲朋在一块儿,把冷冬过得热火朝天,而她属于那里。

    她已独自一人过了三个除夕。

    那一年之后的每一个除夕与正月,她都把自己关在城外的工坊,潜心画着布样,自欺欺人地把正月当做是平常的每一天。

    只要她将心思放到别处,只要她不记起。

    她甚至不敢在那一天去找杨云起。回想起来,从前在家时的除夕夜,她还会在团圆饭后偷偷与他溜出家门去。那一年后,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除夕,是否也是独自一人?

    原来是难过的,只是为了留住那一口气罢了。

    “杜姑娘。”杜筠的思绪被打断,醒过神来。她转头看过去,是范玉儿。

    她换上了白日里达拉布为她买的衣裙,布着异域精致刺绣,清浅的面容略施粉黛,挂了珠玉耳坠,竟透出几分明艳来。

    自从范玉儿得了达拉布的喜欢,杜筠便觉得她看起来有些不同了。虽说依旧并不招摇,安安静静的,却去了那唯唯诺诺的委屈模样。

    “杜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范玉儿眼神清明,那一刻仿佛看穿了她:“独自一人在外,思念家人也是有的。奴也很是想念父亲。”她如女主人一般自然地邀杜筠在桌边坐下,为她斟上茶。

    杜筠知她聪慧,却不曾发现她是这般敏感通透之人,那她应当也知道,自己依旧是不信她的。

    她立时止了思绪,打起精神来应对。

    果不其然 ,她接着便道:“打一出生,奴便养在烟花巷子里。”她自嘲笑笑:“杜姑娘是江湖儿女,大约知道那里是怎么一回事。那里的姑娘大多最终染病,命不长久。可若是诗词唱调能有专长,便有机会被贵人看上,成为私伎,至少算个出路。”

    “奴积年累月苦练,幸得上天眷顾。七岁那年,父亲来歌舞榭遇到了奴。他感叹奴年幼,说奴与他故去的女儿一般大,问奴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这么说,杜筠算是听明白了。那掌柜的从市井中赎了范玉儿,许是为了让她脱了乐籍,两人父女相称,文书上写的却是私伎。

    “父亲待奴恩重如山,便是到末了,还在替奴谋划。那夜之前,他曾想让奴走。”

    “奴那时不愿意。他又说这位达拉布少爷武艺高强,且无恶意,又让奴跟他走。”

    “奴那时还与他闹脾气,一气之下便与少爷做了那荒唐事。后来......”

    她一时说不下去,痛苦到面容扭曲。那夜于范玉儿,如何不算是横生变故。杜筠心下难过,轻声道:“范姑娘,何必与我说这些。”

    范玉儿淡淡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为着让杜姑娘信得过奴。”

    杜筠此时情绪不在兴头上,无法理清那些千头万绪,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坦白。但她忽然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既如此,那个要害镖头的人便是害死你父亲的人。你我本该同仇敌忾才是。那人究竟是谁?”

    范玉儿嘴角泛起一丝浅笑,抬眼,媚眼如丝:“杜姑娘,保奴到康居,奴说话算话。眼下,且先过节吧。”

    ****

    诺鲁孜节如同大唐的正月一般,当地也会在这一夜备下团圆饭。如今众人在外行商,商队中人便算是临时的家人。

    大家聚在一起,加上碛西人豪迈奔放,这顿饭吃得也很是欢畅。

    范玉儿这几日与达拉布越发的黏糊,大唐姑娘含蓄,少有这般与男子不分场合的拉拉扯扯的。杜筠虽是为了盯着范玉儿,却也时常觉得非礼勿视,这般跟着他们是自己的不该。

    尤其是在与她谈话之后。范玉儿那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合情合理,杜筠多少信了几分。

    年轻女子一人在世间立足不易,她是有所体会的。若范玉儿所言非虚,那她实属无辜,往后出走西域,达拉布确实会是她唯一的依靠。自己这般难为她,其实也有些对她不住。

    眼见着团圆饭吃得差不多,大家伙酒足饭饱,不多时也三三两两的散了。阿园到她耳边,弯下腰悄悄说了两句。

    杜筠一听,眼神亮了起来:“可是真的?”

    阿园眨眨眼睛,表示确认。

    杜筠扫了周围一眼,觉得此时离开也十分合适,便与达拉布道:“白日里那绸店的掌柜说夜里有庆典,我想与阿园去看看。先行一步了,今夜多谢相伴。”

    达拉布听闻便也想跟着一起去。杜筠正犹疑如何脱身,却听范玉儿已开口劝道:“奴也想去看看,公子不同奴一起么?”

    杜筠也跟着应和:“大好节日,自然要与有情人相伴。今夜还请达拉布少爷看顾好范姑娘了。”

    达拉布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她为何忽然之间似乎不再针对范玉儿:“小爷的姑娘,用得着你说。”

    得了他的许诺,杜筠也不再与他二人纠缠,只与阿园二人出门去。

    去往西城的路,杜筠这几日已经很是熟悉。沿着东城主街,一路便可直达西城城门。入城门北边是大巴扎集市,南边就是官府所在,鸿胪客馆在官府一街之隔,两处隔一条铜锣大街,南北相对而立。

    她跟着街上盛装的人群往西去,越是临近西城越是热闹起来,还在城门外便闻到浓浓的松木香。渐有乐声传来。那琴声比之中原的弦乐要醇厚一些,旋律起起时缓慢,越发欢快,定是大巴扎那里的庆典已开始了。

    眼下杜筠却顾得不这些。城门处那小贩前来传话,说是使团今日已经入城了。白日他来祆寺寻过一次,可杜筠那时在外边,因而到了夜里才又来传一次话。

    也不知使团会在伊州停留多久,她得去见杨昢。

    鸿胪客馆内,此时也是灯火通明。这大好的日子,连带着门口的守卫也心不在焉,在门口唠嗑。见杜筠过来,倒也客气:“干什么的,来找谁?”

    杜筠不慌不忙地将鸿胪寺的牌子递上:“两位大人,我来找鸿......今日长安来的那位丝绸使。”见两人尚有些疑惑,又解释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杜掌柜来了,他自然知道。”

    那守卫的拿了牌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终究还是去进去通传去了。好一会儿才出来道,态度恭敬不少:“大人此刻正与康居使者共饮,脱不开身,姑娘亥时再来。”

    杜筠放不下心,又给他塞了些碎银:“大好的日子,将军辛苦。那我们晚些再过来。”

    那守卫听她称呼,不由得高兴几分,接了银子,嘿嘿一笑:“姑娘同乐。”

    得了肯定的消息,杜筠放松下来些。此时戌时刚过,算下来怎么也还有一个时辰。阿园撺掇她去大巴扎看热闹,她也乐呵应下。

    大巴扎在夜里,比白日还热闹许多,今夜的气氛衬着更是有别样风情。

    中央广场那燃着松柏堆,火焰窜起有人高,隔了老远都能看到。街边搭起了戏台,众乐师落座抚琴,乐人立于其后高声演唱。那乐器似是一整套,中间的抱着琴,却并不拨弄琴弦,而是靠一根。那琴长得略有些像琵琶,但那琴把较琵琶要长上许多。靠琴杆拉奏出声响。

    前边起舞的姑娘们着明亮长裙,笑容洋溢,随节奏扭动着脖子与腰肢,身后的小辫与裙摆一同划出优美弧度。台下人群受此感染,也跟着唱起来,跳起来。

    这样的歌儿杜筠在长安时听过,胡姬们跳舞时也常伴着这样的乐声,但这般万人齐唱的场景与气氛却是没有的。

    歌她不会唱,胡旋她其实也不怎么会跳,却也不由得跟着人们在火堆周围为成了圈,一步一蹦一甩手地向前去。她扭头,看阿园在她的身后,也是笑意盈盈的,更不由得雀跃。

    一曲毕,人群散开些去,有些姑娘小伙们开始成双起舞。这舞较之前要复杂得多,杜筠原想与阿园一起,可她不会,只看了一会儿便放弃,想着退出去集市逛逛。

    她想要伸手去拉阿园,却意外的,拉到了比阿园粗壮得多的手腕。她直觉不对,回头撞入眼帘的是男子胡服翻领,抬头是杨昢有些错愕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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