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雅“嗯”了一声,她说:“开始是奇怪的眼神,扎堆聊天的人会在我路过的时候突然沉默,几次之后我就知道他们在聊和我有关的话题。后来流言传得厉害,但是我知道得很晚,最后知道是因为安安——就是我妹妹,她和人打架被带家长,安安和我同级,比我小几个月,她读理科,我学文,打架是因为课间她听到班上同学讲我的事情,气不过忍不住就动了手,那天是到晚上吃饭时候她没来找我,我才知道这件事。其实很多事情我都应该很早知道,但那学期我突然成了一个人,以前一起玩的朋友,会讨论作业的同学,都有意和我保持距离。”

    “别在意他们。”

    “没在意,当时也没有特别在意,因为学习很忙要占用很多时间,本来高三就很辛苦嘛,发生那些事后就更辛苦了……安安没来找我吃饭,我担心出什么事,就去她班级找她,才知道她和人打架被叫到老师办公室请家长。我一下没懂她怎么会和人打架,再看他们班同学有意无意瞟我的眼神和停不下来的窃窃私语,我就明白了。等我赶去办公楼的时候,我姑父正好下楼找我,可能是怕我听到些什么,他说给我请了假,陪我去教室拿书包,后来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我姑才带着安安出来。安安脸上挂着彩,”云雅比划了下额头和鼻子,“头发也乱糟糟,但是表情不太糟,她一上车我姑就夸她打得好,说要带我们去吃好吃的。”

    “他们对你很好。”

    “是啊,很好的,所以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安安那晚睡我家,我姑开始不同意,临走时还眼神警告她,大概是叫她少说话,不过我姑父和我爸说不好一直做蒙在鼓里的人,说不用什么事都瞒着我。所以安安就和我说了些学校里在传什么,她知道的也不多详细,毕竟人人知道她是我妹妹,有时候有些话也会避着她。”云雅再次沉默了两三分钟,她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李施煦也没催她,他甚至想也许不用一次性说完,以后日子还长,或者他想告诉她跳过这段不说也行,反正流言总是离谱,可他也了解云雅,她是一定要说的,她今天开口,一定是攒了好久的勇气的,他不该击退她的勇气。只是他有些心疼,宁愿不要她回忆起往日痛苦。

    云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想了好一会也找不到合适的更委婉一些的话语,只好如实说了下去:“学生之间传出来好几个版本的流言,有说是师生恋,说我逼他离婚抛妻弃子不成狗急跳墙才报警,有说是我要市里英语竞赛的名额,为了高考加分什么的,才主动勾引他,也有说他之前就有过骚扰学生的隐秘传闻,只是没有人声张,说我居然会报警捅出来还录音录像很可怕……好像还有其他,我不太记得了,总之很奇怪,几乎没有人谴责吴少伟,大家觉得不可理喻的人是我。”

    “不是,你做得很对。”

    “是吧?我开始以为是同学年纪小才会说出这些离谱的话,可是三月末,有次我去办公室找老师拿试卷,敲门之前听到里面在说吴少伟,其他班的老师们也在指责我,说我心狠,说同情可怜吴少伟一家,说好好一个安稳家庭都被我毁了,还有几个人好意提醒我们新班主任,叫他注意和我保持距离,别哪天做了什么叫我不高兴又要被我影响全家幸福。”

    云雅说到这,叹道:“太离谱了,现在想想也觉得很离谱,我们学校是江沅区最好的高中,在整个烟海都是数一数二的学校,可是老师们居然都是这样的想法……好在新来的班主任和他们不一样,肖老师很年轻,毕业时间不长,他支持我赞同我,告诉其他人说我没有错,说换位想想假如是自己是自己的小孩碰上这件事,他要做得更多更不留情。”

    她声音开始带上了激动,李施煦低头看了眼她的表情,才看到她面孔上都是难以描述的悲伤,心下又有不安传来,他刚以为事情要好转,才发觉原来不是。

    云雅说:“肖老师比吴少伟严厉,班上学生不喜欢他,再加上他后来在流言传得日渐疯狂的时候开了两次班会制止,大约这样的行为被其他同学解读成他在维护我,家长们开始不满,也不知道具体在不满什么,但最后又演变成了对我的攻击,说是我故意整事在高三这样关键的时期换班主任,影响其他同学高考。我们班那年高考成绩还可以,年纪第三,然而肖老师还是被很多家长骂,被举报,他是受我牵连。”

    “跟你没关系,怎么会跟你有关……”

    “有关系的,因为不止肖老师,我,我家里人,都有人举报。我考得很好,学校拉了横幅喜报在校门口,但是当天晚上就被人泼了油漆,之后好些名校招生办的工作人员到我家,不知道其他家长怎么得到的风声,堵在小区门口、我家楼下,告诉他们说我道德品行差。还有我爸爸工作的酒店,一直有客人说吃到头发吃到虫子,天天都在闹,直到我爸被辞退才消停下来。我妈妈是小学老师,那段时间天天有人向教育局举报说她收礼说她体罚学生,最后她被调去了行政后勤,其实她很热爱讲台,也很喜欢她的学生。那些恶意真的特别可怕,好像面特别广,又很持久。我姑姑姑父都在体制内,也好多次被请去谈话,爷爷奶奶有段时间不能出门,闲言碎语太多……假如没有这些事,那个暑假应该是我们家最开心的时候,以前就说好的,如果高考考得好,家里会让我和安安出去旅游,但最后我们俩只能躲在家里。”

    李施煦说不出话来,高三,十八岁,她的成人礼是一场疾风骤雨式的成长。

    云雅说:“我和安安都没有办升学宴,也没有人请我们去参加升学宴,高三读到最后我居然一个朋友都不剩了,之前也有玩得很好的几个女生,说不清具体在什么时候开始走散了,寒假之后我上学的头两个星期,她们还是愿意和我说话的,可能污言秽语太多,她们胆怯了,安安现在提到她们还生气,但是我想其实她们没有义务和我一起承担那些恶意……对吧?”

    难怪她总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难怪她恐惧社交,李施煦想,因为在暴风成长的过程里她被最好的朋友抛弃过,她被迫接受了那样的结果,却从来不能真正释怀。

    李施煦说不好她说的是对是错,只是将人揽得更紧一些,那些过去让他深觉无力,他说:“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如果我可以更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会更好吗,早点认识的话,他会不会也害怕也退缩也像其他人那样远离她,也许不会,假如他和现在一样喜欢她,可是那样他也要被自己牵连的吧,像身边其他对她很好的人那样。

    那才是云雅最恐惧的事情,她怕自己命中注定要成为一颗灾星,非但无法给别人带来欢乐,更是会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她突然又变得惊慌起来,慌忙自李施煦怀中抬起头,想看看他,想寻求安慰。

    眼神恐慌得像被兽夹夹住不得挣脱的动物,李施煦心疼得不得了,伸手蹭了蹭她的脸颊,柔声安慰道:“别怕云雅,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别怕。”

    “我不知道李施煦,我觉得命运从来没有放过我。”云雅悲戚地说着,“在我觉得人生够坏的时候,老天就会给我一点甜头,等我被甜味麻痹开始放松,就要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当时我也以为一切坏事都到了尽头,高考结束,我离开家到京安读书,这里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想终于可以换一种生活……可惜不行啊,李施煦你,你还想知道我上大学之后发生的事情吗?”

    李施煦只能点了点头。

    云雅揉了揉眼睛,睫毛上变得湿漉漉的,看得李施煦心头一紧,他好像被带进了她的噩梦里,一场一场,没有休止。云雅一阵情绪起伏得厉害,她努力了好几次,压不下去泛上心疼的苦涩悲痛,只好求道:“有糖吗李施煦,我想要薄荷糖。”

    李施煦赶紧抱过来一堆他姐买回来的糖,打开递给她。

    当清凉的味道游入肺腑时,云雅终于觉得好受一些,李施煦看着她平复下来的呼吸,问:“好了些吗?薄荷糖会让你不那么紧张是不是?”

    云雅点头,说:“高三在家养伤的那段时间,经常神经紧绷到完全没有办法学习,心里急,伤口又疼,每天都特别焦虑,偶然间吃了几颗薄荷糖,发现好像可以压住焦虑的心情,然后越吃越多,完全离不开上了瘾。”

    又说:“我最近有在尝试少吃,也许再试试就可以戒掉。”

    李施煦说:“不戒也可以,难受的话不用硬忍着。”

    云雅扯出一个笑容,隔开李施煦半人位置坐着,眼睛连着眨了好几下,才眨去迷蒙在眼前的泪水,开口变得更难,人生最痛苦的时期就要说到了,不是关于她受到的侮辱,而是有关她永远无法释怀的失去。

    她说:“吴少伟在他妻子服刑期间和她离了婚,孙维秀,他前妻叫孙维秀,因为刺伤我被法院判了一年多。孙维秀一出狱就跑到京安来找我,那时候五月,是我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我才刚适应这边的生活,开始尝试忘记高三的事情,我参加了文学院一个东欧文学交流的社团,认识了一些有共同爱好的朋友,还交了第一个男朋友。”

    说到这里她朝李施煦看了一眼,李施煦给的反应是牵住了他的手,说:“我接受你所有的过去,虽然我会嫉妒他。”

    “不用嫉妒。”云雅说,“我们没有谈多久,半个月吧大概,很快就分了手。五月底的时候,他带我去见他的朋友,约了露天的烧烤店,松川路上很有名的叫燎味的那家……”

    她和李施煦对视,但李施煦显然没有对这个地名店名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于是云雅继续说:“孙维秀一直跟着我到了那家烧烤店,松川路上人很多,那天又是周五,天气很热,晚上七点多八点的样子,我们这桌人刚到齐坐下,孙维秀就跳了出来,骂我是小三勾引她老公破坏她家庭,她说得很激动,又说我读高中就和老师关系不清不楚……她又哭又闹了,马上就很多人围了上来。她扯我的衣服,拉我的头发,我被吓到全身发抖,根本没有力气反抗……太可笑了,我当时的男朋友和社团里的朋友,他们站到路边,离我远远的,生怕我要向他们求救一样……”

    云雅摇头苦笑,停住了不说,她在看李施煦,在等他是不是要想起来一些什么。

    李施煦似乎有了点模糊的印象,想起好几年前有次纪尔希孟熙文请大家吃饭,约在了松川路上的一家日料店,隔壁就是那家很火的燎味烧烤,那晚他因为有产品测试所以到得晚,老远就看到烧烤店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堵成了一圈死墙,人群间隙,他看到有个衣衫被拽到变形的女生,在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拉扯头发,他还以为是母亲教育女儿,听了路人几句闲言碎语,才听出来是原配打小三。

    他本来是没有好奇心要去管这件事的,最后插了手,因为穿过人群离得稍近时听到那个女生很坚决地喊了好几声“我没有,我没做过你说的事”,她喊“放开我,我要报警”,她求“救救我,帮我报警,求你们”,没有人回应她。

    那么多人举着手机在拍,但是没有一个人伸手帮助她。于是他生了恻隐之心,将他姐姐要他带给孟熙文的衣服拿出来盖到那女生头上,把她带到了旁边日料店的空包厢,等她报了警被警察接走,才去找纪孟二人。

    他从头到尾没有看清过那女生的脸。

    这件事情本身,也没有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

    直到现在,他记了起来。

    李施煦震惊地看着云雅,半晌问出:“后来有人出来帮了你一下,他带你离开人群,又等你报警……那个人,是我?”

    云雅眼眶含泪,说:“是,是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跟你说一句谢谢。真的很谢谢你,在那个时候拯救了我。”

    李施煦心疼到无法说话,他随手做的一件小事,竟然叫她记着感着念着许多年。

    他说:“对不起,我没有认出来你。”

    他说:“我不知道是你,不知道后来我会这么爱你……如果知道,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不,对不起,我当时应该做得更多,不该让那些人拍下那么多视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警察局……我不知道,我应该更早认识你……”

    云雅说:“没有对不起,不用说对不起,你已经帮了我,我十分感激。”

    李施煦想起当日李际英说可以介绍一个翻译来兼职时提到的话,他叔说这翻译是崔教授的高徒,一般不接这种旅游接待的小工作,这回是崔教授亲自打的电话她才会接。他当时就很好奇,是多厉害啊还不接这些小工作,他还以为是多傲气的人,却没想一点不傲气,人瞧着就温婉,虽然气质有些清冷。

    他从回忆里抽身,有些后怕又有些忐忑地问云雅:“如果不是因为我曾经帮助过你,你会接我们公司的兼职吗?”

    云雅想了想,很真诚地回答他:“不会。”

    她说:“我接这个兼职,只是因为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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