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而来,虽非刻意而为,但为着方便,杜筠确实一路皆着男儿打扮,因而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

    这模样先入为主,虽说大流士说出这话来,商队中也多有人不信。

    只是忽然有了这么个说法,许多人也才意识到杜筠的身形作为男子而言实在算不得健壮,若说是女子也完全说得通。

    流言便又有了新的版本,说筠公子实则是筠姑娘,因着恋慕少爷而跟着到西域来,如今为其争风吃醋。

    杜筠头痛,心道这西域人怎的一个个的都缺心眼子。从前她与茉莉相熟,只当达拉布是个异类,如今看来,或许茉莉才是不一样的那个。

    她想澄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安慰自己旅程过半。商队中人一路停留在途径之地,往后也只会越来越少。这些茶余饭后的话,过些日子他们便忘了,没有必要较真。

    达拉布更是丝毫不介意的:“流言纷纷扰扰,小爷心中动摇。杜挽娘,你这般与小爷朝夕相处,我会想入非非。”

    他再三如此口出不逊,杜筠颇不耐烦,只是回了他一句:“达拉布少爷若是听信流言便该知道,我是担心范姑娘。”

    她的目的只是盯人,其实大可以在车里寻一个角落靠着休息,不用与他二人搭话。

    只是那两人自她来了之后看起来也多少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范玉儿,更是一言不发。杜筠也被这气氛弄得多少有些尴尬,便想着多少找话聊聊。

    范玉儿在场,她能与达拉布说起的话题并不算多。想了想,便只道在锁阳城观察了些当地之人所穿服饰用料,想要与他探讨,又唤阿园拿了她描的图册来。

    那些她闻所未闻的服装打扮,达拉布却是熟悉的。一来康居商人也颇为混杂,二来他带着商队,见得也比她多一些。

    可当她问出:“西域人穿着为何如此不同”时,达拉布立时便笑出了声。

    ****

    “杜挽娘,先说一个事,你得明白你们唐人说的西域是怎么回事。”

    西域这个词是早年间汉代便有的。那时匈奴掠取西域诸国后,对各地敛取极高的税赋。各地不堪重负,诸王向中原汉王朝请求设立都护予以庇护。自从那以后,渐有了西域都护府,敦煌郡以西至葱岭都算作西域都护府内。

    汉后,中原历经百年混乱格局。如今大唐的西域从出玉门关开始算起,至葱岭皆唤作碛西,包括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西域的范围则更大,康居、吐火罗、大食、拂林、天竺等地,在大唐人的口中,全都算作是西域。

    安西、北庭地区诸部归顺大唐之前,西域原就有诸多小国及部落。柔然属国中有漠北一支善战,前隋时曾灭柔然,又四处征战扩张,在西域日渐强盛,便处处与中原势力与西南的萨珊王朝作对。

    但因着其内部各部各自不服,最终又在前隋时分裂为东西二部。

    东西二部之间自然是互不对付。除此之外,东边的一直与北边的回鹘部族打得你来我往,也是在此时,西边那一支看上了庭州。

    庭州与伊州、西州同在天山北麓东部。在汉时是车师□□王庭所在。其东至西州(汉时高昌,车师前庭),东南至伊州,东北至回鹘,西至弓月城、碎叶城,西南至焉耆,乃是天山北路上的交通要道,风水宝地。

    汉后,车师被柔然攻破,西部趁着隋杨建朝时手忙脚乱之际掠夺了此地,又勾结南边的高昌国,断了隋末唐初的商路。

    太宗时,西部所占领的西域诸国再次分裂,高昌国麹氏,龟兹国阿史那氏投诚大唐。

    大唐经过几十年的时间,历经太宗、高宗两代,才在这一片重新站稳脚跟,设立庭州。武周时,又在此设立北庭都护府。

    北庭都护府统领天山北麓东部地带,其向西、向南,皆属安西大都护府管辖。

    伊州、庭州、西州三城呈三足之势。此三州皆为正州。其中,伊州为军务重镇,西州买卖贸易最为昌盛,而庭州在最北,置北庭都护府,统三州政事。

    自此,北庭向东守护大唐中原,向西支援安西疆域,成为大唐西域军政中心,往来贸易,物资输送,皆是畅通。

    常见的行商路线是由长安过河西走廊,伊州前往庭州后再往西州,或是直接由伊州前往西州。因而商队到伊州会停留些日子,随后,一些人带货去庭州,而大部队则继续往西州而行。

    “庭州附近这一片,从前便有五姓部落,各部族各有穿着风格,虽说如今潮流受了长安影响,但审美终归有些不同,有些穿法也不大一样。又例如西州曾属高昌,那从前便是汉人,如今也是汉人打扮的。但总的来说,越是往西,当地原先的服装特色就越明显些。”

    “你们长安那流行的胡服,衣袍鞋履大致是咱们萨珊传过来的,但也与我们平常穿的有些不一样,混了别处的样式。”

    杜筠听了有些脸红,中原百姓虽也喜欢西域来的东西,但确实对具体属地分不太清楚。反正都是西边的商人带过来的,统称一个“胡”便算完事。可西域广阔,若非自己将要踏上那片土地,至今也是稀里糊涂的。

    她将图册展开,达拉布凑过来看:“那个帽子上带小帽头纱的姑娘,虽穿着长安流行的裙子褙子样式,用的却明显是西域的绸缎,那小花帽看着便是北庭那一片的。”

    “那个帽子尖尖裹着头巾,周围镶了皮毛的,是碎叶那边的样式。你看那女子蒙着面,他们乌孙姑娘成婚前都是戴着面纱的。”达拉布说着,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我还没和那边的姑娘好过呢,明明该是个顶个漂亮的,却偏偏都遮着脸。”

    杜筠知他德行如此,笑着骂他:“那儿的姑娘蒙着面,就是为了防着你这样的吧。”

    ****

    北庭不算太远,大道上遍设驿站,往来络绎,不过一周的功夫便到伊州河唐城。

    这一程总算没吃什么苦头,赶上春暖花开,日照时间更久,连带着人的心情都明快起来。

    那日杨昢让自己去庭州找他,杜筠喝得稀里糊涂,竟忘了问日子。好在去庭州总要从这里通行,商队启程又较早一些。杜筠买通城门口的小贩盯着,若是遇到使团进城,来与自己报。

    河唐城不算大,分为东西两城。西城为主,东城为附,主军马屯田。民风豪放,却又井然有序。

    在伊州不过几日,杜筠已经喜欢上了这里。许是天山雪水滋养,这儿的苹果、西瓜等都要比长安的个儿大,又极甜,更有许多在长安时不曾见过的果子瓜类,听闻这儿的蜜瓜与葡萄是一绝,可惜没赶上季节。

    好在,这儿的人会把鲜果晒成果干。虽说与新鲜的水果滋味定是不同的,却也别有一番意味在。

    杜筠终于放松下来一些,每日嗑着果子,去集市凑热闹,有时在她的纸页上写写画画,记录当地人们的穿着打扮,样式面料。这儿的男男女女们皆带着精巧花帽,姑娘们穿长裙小袄,刺绣精妙,实在好看得很。

    虽说长安也有胡服,却大多是男子衣装,女子衣裙却不大像是那么回事的。杜筠看着这衣裳觉得喜欢,既已暴露了女子身,便干脆买了许多衣裙来,翻着花样穿,便也有几分像本地人了。

    有时她去店里买东西,店掌柜的张口便与她说起胡语,她只能笑着摆手。有时遇到街上有人起舞,也驻足看看。这儿的人舞跳的真好。虽不似谢掌柜那样的技艺,但欢快极了。

    达拉布去与当地丝绸行交货的时候,杜筠也依旧拿了单子看了。此地盛行轻薄的面料,普通些的如顺纡绉与花罗,稀罕些的如香云纱,这些竟占了这张单子的五成之多。

    她不禁疑惑:“这儿的人冬天都穿些什么呢,不穿绸缎么?”

    达拉布说起生意上的事倒是正经:“不是不穿,是太贵。官商巨贾自然也是会采买绫啊锦的,只是百姓却少穿得这样精细。”他顿了顿道:“长安百姓似乎也少有穿蜀锦的。”

    “贵嘛,那蜀锦都能做贡品了,我绮罗斋都不卖呢。可他们也不穿别的么?”

    “他们自有自己常穿的丝绸。你身上穿的不就是?”达拉布看着她,止不住便嘲了起来:“你都穿上了还不知道?”

    碛西自己的丝绸门类,唤“艾德莱丝”,原产自南疆,传至整个西域,在这里广受欢迎。

    达拉布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来:“扎经染色的料子,工艺不至于太过复杂,却也费功夫,回头带你去工坊看看。”

    杜筠一拍手,眼睛都亮了:“好呀。咱们什么时候去?”

    “急什么,先买身衣裳。掌柜的,给她们整身好看的,花帽头冠都带上,一个别少。”

    那掌柜的也热情:“哟,来给夫人们们选衣裳呢。来瞧瞧,我这店里可都是好东西!”

    一句话说得杜筠有些尴尬:“掌柜的,我不是......”

    “诺鲁孜嘛。”达拉布那是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嘻嘻哈哈:“漂亮的小娘子们自然是要配最漂亮的艾德莱丝,掌柜的你说是也不是?”

    “这位公子说得是,诺鲁孜节就是要给娘子买新衣裳的。”

    达拉布一听就更是高兴,大手一挥:“随便挑,今儿小爷买单!”

    他这样的兴致,杜筠也不愿当那没趣儿的,只是安安静静的比划她的衣裳。

    这家店中的东西确实都不是凡品,花帽丝绸底上绣着金线或是镶着珍珠,又或是别的精致刺绣,都是绣娘们一针一针缝制上去的,有些花帽还坠着璎珞,大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

    先前在长安时,茉莉便给她看过这璎珞的样式,只是那时她会错了意,当做纹样印花做了。如今看到了真正的璎珞坠子,立刻便认了出来,爱不释手。她将花帽带上,轻微地甩甩脑袋,璎珞珠子轻轻摇晃,甚是灵动。

    杜筠在好些帽子间犹豫不决,又想为阿园也选一顶,很是挣扎了一会儿。范玉儿倒是很快便选好了,早早在在一旁与达拉布拉拉扯扯。

    杜筠让他二人等着,也觉得怪别扭的。终于还是选不出来,带着几只花帽,准备将它们都买回去。

    掌柜的看她自己掏腰包,也是有些惊讶,又看了眼那边的二人,便也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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