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当路极来接人上班的时候,便发现白小钰已早早收拾好等在门口了。

    “怎么起这么早?”往常她从来都是要他叫才起来的,今天倒是稀奇了。

    他将从家中带来的早餐用碗盘盛好,才发现她顶着一对乌青的熊猫眼。

    “你怎么了?没休息好?”

    “昨晚没睡好。”她胡乱地搓了搓脸,“赶紧吃饭吧。”

    “你这脸色也太差了,不然我给你请一天假吧。”

    “不行”,她从桌上的包装袋中翻出筷子,“今天是巷战和爆破戏,整个剧组道具都摆好了,而且也是何磐老师客串的最后一天,怎么看都拖不了。”

    他想了想,见她如此坚持,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今天这场戏算是《黑白》中的一个小高潮,主要讲述裴闫东如何一跃成为青竹帮的一把手。剧中,青竹帮同买家约定好在城郊的一处废弃的工场交货,可是这个地点却被裴闫东偷偷透露给了敌对的帮派。到了交货时,果然迟迟不见买家,却被敌对帮派的人截了胡。一番枪战之后,赵栋躲到了工厂的高层,裴闫东则也悄悄跟了过去。这时,赵栋终于察觉到裴闫东的叛变,二人就此发生争执。眼见着自己叛徒的身份败露,裴闫东恶向胆边生,在与赵栋一番打斗后,双双从高层坠下。

    最终,他将赵栋按在自己的身下,成功将其压死,自己却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

    这场戏,对于演技的要求其实特别高,因为对于裴闫东而言,赵栋一直是犹如父亲般的存在。这也是裴闫东这个人物的第一次“弑父”。

    演员需要演出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这场戏才会好看。

    郭劼想到了戏会难演,也有特意多准备了一些胶片,可是他完全没料到白小钰的表现会这么差。

    “卡——”在第五次NG后,他终于烦躁地跑到了白小钰和何磐二人旁边。

    二人正从气垫子中间挣扎着往外爬。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劼站在气垫的边缘,扯着嗓子往里喊,“你是故意的吗?你M的,怎么着,说你脑子傻你记恨我是吧?啊?故意不给我好好演,特意挑个成本高的日子,在这拖着我,耍全剧组玩呢是吧?”

    何磐也没料到郭劼会突然之间爆发,他看到身边的小姑娘向外爬的身体一下子顿住。

    何磐了解郭劼,知道他一向是个火爆脾气,在片场喜欢爆粗口骂人,那是常有的事。有时候遇到大资本捧的演员,纵使是投资方的人,他都很难克制自己的嘴。

    只不过,因为他和白小钰演技都很好,才让他在客串的这些天没听到郭劼骂人。

    从今天一开拍直到现在,白小钰确实一直不在状态,眼神总在发呆,以往那种属于裴闫东的阴狠毒辣劲儿更是荡然无存。

    但是……也不至于这样骂人家吧?说到底还只是个上高中的年纪啊……

    况且还喊地这么大声,恨不得全剧组都听见……

    何磐多少还是顾虑到好友的面子,连忙出声打圆场,“导演,抱歉,刚刚是我走神了,我们再来一条吧。”

    可惜郭劼却并不接他的这份圆场,而是继续冲气垫中高声呵斥着,“赶紧出来!怎么?在气垫里呆上瘾了,要不要给你再放点欢快的bgm,你直接在里面跳蹦床呗!”

    “郭导,你这话也……”何磐有些听不下去了,可这句话才刚出口,便被郭劼厉声打断了。

    “你闭嘴!你乐意陪着她一遍遍过家家,我还不乐意陪着呢,这破戏,看得我眼睛都要长鸡眼了!”

    白小钰连忙手慌脚乱地爬了出来,到了气垫边缘的时候,一个着急还摔了一跤。

    郭劼见状耻笑了一声,“瞅给你笨的,我要不要给你安排个随行的公公,走哪都托着你的胳膊呀?”

    白小钰连忙摇头。

    “郭劼!”何磐再也听不下去了,也随即调高了自己的音量,“过分了吧?”

    “我过分?她什么水平你不知道吗?”郭劼转头质问何磐,“演不好,除了不用心,还有别的原因吗?”

    何磐被他这一问,也问住了,于是便也不说话了。

    或许……孩子不努力认真……是该训一训吧?

    实际上,郭劼今天会这么生气,除了对白小钰表现的不满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早在之前,道具组租用道具的时候,是计划租用3天的,因为策划根据寻常的拍摄进度推断,这些戏大概需要3天可以拍完。然而报到郭劼这里时,却被他改成了一天。

    他对何磐与白小钰有充足的信心,认为他们一定可以在一天就拍完,于是花费了差不多是租用3天70%的租金,只租用了一天。可现在都已经是下午了,眼瞅着今天是铁定拍不完了,如果明天继续用这些道具,不论是再次花费高昂的单日租金,还是租用3天,都是很不划算的。

    剧组倒不是没有钱,只是做惯了管理者的郭劼在面对工作的失控时,总是很难接受的。

    此刻,他见何磐也不阻拦自己了,便更加急切地想让戏尽快拍完,他上前一步便拽住了白小钰的胳膊,将她快步拖到了自己的监视器前,“来,你自己来看看,你演了一坨什么屎!”

    眼见着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郭劼更是厉声叫道,“不许哭,给我憋回去!你敢再把脸上的妆给我哭花了的!再让造型师给你上妆,今天的戏就都别拍了!”

    于是,她只得闭上眼睛,尽力平复自己的气息。

    郭劼发了一通火后,怒气也算是散了出去,他挥了挥手,对何磐又说道,“算了,何老师,你跟她再讲讲这段要怎么演,讲好了再来。”

    何磐于是将人领到了一边,边走边说,“小鱼,咱们别理他,他这人嘴太臭,脾气太爆,活该他这么多年都找不着媳妇!”

    白小钰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咱们去上面讲戏吧,离他远点。”何磐指的是气垫的正上方,工厂的三楼边,赵栋和裴闫东跌落之前缠斗的地方。

    沿着楼梯向上,白小钰的眼前阵阵发黑。昨夜的未眠让她今天一整天都头晕脑胀。

    在戏服里面,她还比别的演员多缠了好几圈的胸布,每每爬楼梯都憋的她上不来气。

    她数不清,这已经是她今天第几次爬这段楼梯了,只感觉没完没了地上上下下,仿佛噩梦中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阶梯。

    没完没了的爬楼梯、奔跑、缠斗、爬气垫……让她浑身浸满了汗液,可偏偏她今天外面裹的戏服是最不吸汗的夹克衫,2月的寒风一吹,整个人都透心凉。

    身上的出汗还不算什么,脸上那无死角的涂料才是真难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变黑的妆抹在她脸上后,堵死了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把所有的汗都憋在了里面,好似有一千只蚂蚁在咬她的脸,令她又痒又痛。

    可是她却不敢挠一挠脸,生怕把妆挠坏了。

    走到前面的何磐回过头笑她,“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爬个楼梯还气喘吁吁的,缺乏锻炼,还不如我这个老人家了。”

    她便也笑笑,“可不怪我,我小时候可比现在活蹦乱跳,都怪公司每天限制我的三餐,总是让我体重管理,才变得这么弱鸡的。”

    何磐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也放心了下来,“一会儿我给你好好讲讲,咱们争取一条过,然后开饭,我让小郭给你加鸡腿,行吗?”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淡,“都怪我,让全剧组都跟着我一起饿肚子,大家从早上7点一直忙到现在都快3点了,一定都饿坏了。”

    “你小小年纪,包袱那么重呢。”何磐摇了摇头,“怪你什么,要怪也只是怪他郭扒皮不人道。”

    说罢,他也放慢了脚步,同她一起一步一停地往上爬。

    “干什么呢?”楼下传来郭劼的呵问,“人呢?找哪个旮旯歇着呢?”

    “来了——”白小钰忙回答,只可惜中气不足声音太小,并没有被郭劼听到。

    “催什么催,催命呢?!”何磐也跟着生气地一吼,倒是把楼下吼地不吱声了。

    二人刚来到演出的位置站定,还未开始讲戏,只见白小钰的助理急匆匆地跑了上来,手里还举着一个电话。

    “白老师,路总电话——”

    白小钰烦躁地挥了挥手,“不接,忙着呢。”

    “哎呀,祖宗,你就接了吧,他说要扣我全勤!”

    白小钰听到这话,将眼睛一竖,“你听他吹吧,还敢扣你全勤,快一边去,别来烦我。”

    “路总说什么报警——”

    “滚!”

    在杜雨职业生涯的第一次,白小钰向她发了火。

    无奈,她只好捂着手机退下了。

    白小钰站在剧中二人跌落之处的边缘,闭上眼睛回味着上辈子的点点滴滴……

    不知为什么,从昨天开始,有关上辈子的记忆越来越模糊,甚至于就连赵栋的脸,都回忆不出来了。

    3点浓烈的太阳斜照在她的脸上,刺得她眼皮有些痛。

    这里原本是工厂的外接货梯,斜坡的那种,工厂废弃后,外面的整个铁皮坡架子也被拆了卖掉,于是只剩下工厂侧面一个大窟窿,就这么大剌剌没有任何围栏地对着蓝天绿地。

    成为了一个绝佳的拍摄地。

    “裴闫东杀赵栋,你可以看做是一种弑父”,旁边,何磐在慢慢讲着戏,“不能单纯地当做是杀了一个仇人,也不能当做他是杀普通人,而应该是从头到尾都当做是在杀父亲。”

    父亲……

    “小鱼,你可以去试着想象小时候被长辈或爸爸批评、冤枉、管制的那种感觉,呃,如果不敢想象,可以去想象讨厌的老师……或者类似的这种……”

    何磐还在继续说,可白小钰却听不见了,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影……

    一个背影……

    他突然转身,双手高举着一个青花瓷瓶……

    她极力想要看清他的脸。

    可是阳光太晃眼了,

    她只看到一片白茫茫。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身后,传来一片嘈杂的喧嚷与尖叫……

    她好似化身为一根轻轻的羽毛,在天地之间飘游……

    然后,归为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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