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狼对峙间,一支冷箭从林中而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支轻骑。为首的男子轮廓挺拔,颇有几分熟悉,正是紧追而来的李付。

    他一早就到了俱六。原是抱着侥幸,去问守城的昨日可有一个瘦小公子带着舞娘前来,哪知还真有这么一号人。也不知道杜挽娘又是使了什么手腕,带着个身份不明的舞姬进了城。

    再寻到她昨夜歇下的客店,店里却道她一早便走了。

    他当下着了急,且不说她是否知晓前方沼泽,草原上更有野兽四伏,看似平静温和,实则可谓危机四伏。她孤身跑进去,是多危险的事?

    他立即便带着人追了过来,却见那小姑娘满身满脸的淤泥,站在沼泽之中,与那孤狼对峙。

    这种落单的,往往是被狼群赶出来的饿狼。

    若非它常年在草原之上,对沼泽凶险有所感知而踌躇不前,杜挽娘此时,早就只剩一把骨头。

    他当机立断,一箭封喉。

    ****

    杜筠也没有想到,这般情形之下,竟还能有转机。

    她看着他翻身下马,背着夕阳,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霞光为他塑上金身,像是来接她回人间的天神。

    直到眼前的人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停步百步之外,略曲下膝,高声唤她:“杜姑娘莫怕,可还有力气?”

    杜筠不争气地哭出了声。

    他等她哭了一小会儿,见她没有要停的意思,颇有些无奈:“别哭了,省些体力。双手平放,向后倒,在下助姑娘出来。”

    听说他能助她出来,她抽抽嗒嗒止了眼泪,张开双臂,犹犹豫豫地听他的话,向后缓缓倒下。

    出乎意料的,泥沙像是将她托举起来。她躺在上面,失重一般。

    李付见状又道:“杜姑娘试试,能不能将双腿拔出来?”

    杜筠听罢再不犹豫,挣扎着想要将双腿抬起。她能感觉到,双腿轻轻用力便当能够出来。可是几个时辰下来,她的腿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像是不再是她身上带的一部分一般,一点儿也使不上力气。

    她无奈,挣扎着伸手想要将腿抽离出来,却差点又沉下去。

    李付的心也随她的浮沉而忽上忽下。

    她这样挣扎太过凶险。无奈之下,他令人从废弃的马车之上拆了结实的木桩,向她递过去,令她紧紧抓牢了爬上来。

    好在她臂力尚存。

    待她终于靠近岸边,他连拖带拉地把人扯上岸来。总算,留下了一条性命。

    她终于又回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李付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打横将人抱到马上,拥在怀里驱寒。杜筠一上岸,便感觉被温暖包裹了全身。

    身上的冰寒与男子怀中的温热交替,她抖得像筛子一般,浑身都在打颤。更顾不上二人现在的姿势,想来旁人看在眼里,暧昧得很。只听得那个声音在耳边道:“莫睡,千万打起精神。刚受了惊吓,可睡不得。”

    她便迷迷糊糊地,捱到了柔软的床榻上才闭上眼。

    周围闹哄哄的,似是来了许多人。

    ****

    也不知那一日究竟跑了多久。杜筠再睁开眼,她躺在一个未曾想到的地方。

    那是一个环形的房子,周围似是以某种布料挂起以隔绝内外,其纹样看起来极为特别,色彩浓郁,一看便知不是染制,而是拼贴而成的。长安的布料大多依赖染色与绣法,这样的工艺,倒是不曾见过。穹顶之上并未封住,留出圆圆的一个天窗来,抬头就能看见繁星。若细听,外面似还传来牛羊之声。

    腿上还是有些发麻,似是裹了厚厚的毛毯,暖和得很,也恢复了些知觉。她隐约知道自己捡回一条命来,却不知杨昢将她带来了何处。

    俱六城竟有这般特别么?

    床边趴着睡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家,着白裙,红坎肩,看样子似也是艾德莱斯所制。她头上的帽子颇为特别,有点像这个房子的样子,带着尖尖,上头还饰了羽毛。小姑娘睡得熟,她虽好奇,却也不愿将她唤醒,便自个儿瞧着天,一点点的从黑夜变成粉紫色,渐渐有光透进来。

    终于,有人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一样是个着白衫红裙的姑娘家,见她醒了,似是有些惊喜,又推了推床边的那个姑娘:“快醒醒,姑娘醒了。我去唤族长与公子来。”

    不多时,杜筠便见了杨昢。他着了便服,外头披了一件毛领披风。头发规规整整地梳起,瞧着很是利落。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络腮胡男子,眼窝略陷而鼻梁挺拔。此人穿着皮靴,带尖帽,披了皮质的无袖长袍,皆绣以精致银线,腰带上亦镶了珠玉,贵气与威风无两。

    杨昢见她亦是欣喜,问她:“睡了一夜,可好些了?腿能动了没有?”

    杜筠如实答:“还有些麻,却也好了许多。昨日惊险,多谢公子相救。”

    杨昢似有些不太好意思:“杜姑娘也曾救过我。你我二人,不必言谢。”

    他这么说,杜筠不再客套,可心里却总存了感激。昨日若不是他,她此刻早冻死在沼泽地里,要么就是被饿狼吞噬,尸骨无存。

    杨昢又与她介绍与他同来那位男子:“这位是咥利失族长。我那日意识到你或有危险,请裴兄帮忙。恰好部落的夏牧场在此处,离沼泽不远,族长便派了人来相助,可要好好谢过人家。”

    杜筠见状便要下榻见礼。

    那男子倒是好说话,将她拦住:“你们是裴公子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们的朋友。姑娘昨日受伤,自己人不必讲这些虚礼了。”

    说罢,令姑娘们搬了胡椅来,与杨昢坐下。又嘱咐了她们,去煮了乳茶来。

    杜筠奇道:“族长也认得裴公子?”

    杨昢听罢便露了笑,似是在反问她:裴思谁不认识?只是咥利失族长在跟前,他不出声,由着他自己去回应。

    族长也不藏着掖着,他嘿嘿一笑:“裴公子算是是我的外甥。他爷爷裴伷先裴尚书当年在北庭之界,娶的是我的姑姑。”

    杜筠确不曾想到,原是这一层关系。

    “裴尚书当年,在我族里那是响当当的人物。我族人千百年来在马背上度过。当年一个中原人就在各项赛马赛事中拔得头筹,整个族里都传遍了。”族长说得心驰神往,好像自己亲眼见了似得:“后来才听闻是中原流放至此的,在本地做马匹与丝绸生意,是庭州城里的富户。”

    “他还曾教我们织一种南疆来的丝绸,唤艾德莱斯。族里的织户织了绸不愁卖,直接拿给他能换不少银两。草原上爱慕他的姑娘有很多,其中也有我姑姑。她是爷爷最心疼的女儿,爷爷就将姑姑嫁给他。”

    “至今,咱们部落的艾德莱斯,大多也是供给裴公子的。他收了货,放在店里替我们卖。”

    “部落中有艾德莱斯的织户?”杜筠听闻眼亮了亮,她有些羞赧开口:“我也是做丝绸生意的,还未见过艾德莱斯的织法。数次想见,却未寻得机会。”

    族长是个好客之人,听闻她想看,挥手指了指外头:“不仅是艾德莱斯,我们的毛毯、毛毡,都是自制的。姑娘若有兴趣,可去东边牧场口毡房寻若扎姊妹。她家的东西,是全部落最好的!都忙不过来呢。”

    杜筠着急赶着去碎叶,可又想瞧瞧织法,一时拿不定主意,先含糊应了,想待能下床了再做打算。

    几人又聊了几句,咥利失族长说要去牧场上瞧瞧牛羊,先带着人走了。

    房中又剩下李付与杜筠二人,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李付其实很想问问她究竟什么事值得她这样拼命,那辆马车又为何摔成那样,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想来是与她一直以来隐瞒的事情相关的。可他先前也刺探过几次,她向来不愿说,又想起裴思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开这个口。

    倒是杜筠先开了口:“公子怎知我在此处的?”

    “有人给我留了一封信。”问及此处,李付想起那日的疑惑来:“有人装作是你,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有意损她:“杜姑娘,不会给我留那样长的信。”

    杜筠想起来自己行前还记得给他留下几个字来,正要辩解。

    李付却紧接着道:“何况那信上皆是虎狼之词。杜姑娘虽也非善类,却也不至于放那样的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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