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杜筠慢悠悠地往回走。

    夏日傍晚微风拂面,很是爽朗。

    她离开长安城许久,今日帮若扎做些活计,令她没来由地想念起在工坊中的日子来。想到明日再去助她拆草绳、对花样的约定,又有些期待。

    外头晾了那么多的丝线,只凭她与若扎二人恐有些难以解开全部。她打算回去,想法子劝杨昢与她一同去帮忙。

    可她在他的毡房中左等又等,也没有等来人。

    她渐有些不耐,遂想去找族长问问,今日见到了杨昢没有。

    人到了族长家门口,却见有三人远远地从牧场而来。

    那情形颇为古怪。为首的男子着毛裘长袄,鹰纹锦袍,一看便不是个在牧场上干活的主。看着是气派,只是不知大夏天的,他这么一层层地穿着热也不热。

    这人的发型也古怪,额前的头发尽数去了,只留了两侧耳旁的两绺,随意得很。可偏偏剩下的那两绺,又像模像样的编起来。

    杜筠自问也见过不少胡人,却也没见过有作这般打扮的。他身形高大,将一旁的杨昢与族长都衬得有些娇小。

    此人旁若无人地走在前头,步子极快。杨昢安安静静地演着客人的角色,像个隐形人。倒是族长时不时地加快脚步,跟上去说两句,一时也分不清谁才是这部落的首领。

    又行近些,杨昢也瞧见了守在门口的杜筠,远远地与她招呼。

    那个古怪打扮的男子见状,站定在杜筠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杜筠只觉得眼前之人的身形庞大,将自己整个人都掩盖在了他的阴影之下。

    李付站在他身后,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走。

    他到底没说什么,扬着下巴进了毡房去。杨昢借此与另二位告辞,引了杜筠往他的毡房去。

    他看着很是高兴,问她:“杜姑娘今日想起在下来了?”

    杜筠想今日有求于人,也想说些好听的哄他开心,却又怕再近一步惹他误会,就只实话实说:“早些时候去见了若扎姑娘,明日公子若是得空,想请公子帮个小忙。”

    又想起方才在外头的情形来:“公子若是有旁的要事在身,那便罢了。”

    “杜姑娘先说说看。”杨昢却反而没有什么负担:“我本就因着姑娘意外来此,哪能有什么旁的要事。”

    被他这么一说,杜筠反而不好接话。想起那人行径,开口问他:“方才那个人......?”

    “哦,他啊。”杨昢道:“安禄山安将军的干儿子。姓孙,契丹人。受安将军之命来此选马。此人仗着是安将军的亲信,自视甚高,你躲着些。”

    “公子认得安将军?”

    “不认得。”

    安禄山一向只哄圣人高兴。他父亲常念叨编排的人中,就有安禄山一席之地,想来是格外不对付的。他与安禄山自然更没什么交集。

    念及此处,他心下一动。

    若说家中得罪过的胡人,安禄山或许算一个。

    可安禄山来唐都有近二十年了,常年驻守在北边,不该在粟特有什么根基。二来他一个蕃将,与夺储之事更是毫不相关。

    他大费周章地来杀自己干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不对杜筠多嘴这种事。无凭无据,徒增烦忧。只道:“有过几面之缘罢了。”

    见她不作声,又问:“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安将军常年驻守范阳,在长安之东北,距此甚远。为何要来此寻马。”

    李付却不觉奇怪:“安将军军旅之人,爱马是理所应当。此处的飒露紫可是昭陵六骏之一,当年那是太宗的爱骑,一马难求。在下今日也是出于好奇,去凑这个热闹。”

    他甚少流露出这般兴致来,连语气都放大了些。

    杜筠看出来:“公子可也是喜欢?”

    “喜欢是喜欢。”李付略有些遗憾:“只是这般的马儿养在京中,会太过委屈。”

    “杜姑娘不如说说,想要我帮什么忙?”

    杜筠便将若扎缺人手的事与他说了。又提起她阿弟的事:“公子在长安,可听说过一个叫安努希的胡人?”

    李付露了笑意:“长安有没有安努希在下不知,碎叶却是有一位。”

    他见杜筠挑了眉看着他,便知她对此并无印象:“那文书可是杜姑娘一路追着在下要的,怎的看过便忘了?”

    杜筠猛的抬头,不安在她的心里弥漫开来。她飞快地回自己的毡房,将狄娅的买卖文书找了出来。

    文书在经历那日沼泽之事后早已乱糟糟的,好在隐约还能看出上边所写:“天宝七载,崔汉,安努希,阿勒玛撒黑等五人为保,准状堪责,康国米扎尔雅思敏由碎叶城崔四处购入崔氏狄娅。”

    一身冷汗。

    此人竟与崔四有关。

    杜筠盯着那文书好一会儿,李付才慢慢悠悠地跟过来,找了个位置,端坐下来。

    他也不催促,就坐在一旁看着。等着她开口解释,为何忽然之间,如此慌张。

    杜筠看他不知所以地坐在那里,心下知道此事已不能再拖。若扎的阿弟若是真是跟着崔四相关的人走的,此时怕是在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

    她的腿脚还没好利索,一个人上路还是太过危险。她需要杨昢帮她,带着人伴她往碎叶去。

    可他不会稀里糊涂地帮自己赶路,怕是只能将崔四与阿里曼之事交代清楚了,他才能够明白此事紧迫。

    他们已经害了狄娅与那么多舞姬的一生,她不能让他们再害了别人。

    “事到如今,我已不好再瞒公子。”杜筠一边想,一边斟酌着字句:“崔四与安努希这拨人在碎叶的势力,恐怕相当复杂。”

    她隐去金龟袋有关的部分,将舞姬那夜透露给她的,阿里曼与深渊相关之事,一点点记起来,说与他听。告诉他,自己是如何上了当,去了无人之地。那舞姬又是如何绝望,如何拼命,想要与她同归于尽。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说着说着,话里都带上了一丝哭腔。

    杜筠原以为,杨昢会震惊或愤怒,但他没有。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很平静地坐在那里,带了一丝哀悯,认真地听她将来龙去脉说完,而后问出一句不相关的话来:“这一路走来,我待杜姑娘如何?”

    杜筠被他这么不明所以地一问,忽然心虚。

    自己不知不觉间,已他走得太近了些。而杨昢这一路而来,又确是帮过她一次又一次。

    这天底下哪有无缘无故的付出。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可他身份那样特殊,她也尚未理清自己的那些千头万绪,如何再敢将他卷入其中?

    她不敢应答,只是沉默不语。

    “杜姑娘宁愿一人面对这些,也不愿意早些告诉我?”他似是气不过,面上又是掩不住的失落:“姑娘说的信我,只是为哄在下高兴罢了。”

    “并非如此。”杜筠不知为何,看不得他委屈的样子,想辩解一番,却又没什么底气。

    “只是我与裴公子都觉得,觅梧公子该远离这些是非。”越是说到后面,声音越是小了下去。

    “可我早已在是非之中了。姑娘宁愿与裴兄联手,却也不愿将真相告知我?”他听杜筠说这话,竟来了气:“在下是不似杜姑娘那般江湖意气,也不如裴兄那般四方通达。可我在出身肱骨之家,也不是涉世未深的孩童,我自认应该知道,是谁想杀我。”

    他不明白为何总是这般,当年舅舅被贬,全族死于流放途中,母亲也是三缄其口。

    如今他自己被一路追杀,他们竟还想让他置身事外?

    他们都自以为是在保护他,怎就认为他愿当这个糊涂鬼?

    就因有明昭在身旁,就因他阿爷是太子?他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就可以蒙上双眼,无事无灾安稳顺遂过完这一生?

    笑话。

    “不论在长安如何,如今在下只是丝绸使。孤身在外,与杜姑娘没有任何分别。姑娘若是当真为着在下好,便不要再让我做一个耳聋眼瞎之人。”

    他话说得平缓、郑重。哪怕红了眼眶,绷直了身子,却也还是坐在那里,未动一分一毫。

    “在下,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

    为着安努希之事,杜筠与李付二人一早便去若扎的工坊前候着,

    二人怀着心事,只想着待拿了画像,立即便动身。

    若扎却毫不知情。杜筠昨日说会带个人来帮手,不曾想竟是个男子。

    她原还有些担心。将艾德莱斯的草绳拆开,加上之后将要花纹对上,是个极细心的活。谁知李付一学就会,手工又细致,事儿做的又快又好,竟比两个姑娘的效率更高。

    一早上下来,三人已将架子上的丝线都收了下来。随后又用丝线将架子固定在两侧树上,将丝线铺开,一缕一缕地整理,将花样对上,再送进工坊中去。

    听闻每一匹艾德莱斯要用上至少四千多条丝线,而织娘要将对好的丝线一点一点固定在织机之上,最后才开始丝织。

    瞧着一捆捆整理好的丝线,若扎算是松了一口气:“多亏了你们帮忙,这一批丝线总算赶上了。”

    “若扎姑娘不必客气。能帮上你,我们也很高兴。”杜筠先是客套几句,又向若扎告别。说她与觅梧公子赶着日子,晌午后就该启程往碎叶去了。

    她昨日与杨昢商议过,阿里曼的事暂不宜与若扎提起。只有二人到碎叶,寻到眉目之后,再递消息回来。

    若扎有些意外:“不再住些日子吗?”

    “就不啦。”二人婉拒:“赶着去碎叶见个人,去晚了只怕见不到。”

    若扎闻言笑道:“那定是重要的人吧。”

    “是啊。”

    自然是重要的。三年了,她想起便困顿不解。金龟袋、阿里曼、狄娅、范玉儿、崔四。待她将一切串联起来,总会弄明白的。

    世上的事,总是会有迹可循的。她总会查明白的。

    若扎见二人去意已决,就不再挽留:“那二位去了可要小心。边境之城,听闻几十年来混乱不断,听闻近来又出了乱子。”

    “碎叶城叛乱已定,若扎姑娘大可放心。”

    李付忽然没头没脑地接了这么一句,令杜筠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碎叶之事,他似乎有所耳闻?

    没来由的,她又想起他昨夜的话来。他依仗康居使团前来,是何处来的自信,能在西域助她一臂之力?

    她默默地将这疑问按耐下来。

    “没事的,我们有功夫傍身。”杜筠拿了画像:“若是见到你阿弟与姊姊,我让他们递消息回来。”

    若扎谢过。临行了,又前来叫住杜筠:“姑娘这两日来帮忙,这些艾德莱斯送给姑娘。杜姑娘的新铺若是开张,记得来找我拿货。”

    “那就多谢姑娘的心意。”杜筠诚心道谢:“若是新店开张,必来找若扎姑娘。让中原女子也见见艾德莱斯的美。”

    蓝天白云之下,杜筠与李付二人骑马,与草原诸人道别离去。

    天地宽广,人心辽阔。

    杜筠坐在马背之上,不急不缓与李付并肩,也敞开了心怀:“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花花世界,我却总觉得无趣。可这茫茫草原一望无垠,却令人心安。”

    “杜姑娘似乎很喜欢草原。”那日争执后,李付心中也松快了许多:“多过长安?”

    “我向来心不在长安城。”杜筠说着,柔和下来:“大唐万千河山,困居一隅岂不可惜?只是有未竟之事,才留居城中。若有上天眷顾的那一日,我便将绮罗斋托付给谢掌柜。自个儿出去奔走,寻新绸,看山河,像现在这般才好。”

    她趴到马背上,马鬃中的汗味混杂着青草香钻入鼻息,马蹄落地,心跳平稳而怦然。

    是未来也是如今。

章节目录

大唐霓裳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花解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花解笑并收藏大唐霓裳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