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假冒的信上都写了些什么虎狼之词,李付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说,说是污人眼睛,再问下去便黑脸。

    只道那人只知她是韶乐楼来的,却不知她是杜挽娘,因而露了破绽。又说他沿途遭刺,院中定然是混入了探子,有人假冒她写信也不算稀奇。

    杜筠想若是如此,这信与范玉儿只怕又是脱不了干系的。那日约定于她只是表面的和平,背地里却耍阴招。只是她并非是不知自己的身份,而是不知杨昢知道她是杜挽娘,这才出了错漏。

    为了离间二人,她还真能来事。

    念及此处,她未免又有些着急起来:“舞姬狄娅之事已有些眉目,眼下最要紧的是去碎叶,把崔四找出来。我腿脚不灵便,这几日且没法子赶路。公子可愿帮忙捎我一段?”

    李付颇有些无奈:“姑娘既知伤了腿脚,便该好好养伤。此去碎叶尚有千里,如何急得这几日?回头落下了病根如何是好。”

    杜筠撇了撇嘴,不说话,眼睛却忽闪忽闪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付这回却像是看穿了她:“杜姑娘,稍作休整,不耽误赶路的。歇两日吧,就当是报答在下的救命之恩。”

    ****

    好在这腿脚一日日地灵活起来,未及两日,已可落地行走。又不过几日,可在同村毡房间串门了。

    牧场的那一边有一座独立于村落之外的毡房,外头一绦绦垂挂着缤纷的挂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格外烂漫。她已好奇了好几日,猜测屋主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不觉间,竟越过牧场走了过去。

    此处的青草香比别处更甚。那毡房比她这几日见过的都大上许多,几乎快要赶上族长家的。

    再细看,那悬挂在外的挂饰似是将丝线一束束的绑在了一起。不知为何,每隔一段便以绳覆住,丝线捆得一节一节的,像藕节一般。

    也是这个时候,毡房内有人撩开门帘走出来。是位少妇人。她见杜筠站在外头,也有些诧异,可又旋即笑开:“族长说近日城里来了贵客,想要看看艾德莱斯,想必便是杜姑娘吧?”

    杜筠略有些不好意思:“姑娘太客气了。贸然闯入是我失礼,还请若扎姑娘不要怪罪。”

    这女子极为好客:“哎没事儿。这不巧了吗,刚好这一批丝线晾了好些日子了,我出来看看。”说罢伸手去捏了捏那挂饰:“果真晾干了。”

    又对杜筠道:“杜姑娘随我进来吧,我先让人来把线收了。”

    杜筠略有些诧异:“晾干?”

    “是呀。这都是前几日入染的。要将它们晾干,可费时日了。”那若扎嘴上抱怨,却并无不满之意,带了笑意,似是颇为高兴。

    杜筠在一旁不作声。她心道这丝线扎成一般一捆一捆的,晾得快才奇了怪了。都是铺开了,才干得快。

    那女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这入染前呀,上头呀都描了花的。只有扎起来,带了花样的地方才不会染上染料。”

    原来是为了避开花样。

    这种入染方式,杜筠也是知道的,她家工坊做扎染的时候也是这般。布料入染之前,将想要避开染料的位置扎起来,这样染料不会浸透。只是平常的扎染靠的是扎布的技艺,而艾德莱斯是以草绳包裹丝线上有花样的位置,将染料隔绝在外。

    “只是这是丝线,并非是布呀。这般扎染,最终如何保证图案的规整呢?”

    “保证不了。”若扎神神秘秘:“但散漫有散漫的漂亮。杜姑娘一会儿随我瞧过便知道。”

    杜筠随她来到房中,发现房中的布局与她她房中全不一样。说是住人的房子,却不如说是一方搭建在此处的小型工坊。

    正中间的位置并排放置织机三台,艾德莱斯的织机不算宽大,但是前线轴与后线轴相隔甚远。因毡房呈圆,因而只能在最中间的位置摆下三台织机罢了。剩下的工序与器械只能分布在周边剩下的位置,

    再向里走还有各种布架等。房中尚有其他几人,皆忙于手中的活计,见她俩进来,只是远远打个招呼,并未停下。

    若扎笑嘻嘻的:“这位是长安来的杜姑娘,来草原上暂住几日。”

    他们这般,杜筠也卸下了生疏,笑着与他们招呼。

    若扎为杜筠将牛乳与茶水煮上,边忙边问:“听闻姑娘也是做丝绸营生的?”

    “是。”杜筠直言道:“不过主要是做些新奇款式,织工上并无什么不可替代之处。近来生意平稳,我想着再开一家铺子,寻些稀罕料子来。”

    这般,好去东市立足。

    “长安那样的地方,应当什么都寻得到吧。怎样才算稀罕呢?”

    “稀罕的东西总是稀罕。”杜筠思考着如何与她解释:“像蜀地的蜀锦,江南的吴绫,都是只在本地出产。一年到头,也就织出那些来,多是不愁卖的,能不能拿到货全靠店家自己的本事。”

    若扎似是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那这么说来,艾德莱斯也算这样的。入染、晾晒、对花都极费功夫。且没有几人会织,便是最熟练的织娘,一日也不过能织三尺。”

    “一日竟只有三尺么?”

    “是呀。”她表情认真,不似谎话:“我与姊姊都是自小学的,好些年才能学明白呢。”

    “那......定是你们挑选客人吧?”杜筠犹疑刺探,又忽想起族长的话来:“可都是交给裴公子卖的?”

    “并非全部。”若扎道:“最早是全都交给裴家。这些年,家中招了学徒,能织多些,也卖给旁的人。但我们不是什么人都卖,只有真正懂得艾德莱斯、爱它的人,我们才卖给他们。”

    她边说,边将热牛乳上那层乳皮揭下来,与牛乳打散,撒上盐巴,又倒入清茶,散发出悠悠香气。

    “杜姑娘不是想知道,为何丝线捆起来染吗?待喝了乳茶,带你去瞧。”

    艾德莱斯的织造与中原的其他丝绸在前期就已有所不同,煮茧抽丝之后将丝线卷在大轴之上,伙计摇动手把转动车轴,将丝线均匀分开,随后会将准备好的生丝整理铺平在架上。

    一旁铺满了大把生丝的架子前坐着三两人,执笔在丝之上点点画画。

    “这些绘出来的,便是艾德莱斯的花纹了。”若扎在一旁为她解释:“到时会捆住。避免染料渗透进来。就像你在外头看到的那样。”

    “染料多以石榴皮、藏红花等制成,当季有什么便用什么。染色时用热水化开,约半个时辰,再将扎好的丝线浸入。毡房后面正在准备染料,这会儿该在烧制绿色染料,以麦草制成。姑娘一会儿可出去看看。”

    杜筠初到时闻到那那阵清香,原来是麦草的香气。

    两人又绕回织机跟前。杜筠这才瞧明白了。经线放置在织机上之前,显然是已好好整理过,已是按最终所要呈现的花样排布的,织造时只需将纬线埋入,是典型的经线显花的织法。

    不同的是,中原的丝绸大多是靠几种不同颜色的经线编织,显露在纬线之上。而艾德莱斯是直接用染制好带花纹的经线,越是复杂的花样,就越是要扎得精细,染制多次。

    一个在织法上更为精妙,一个则将功夫下在了染色这一步骤上。

    若扎在一旁支支吾吾:“其实另有一事想请姑娘帮忙,不知姑娘允不允。”

    “你说。”

    “丝线染色、拆草绳、与之后的对花平常都是我与姊姊一起做的,另有学徒帮手。这几日姊姊去了碎叶,学徒又被家中唤回去放羊......新的丝线若是不备下,织娘们过两日便该织完了。可这几个步骤,尤其是拆草绳,是极讲究的活,不能随意找了人来做。我想着杜姑娘既也开染坊,该多少会些......”

    杜筠懂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帮忙? 好说,你教我便是。”

    染色本身并不难,无非是将一捆一捆的丝线挂到木架上,将纠缠在一起的丝线抖落散开,二人在炉边架着木架的两端将丝线浸入炉中,来回数次,在放入冷水中固色。

    忙碌间,杜筠似是随口问起:“若扎姑娘的阿姊去了碎叶?”

    “是呀,上月才去的,前两周来过一次信,近来却没有,也不知到了没有。”

    杜筠笑着应:“可是去卖艾德莱斯?可有些远,庭州与西州不是近得多?”

    若扎否认道:“并非如此。西边的货,我们一般也是放在裴公子处的,自有往来商队来取。只是去岁夏天,也是这个时候,族里来了个客人,自称是飒秣建来的大商人。”

    那商人穿金戴银的,举手投足间竟瞧着比裴公子还阔绰。谈话间,将飒秣建描摹得比长安城还要繁华。

    商人不知为何,觉得若扎家阿弟极有经商天赋,非要带他去碎叶,说是手底下有个活计极适合他,许他好些银两。

    若扎阿弟受其诱惑,决心要去挣出个富贵前途来。

    “可姊姊与我总不放心。那商人话说得太满,虽说鼓舞,却像是诓人的。只是动了的心思,劝住一次,劝不住第二次。那人今岁开春又来,阿弟便随他去了。”

    说到此处,若扎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连手上的活计都慢了下来:“谁知他去了之后,就没了联系。我阿姊放不下心,带了族里几个精壮,找人去了。”

    “可知道那商人叫什么名字?”杜筠问道:“我过些日子,也要往碎叶去。”

    “那人名叫,安努希。”

    这名字有些耳熟。

章节目录

大唐霓裳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花解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花解笑并收藏大唐霓裳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