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身在苦海中,百姓心却不知苦。

    他们自矿场走过。目所及处,何止绿意,连一点其他色彩都不见,只无尽的灰,无垠的褐。

    那些矿夫的衣服,怎得就也只剩下灰褐二色?是在连年终日的劳苦中失了血气!是被这漠上飞沙土石浸了骨肉。

    柱州的玉,是世人均在称赞的无暇,柱州的矿夫,却连那晶莹见过也不曾,更谈不上拥有!

    他们自田间走过。垄边,地里,全部是弯着腰的背部,看不见表情,听不见声音。

    不知道是这片土地养育着他们,还是他们孕育着这片土地,只是仿佛,他们胳膊、腿上露出的血管,就似柱州的蜿蜒沟壑。

    黎民百姓,这是一群没有面孔的生产者!

    可能会有那么几个人看见了疾苦,只是略微落墨几字,连表象也不曾描述完整,就代表芸芸大众,去文坛接受称赞。

    万倚那日想着,只是去看一下周围的情状,可半个月过去了,她停不下自己的脚步。

    不理会古礼派做了怎样的部署,不理会牢里做山匪的流民如何处置,不理会定北王府中众人商讨的章程。

    她只是停不下自己的步子!

    她知道这些人的,她不曾观察过他们,这泱泱庶民,原来比她以为的过得还苦。

    牵着马走在州府的街上,来往行人大都锦衣华服,包括他们。固海楼还是一样座无虚席,隐约间,还有曲调从远处透过来。

    “俯腰躬身岁岁劳苦,可知人世有此繁华?”万倚脚步不停,轻声念叨着。若不是秦意一直关注着她,可能都听不见这低语。

    两人往王府走去。

    回了院子,便不再见万倚身影,她把自己困住了!

    一日,又一日。

    秦意端着一盆开得正盛的菊花,走进了左侧院。

    万倚一身素色中衣,侧躺在榻上,只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是放空一切般不见动静。

    秦意把菊花放在桌上,在矮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也不说话打扰她,只安静地待着。

    过了很久,差不多两个时辰,万倚终于开口说话。

    “我觉得自己实在矫情了。不过是看见了一些稀松平常的劳动场景而已,却有些感怀自伤,忘了自己的正事。”

    她坐起身来。

    “我还觉得自己有点虚伪。看见他们,我仿佛还在心内窃喜,现如今的自己,并不是那样的田地。”

    万倚也没有看向秦意,仿佛在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愿意把自己所有财物都赠给那些人吗?我愿意放弃官职,去村中给孩子们教字解惑吗?我愿意为了他们,和这天下的氏族对上吗?包括秦叔和你?”

    她还是抬了头,看向秦意,眼内平静无波。

    “我不愿意的!秦意呀,你看,我是不是虚伪又矫情?”

    “阿姊已经能看见了。”秦意只回了一句话。

    世家大族看不见吗?他们装作看不见。

    陇上扶犁者,腹内常饥,不桑不蚕人,遍身罗绮!他们只有看不见,才能仆妇成群,才能高墙深院。

    朝堂肱骨看不见吗?他们装作看不见。

    书生学子世家郎,上读史书下阅事,一朝拜入天子堂,口食民脂涂民膏。他们只有看不见,才能沆瀣一气,才能同志同德。

    御座上的帝王看不见吗?他装作看不见。

    一层一层金殿阶,遍是枯骨混朽尸!他只有看不见,才能安稳坐金椅,才能玉砖并金瓦。

    但是阿姊能看的见。

    “阿姊其实不是虚伪矫情,那只是觉得自身微小,没有办法拯救而袖手的无奈而已。”秦意看着她,一字一顿坚定地说。

    万倚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想被拯救的期待,等着下文。

    “其实,阿姊不必执着于结果的!让他们脱离水深火热?这个担子太重了,凡人之身,怎可比肩神佛?阿姊只要有想法,慢慢做就行,能达到什么程度,就达到什么程度,只要有变化,就会有念想!”

    万倚的背挺起来了,是啊!只要做就行了,先做就行了!

    她眼睛放光。从哪开始做呢?

    对,柱州,商业联合会,她有想法了!

    从榻上起身,套上靴子,她这就去议事厅看看,那群人应当是做好了规划安排吧,

    咦?不对!她的外袍呢!!!

    为什么她只着中衣?秦意进来她就是这副打扮?然后他还盯着她看了两三个时辰?

    啊!真想把靴子脱下来扔到他脸上!万倚恼羞成怒地瞪了秦意一眼,往内室走去,穿衣打理。

    秦意还坐在椅子上,一脸茫然。怎么了?不是说的好好的吗?

    大概过了半炷香,万倚从内间出来。

    她外面套了浅紫色的襕衫,脚下还是黑色的马靴。头发没有束起,侧拧为随云髻,耳畔还别着蝶状金簪。

    万倚脚下不停往外走去,秦意见状,跟在了后面。

    议事厅里人并不多,想来也是,各个都是大忙人,怎能都束在府里十几日。

    厅堂内里,在的几人坐在一处,翻阅着手中纸卷,不时商量几句,又做着简单地增删。

    万倚和秦意进门后,几人都起身作揖行礼。

    她摆了摆手,见那日识得的常晶正好还在,便拿过了她手中众人商议后定下的规划册子。

    走到桌边坐下后,还没翻几页,万倚就合上放在了一边。

    有点繁琐!

    她抬头直接看向常晶,问道:“如果定北王府不要你那三成红利,还能派人沿路护送,盐价和粮价能压多低?”

    “何用?”

    “百姓吃食。”

    “追求精米精面否?”

    “饱食而已。”

    “只这一途,粮价能下五成。”

    “当真?我所求的,乃是长久,不是让你让利难存!”万倚的语气缓了一下。

    那常晶闻此,仔细做了解释。

    “不管是食盐还是粮食,都是分等售卖的。最上一等,售给世家大族,重精而不重量;其次一等,卖给酒楼食铺,依旧有所挑选;第三等,有殷实小康家庭来人购买,亦有油水可赚。”

    她看向万倚,继续说道:“大人所说的饱食,乃是这最末一等。若是大人让利三成,如此福泽,下民又怎会贪得,也能让出利来。只是为了不影响粮户,必须按照收粮的底价卖出。”

    万倚听到这,放下了心来。这常氏言语坦白,可与之合作共赢一番。

    也不理会在场其他人,万倚没有丝毫避讳,对着那常晶直接开口问道:“这商业联合会,目前还缺着会长,不知足下可有意向?”

    其余人闻此,有点懊悔,自己怎么就没给这位大人留下印象呢?刚刚答话的怎么就不是我呢?

    可那常晶,却没有立时应下,而是思考了片刻。

    “我常氏不过中等规模,可堪此任?”她问道。

    “背后站着定北王,再不济,还有世子压阵。”万倚指了指秦意,给那常晶回道。

    听到这,那常晶再不迟疑,对着二人作揖,言道:“多谢大人看重。”

    巨大的惊喜砸在了头上呀!还得不露声色,不然贵人觉得她不堪造就怎么办?

    压在头顶的巨山倒塌了不过月余,她本来就准备乘着机会,能把摊子重新铺回柱州,今次得了这头衔,靠上了定北王府,只要是她自己不造作,还有谁能阻了她的东风?

    今后只要是跟着上面的这位意思走,完成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她仿佛看见了常氏先祖也不曾达到的未来。

    “后面会有王府幕僚过来协助,这事情,就交给你了。”万倚吩咐道。

    常晶知道,这不光是协助,还是监督,

    “必定竭尽全力。”她又是躬身一揖。

    既然事情已然安排好,万倚便不再多留,往议事厅外走去,步子有点急。

    前两日有心事,不怎么进食,今日里听了秦意开解,又直接跑来了议事厅,这会事情忙完,饥饿感就汹涌而来。

    也不知这会子有什么吃食可以填一填肚子。

    万倚没有去饭堂方向,直接往厨房而去。

    “这会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万倚看见厨房门口的妇人,直接开口问道。

    那人回过头,见是府中女客和世子,先弯腰行礼,然后答道:“按照世子吩咐,这两日,厨间常备着银耳羹和莲子粥,这便盛给您。”

    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万倚和秦意坐在不远处树下的石桌边,不一会便见那妇人回转,手中托盘上端着两碗粥过来。

    等她把托盘放在桌上,万倚就伸手,自己从盘内拿出了碗,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秦意却不动手,只看着她用食。

    不一会,万倚的碗便见了底,她看着盘内另外一碗,好奇问道:“你不吃吗?”

    秦意摇了摇头,轻声回了一句:“备给你的。”

    万倚一顿,又拿起另外那一碗粥来。啊!总算是活过来了。

    用完粥,二人也不急着走,仍旧坐在原地。

    “本来,我还想着能把那三成红利用在王府,用在定北军呢!现在,我又有了新的想法。”万倚饱食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秦意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既然秦叔有自己来钱的门道。那么,这笔钱,我想在柱州办学堂。那种不收束脩,不拒来人的学堂。我想让这柱州百姓的孩子,都能识字,都能读书,都能明理。”万倚补充道。

    只有不再浑噩,他们才有机会做出选择!

    这时,万倚又看向秦意,调笑着说道。

    “我这确实是借着定北王府的势,如果你觉得实在是吃亏,我也可以把自己赔给王府的。”

    说完,还不等秦意反应,她自己便被逗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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