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淑蓉笑着将双手放到腰侧，微微俯身屈膝，按闺阁小姐的礼数重新给平岳君见了礼。
“七日前我卜卦测算，卦象说我将会遇到一位女子，要我小心招待。我还道是哪位女子，却不想竟是庾相那位突然性情大变的亲生女儿。”
萧赋安抿了抿嘴，像是觉得无趣似地，转头盯起了烛火旁上下翻飞的白蛾。
他伸手去捏那白蛾，捏下半指的麟粉后，脸上才又有了几分笑意。
“让我想想，三小姐已经被庾相赶出了家门，不过楚少卿倒是对三小姐一往情深，将三小姐保护起来，日后问楚少卿讨些好处，也是一个用处。”
“你不杀我？”
“那可不好说。”
萧赋安站起身来，走到了庾淑蓉身旁，将指腹上的麟粉擦到了她背后的衣料上。
像是知道她背上带有鞭伤似的，他擦揩时略微用了些力。
庾淑蓉吃疼，没忍住吸了一口凉气。
“三小姐不如先告诉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又是怎么知道我教教众才知道的敲门暗号的。”
“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弱女子，想要寻求后路，路遇善人好心收留，给她指了条去路，她便得知了暗号，又找到了庇护之所。机缘而已。”
“机缘？”
萧赋安捻起庾淑蓉的一缕墨发，在指上绕了两圈。
“三小姐瞧不上宰相府的锦衣玉食，瞧不上少卿府的温言蜜语，倒瞧上了我嫇灵教的机缘了。真是让人意料之外呢。”
“活了二十四年，受够了循规蹈矩，眼下想要离经叛道一次，教主大人也不愿意给个机会吗？”
“三小姐的一个机会，说不准，可要我数万教众以性命来背负。”
萧赋安绕着庾淑蓉墨发的手指搭到了她脖颈之上，指尖朝里，缓缓划下。
“若三小姐是我，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如果我是教主，我不会给。”
庾淑蓉回答得毫不迟疑。
萧赋安的动作一滞，看向了神色始终淡然的她。
“数万人的性命，和一个任性小姐的性命，没有可比性。”
她笑得平常。
“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庾淑蓉。”
庾淑蓉的房里留了一柄用来削果皮的刀。
刀一钝，她就会用磨石去磨。
持着锋利的刀刃在腕间鼓动的血管上比了又比，还是没狠心划破那一层薄薄的皮肤。
她就这么一日一日地削着果皮，一日一日地磨着刀刃，到底也没等来下手的那一刻。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想活了，这种疲倦的情绪每一日都裹覆着她，驱使着她用麻木无章的思绪去逃离周遭的一切。
但时间久了，她也会怀疑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作态到底是不是为了博取关注。
如果不是矫情，不是娇气，不是做戏，那为什么她还没有死呢？
她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或许老天爷愿意给她一个“死得其所”的话，她的虚伪和矫揉造作就可以被装点漂亮的坟冢所掩埋，再也不必绞尽脑汁地解答这个问题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庾淑蓉。”
庾淑蓉十分平静地重述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萧赋安想要从她的脸上分辨出欺骗和诡计的痕迹，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面前这个庾家三小姐，好像是真的觉得自己该死。
可他不信这世上还有能用自己生死当代价，来替凶手设身处地的蠢货。
都是计谋罢了。
他将五指地扣到了她的脖颈上，一点点收紧，慢慢扼住了她的呼吸。
萧赋安带笑看着被自己握在掌中的庾淑蓉，静静地等着她求饶。
“我想恬不知耻地求教主大人一件事情。”
她开口了。
萧赋安满带鄙夷地对上她的目光，以为她会开出什么丰厚的条件来换取自己的一条命。
但她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希望教主大人日后若要一次取走许多人的性命时，想起我今日这副不知好歹的模样，能放过那些人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给他一条生路。”
“教主大人……先答应下来，以后不照做也行。”
“教主大人不……答应……也行……”
“我就是，随便求求……”
因窒息而脸色涨红的庾淑蓉断断续续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死得太没有……价值而已……”
萧赋安愣愣地看着她，心底漫起了奇异的滋味。
是好笑，是不解，亦是不知由何生发的微弱动容。
他在庾淑蓉陷入昏迷前突然松开了掐住她脖颈的手。
庾淑蓉随即摔倒在地，有气无力地趴在地面上，一面咳嗽一面慢慢恢复了呼吸。
“你真以为自己的命有那么金贵，金贵到我会为了你放过别人吗？”
“我就是，随便，求一句。”
庾淑蓉捂着脖颈前侧，不受控制地大口呼吸着。
她根本无暇顾及萧赋安此刻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有些，事情，努力过了，对自己，有个交代就是了。”
“疯女人。”
萧赋安闻言，心中只觉荒唐。
他默言半晌，只憋出了一声冷笑和一个看似很有侮辱性的称呼来。
可对于“疯女人”这个称呼，庾淑蓉却意外的很喜欢。
这是一个没有他人头衔点缀，彻头彻尾只与她自己有关的称呼。
很适合她。
萧赋安垂下眼，站在庾淑蓉面前，修长的身体挡住了本该映照她的昏黄烛光。
她被一片因他而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住了。
可庾淑蓉就这样坐在那阴影里，抬头看向他，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来。
她额前因挣扎而略显杂乱的碎发肆意地朝着阴影外的烛光蔓延生长而去，像是砖缝里不顾死活破土而出的杂草，扎眼又鲜亮。
“谢谢。”
她诚挚地朝他表达着自己对这个称呼的喜欢。
这女人好像真的不太正常。
萧赋安如此剖测。
但他看着她的笑容，心跳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他突然不想杀她了。
他压下心底那一丝异常情愫，用她的“身份显贵”为自己找好了台阶。
庾淑蓉身份显贵，是当朝宰相的亲生女儿，又是大理寺少卿的心头爱，留待以后，总是会有什么用处的。
没有物尽其用，杀了总是有些可惜的。
“来人。”
萧赋安撇了一眼面前的庾淑蓉，笑容和煦。
“本教主要请三小姐到我教中驻地小住几日。”
萧赋安话音落下，庾淑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只觉得侧颈受到一击，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次日——
一缕阳光透过窗纸映到了庾淑蓉的脸上，她半梦半醒间，只听见远方传来了似调非曲的吟唱声。
那吟唱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伴着她模糊不清的梦境，竟让她一时错觉自己或许已经往生，到了极乐之境。
梦境乍醒，她迷蒙地撑坐起身，呆呆地看着四周陌生的陈设，心境复杂中竟忘了质疑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误会自己已往极乐，她心中是有解脱和松快的。
可更多的，是她不愿意面对的，无意义的不舍和恐惧。
是萧赋安的一声问询，将她的思绪彻底拉回了现实。
“醒了？”
平岳君坐在不远处的靠椅上，声音慵懒带笑。
他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往身旁的桌上敲了两声，示意庾淑蓉看向桌上的物件。
“三小姐好好看看，你带来的东西可都在这里了？可不要弄丢了才好。”
一张三尺长的花梨木长桌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庾淑蓉带出来的防身物件。
连她钻空了木簪顶上的玉珠塞进去的那一点钩吻粉末，都□□干净净地抖了出来，堆成指甲盖一样的一小撮，有模有样地放置在了一张一指见方的纸片正中。
庾淑蓉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物，才发现自己穿出来的那身男装，早已被换成了一套豆绿色的素色襦裙。
她也懒得计较这衣服到底是谁给她换上的了。
她这样多年前就明晃晃地站进正派阵营里的角色，落到了萧赋安这个反派的手里，能活到现在就已是意外，哪里还有必要花心思去计较这种有关礼义廉耻的小事。
“教主大人检查得这么仔细，想来应该都在那里了，该是不会弄丢的。”
“三小姐说是来投靠我教，却带了这么多毒药和武器，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这个教主解释的吗？”
庾淑蓉顿了顿，思索片刻后，神色淡然地对上萧赋安满带玩味的眼睛。
“我生得貌美，听闻教主正直侠义，怕教主觉得我是个红颜祸水，为了教中安宁，索性除之，故而才带了满身的毒药武器，只求能在教主面前保全一条性命。”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既没有自恃美貌的沾沾自喜，也没有信口胡诌的谄笑虚浮。
语气平静得就像是一池不生涟漪的碧水。
萧赋安本来还想调弄她两句，现在反倒被她一番莫名其妙的言论弄得哑口无言。
他就这么静默半晌后，突然笑出了声来。
“久闻三小姐大名，早知三小姐如今性情怪异，却未曾想到是这么个怪异法。”
萧赋安十七岁成为魔教教主，便已着手调查自己的身世。
可倾尽教中人力调查了近九年时间，却始终一无所获。
或是时过经年相关之人老病身故，或是意外频发信物消匿线索中断。
一次两次勉强算是偶然，可五次六次，萧赋安便很难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天意捉弄了。
他直觉这背后有什么人在搞鬼。
可不论如何追查，却都找不到能佐证他猜测的切实证据。
查来查去，一堆毫无联系的文字情报中，只有一个叫做“庾淑蓉”的姓名自出现开始，便如鬼魅般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派教中暗探去查她，查了数年，结论也不过就是一个与人为善，规规矩矩活了半生，嫁了个好夫君后便从此安稳后宅的寻常妇人罢。
论行事做派论身后势力，似乎都没什么尤为值得忌惮的地方。
连暗探送到萧赋安手中用以描摹她姿容体貌的画像，笔墨都如此呆板单薄，毫无生气。
那时他对她的兴趣便已消失得差不多了。
仅剩的几分关注，也不过是出自一贯的有备无患。
可后来，这个寻常妇人却突然疯了。
暗探传回的书信之中，一堆杂乱荒唐的文字堆砌起了数个在上京城中被千百人传扬扭曲的流言轶闻，这位故事中的疯癫离妇才像是有了魂魄，跳出文字钻进了画上那具未曾活过的躯壳里。
他那时，才对她再次生出了浓烈的探究欲望。
他望着那画像上呆板单薄的笔墨线条，突然很好奇，疯了的庾淑蓉到底是如何用那样的一张脸张狂发笑的。
“若放在以前，即便三小姐真是阻拦我查明身世真相的幕后推手，只怕我也只会觉得无趣。”
“抓过来，左右不过还是下毒用蛊，挑筋断骨的那一套罢了。”
萧赋安站起身，缓步走到庾淑蓉身旁，笑着坐到了床沿上。
他望着她，目光扫过她秀致鲜活的眉眼，又沿着鼻梁落到了略显苍白的唇珠上。
他伸手触向她的左颊，用指腹往上一戳，生生将庾淑蓉的嘴角拉扯出了一段僵硬的弧度。
“但现在的三小姐不同了，怪异得很合本教主的胃口。”
“合本教主胃口的人，本教主一向愿意在他们身上多花些时间。”
萧赋安看着庾淑蓉这抹被他硬戳出来的笑容，满意地扬了扬眉毛。
“三小姐，说吧，为什么要暗中阻拦我调查身世？”
“七日前我卜卦测算，卦象说我将会遇到一位女子，要我小心招待。我还道是哪位女子，却不想竟是庾相那位突然性情大变的亲生女儿。”
萧赋安抿了抿嘴，像是觉得无趣似地，转头盯起了烛火旁上下翻飞的白蛾。
他伸手去捏那白蛾，捏下半指的麟粉后，脸上才又有了几分笑意。
“让我想想，三小姐已经被庾相赶出了家门，不过楚少卿倒是对三小姐一往情深，将三小姐保护起来，日后问楚少卿讨些好处，也是一个用处。”
“你不杀我？”
“那可不好说。”
萧赋安站起身来，走到了庾淑蓉身旁，将指腹上的麟粉擦到了她背后的衣料上。
像是知道她背上带有鞭伤似的，他擦揩时略微用了些力。
庾淑蓉吃疼，没忍住吸了一口凉气。
“三小姐不如先告诉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又是怎么知道我教教众才知道的敲门暗号的。”
“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弱女子，想要寻求后路，路遇善人好心收留，给她指了条去路，她便得知了暗号，又找到了庇护之所。机缘而已。”
“机缘？”
萧赋安捻起庾淑蓉的一缕墨发，在指上绕了两圈。
“三小姐瞧不上宰相府的锦衣玉食，瞧不上少卿府的温言蜜语，倒瞧上了我嫇灵教的机缘了。真是让人意料之外呢。”
“活了二十四年，受够了循规蹈矩，眼下想要离经叛道一次，教主大人也不愿意给个机会吗？”
“三小姐的一个机会，说不准，可要我数万教众以性命来背负。”
萧赋安绕着庾淑蓉墨发的手指搭到了她脖颈之上，指尖朝里，缓缓划下。
“若三小姐是我，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如果我是教主，我不会给。”
庾淑蓉回答得毫不迟疑。
萧赋安的动作一滞，看向了神色始终淡然的她。
“数万人的性命，和一个任性小姐的性命，没有可比性。”
她笑得平常。
“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庾淑蓉。”
庾淑蓉的房里留了一柄用来削果皮的刀。
刀一钝，她就会用磨石去磨。
持着锋利的刀刃在腕间鼓动的血管上比了又比，还是没狠心划破那一层薄薄的皮肤。
她就这么一日一日地削着果皮，一日一日地磨着刀刃，到底也没等来下手的那一刻。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想活了，这种疲倦的情绪每一日都裹覆着她，驱使着她用麻木无章的思绪去逃离周遭的一切。
但时间久了，她也会怀疑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作态到底是不是为了博取关注。
如果不是矫情，不是娇气，不是做戏，那为什么她还没有死呢？
她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或许老天爷愿意给她一个“死得其所”的话，她的虚伪和矫揉造作就可以被装点漂亮的坟冢所掩埋，再也不必绞尽脑汁地解答这个问题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庾淑蓉。”
庾淑蓉十分平静地重述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萧赋安想要从她的脸上分辨出欺骗和诡计的痕迹，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面前这个庾家三小姐，好像是真的觉得自己该死。
可他不信这世上还有能用自己生死当代价，来替凶手设身处地的蠢货。
都是计谋罢了。
他将五指地扣到了她的脖颈上，一点点收紧，慢慢扼住了她的呼吸。
萧赋安带笑看着被自己握在掌中的庾淑蓉，静静地等着她求饶。
“我想恬不知耻地求教主大人一件事情。”
她开口了。
萧赋安满带鄙夷地对上她的目光，以为她会开出什么丰厚的条件来换取自己的一条命。
但她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希望教主大人日后若要一次取走许多人的性命时，想起我今日这副不知好歹的模样，能放过那些人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给他一条生路。”
“教主大人……先答应下来，以后不照做也行。”
“教主大人不……答应……也行……”
“我就是，随便求求……”
因窒息而脸色涨红的庾淑蓉断断续续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死得太没有……价值而已……”
萧赋安愣愣地看着她，心底漫起了奇异的滋味。
是好笑，是不解，亦是不知由何生发的微弱动容。
他在庾淑蓉陷入昏迷前突然松开了掐住她脖颈的手。
庾淑蓉随即摔倒在地，有气无力地趴在地面上，一面咳嗽一面慢慢恢复了呼吸。
“你真以为自己的命有那么金贵，金贵到我会为了你放过别人吗？”
“我就是，随便，求一句。”
庾淑蓉捂着脖颈前侧，不受控制地大口呼吸着。
她根本无暇顾及萧赋安此刻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有些，事情，努力过了，对自己，有个交代就是了。”
“疯女人。”
萧赋安闻言，心中只觉荒唐。
他默言半晌，只憋出了一声冷笑和一个看似很有侮辱性的称呼来。
可对于“疯女人”这个称呼，庾淑蓉却意外的很喜欢。
这是一个没有他人头衔点缀，彻头彻尾只与她自己有关的称呼。
很适合她。
萧赋安垂下眼，站在庾淑蓉面前，修长的身体挡住了本该映照她的昏黄烛光。
她被一片因他而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住了。
可庾淑蓉就这样坐在那阴影里，抬头看向他，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来。
她额前因挣扎而略显杂乱的碎发肆意地朝着阴影外的烛光蔓延生长而去，像是砖缝里不顾死活破土而出的杂草，扎眼又鲜亮。
“谢谢。”
她诚挚地朝他表达着自己对这个称呼的喜欢。
这女人好像真的不太正常。
萧赋安如此剖测。
但他看着她的笑容，心跳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他突然不想杀她了。
他压下心底那一丝异常情愫，用她的“身份显贵”为自己找好了台阶。
庾淑蓉身份显贵，是当朝宰相的亲生女儿，又是大理寺少卿的心头爱，留待以后，总是会有什么用处的。
没有物尽其用，杀了总是有些可惜的。
“来人。”
萧赋安撇了一眼面前的庾淑蓉，笑容和煦。
“本教主要请三小姐到我教中驻地小住几日。”
萧赋安话音落下，庾淑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只觉得侧颈受到一击，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次日——
一缕阳光透过窗纸映到了庾淑蓉的脸上，她半梦半醒间，只听见远方传来了似调非曲的吟唱声。
那吟唱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伴着她模糊不清的梦境，竟让她一时错觉自己或许已经往生，到了极乐之境。
梦境乍醒，她迷蒙地撑坐起身，呆呆地看着四周陌生的陈设，心境复杂中竟忘了质疑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误会自己已往极乐，她心中是有解脱和松快的。
可更多的，是她不愿意面对的，无意义的不舍和恐惧。
是萧赋安的一声问询，将她的思绪彻底拉回了现实。
“醒了？”
平岳君坐在不远处的靠椅上，声音慵懒带笑。
他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往身旁的桌上敲了两声，示意庾淑蓉看向桌上的物件。
“三小姐好好看看，你带来的东西可都在这里了？可不要弄丢了才好。”
一张三尺长的花梨木长桌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庾淑蓉带出来的防身物件。
连她钻空了木簪顶上的玉珠塞进去的那一点钩吻粉末，都□□干净净地抖了出来，堆成指甲盖一样的一小撮，有模有样地放置在了一张一指见方的纸片正中。
庾淑蓉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物，才发现自己穿出来的那身男装，早已被换成了一套豆绿色的素色襦裙。
她也懒得计较这衣服到底是谁给她换上的了。
她这样多年前就明晃晃地站进正派阵营里的角色，落到了萧赋安这个反派的手里，能活到现在就已是意外，哪里还有必要花心思去计较这种有关礼义廉耻的小事。
“教主大人检查得这么仔细，想来应该都在那里了，该是不会弄丢的。”
“三小姐说是来投靠我教，却带了这么多毒药和武器，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这个教主解释的吗？”
庾淑蓉顿了顿，思索片刻后，神色淡然地对上萧赋安满带玩味的眼睛。
“我生得貌美，听闻教主正直侠义，怕教主觉得我是个红颜祸水，为了教中安宁，索性除之，故而才带了满身的毒药武器，只求能在教主面前保全一条性命。”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既没有自恃美貌的沾沾自喜，也没有信口胡诌的谄笑虚浮。
语气平静得就像是一池不生涟漪的碧水。
萧赋安本来还想调弄她两句，现在反倒被她一番莫名其妙的言论弄得哑口无言。
他就这么静默半晌后，突然笑出了声来。
“久闻三小姐大名，早知三小姐如今性情怪异，却未曾想到是这么个怪异法。”
萧赋安十七岁成为魔教教主，便已着手调查自己的身世。
可倾尽教中人力调查了近九年时间，却始终一无所获。
或是时过经年相关之人老病身故，或是意外频发信物消匿线索中断。
一次两次勉强算是偶然，可五次六次，萧赋安便很难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天意捉弄了。
他直觉这背后有什么人在搞鬼。
可不论如何追查，却都找不到能佐证他猜测的切实证据。
查来查去，一堆毫无联系的文字情报中，只有一个叫做“庾淑蓉”的姓名自出现开始，便如鬼魅般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派教中暗探去查她，查了数年，结论也不过就是一个与人为善，规规矩矩活了半生，嫁了个好夫君后便从此安稳后宅的寻常妇人罢。
论行事做派论身后势力，似乎都没什么尤为值得忌惮的地方。
连暗探送到萧赋安手中用以描摹她姿容体貌的画像，笔墨都如此呆板单薄，毫无生气。
那时他对她的兴趣便已消失得差不多了。
仅剩的几分关注，也不过是出自一贯的有备无患。
可后来，这个寻常妇人却突然疯了。
暗探传回的书信之中，一堆杂乱荒唐的文字堆砌起了数个在上京城中被千百人传扬扭曲的流言轶闻，这位故事中的疯癫离妇才像是有了魂魄，跳出文字钻进了画上那具未曾活过的躯壳里。
他那时，才对她再次生出了浓烈的探究欲望。
他望着那画像上呆板单薄的笔墨线条，突然很好奇，疯了的庾淑蓉到底是如何用那样的一张脸张狂发笑的。
“若放在以前，即便三小姐真是阻拦我查明身世真相的幕后推手，只怕我也只会觉得无趣。”
“抓过来，左右不过还是下毒用蛊，挑筋断骨的那一套罢了。”
萧赋安站起身，缓步走到庾淑蓉身旁，笑着坐到了床沿上。
他望着她，目光扫过她秀致鲜活的眉眼，又沿着鼻梁落到了略显苍白的唇珠上。
他伸手触向她的左颊，用指腹往上一戳，生生将庾淑蓉的嘴角拉扯出了一段僵硬的弧度。
“但现在的三小姐不同了，怪异得很合本教主的胃口。”
“合本教主胃口的人，本教主一向愿意在他们身上多花些时间。”
萧赋安看着庾淑蓉这抹被他硬戳出来的笑容，满意地扬了扬眉毛。
“三小姐，说吧，为什么要暗中阻拦我调查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