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热闹了一天的公主府总算可以歇息了,而这京都里面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只不过劳累一天,这时候大家精疲力尽,基本上都选择歇息在家。

    除了郝恬。

    应酬接待往来都是由郝母郝谧来的,她除了及笄礼上费了心神,一天下来,竟是比之平时还要清闲,这会儿又没了及笄礼压在头上,这些天被强压着学习礼仪而被迫沉寂下来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要不要去找唐谨玩呢?他刚过来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她理应尽地主之谊,带着他好好玩上一圈。

    但是想起白天他说的那番意味不明的话,郝恬又觉得心乱得很,一时之间并不太想见到他那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算了,她跟自己说,唐谨一路舟车劳顿的,还是不要打扰他,让他先好好休息吧。

    她自己一人随便逛逛就好。

    打定主意,郝恬提气,双足轻点,便跳上了与隔壁府邸相邻的墙壁。

    自从上次管家告状,她被母亲逮个正着之后,她就一直找偷偷摸摸出门的方法,踩点了好几日,总算被她找着了。

    隔壁这家府邸没有住人,当它的位置绝妙,她只要从隔壁这家借道,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不惊动郝家任何人直接到达西城区,西城区的新鲜吃食最多不过,她刚好可以再吃点,权当宵夜。

    有小时候的轻功底子在,郝恬很轻易地就翻过了墙,就是隔壁估计是很久没住过人了,角落里都生了不少杂草,有些荒凉,晚上走在里面有些恐怖。

    郝恬加快脚步,快速从府中穿行而过,而后再度翻墙出去,拐过几个街角,热闹的人烟便席卷而来。

    “馄饨,卖馄饨啦,热乎乎的馄饨啊。”

    “我家的包子皮薄馅大,刚刚出炉,好吃的很,客官您要不来上几个?”

    “姑娘,您要不要试试我的红豆糕,里面的豆沙都是每天现做的,可香可甜了!”

    只是在摊子前面稍一驻足,郝恬就收到了不少摊主热情的招呼,心喜之下,她决定坐下来,每一个都好好品尝一番,绝不辜负每一位摊主的心意。

    郝恬就这样一路逛吃逛吃,买了不少精巧的小玩意,也打包了不少糕点。

    她还碰见了卖莲子糕的老婆婆,京都有不少卖莲子糕的,但是只有这个婆婆的莲子糕最合郝恬的口味。

    婆婆年纪很大了,身体并不康健,并不每日都出摊的。婆婆摆摊不是为了生计,纯粹是为了怀念自己的故乡,郝恬听婆婆说过,她故乡是在南方一个盛产莲藕的临水小镇,她年轻的时候家乡发洪水,她跟着人一路北上逃难,官府的救济安排下,在京都外围定居了下来。

    现在年纪大了,就想念家乡的莲子糕,但京都的吃起来总少了几分滋味,便自己做,做的多了就会拿出来卖,慢慢地就有了回头客。

    或许是因为听了婆婆的故事,郝恬总觉得婆婆的莲子糕吃起来有一股江南水乡的清甜味道,总会让她想起安平镇。

    “小姑娘,今天又来买莲子糕啊?”婆婆见了郝恬,认出这个熟客,笑的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了,“婆婆给你挑几个好看的包起来?”

    郝恬已经吃的很饱了,她摸摸已经放了不少糕点,挤挤还有空余的背包,笑咪咪道,“好啊。”

    买完莲子糕郝恬没有马上走,又站在那跟婆婆唠了会儿,婆婆准备的莲子糕不多,没聊上几句,就卖光要收摊了。

    “小姑娘,婆婆我要回家了。你再耍上一会儿,也早点回去噢。”

    郝恬点头,看着婆婆挑着担子离开的背影,慢慢融入人群里面。

    一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清吟小馆亮起的灯笼。

    想起许多天没去了,这会正好也到了,索性就直接进去了。

    先在大厅欣赏了一下绿衣的舞姿,不知是不是多日不见的缘故,郝恬总觉得今晚绿衣的舞姿感觉有些拘谨,没了往日的灵动。

    一舞终了,台下人纷纷拍手叫好,郝恬也捧场地鼓掌。

    “咻”地一声,却见一物从二楼的包间扔了下来。

    郝恬自幼习武,虽后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学出啥名堂,但她耳目比常人灵敏许多,早在听见破空声便循声望去,在那包间门关上之前,瞥见了里面的人。

    那人头戴金冠,身披孔雀翎大髦,生的英武不凡,脸上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冷漠傲慢,郝恬见了便心生不喜。

    “啊!”

    郝恬想不得许多,就听一声短促的痛呼。

    台上的绿衣捂着额头倒下,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溢出,从她姣好白皙的脸颊流下,她却顾不得擦拭,反而立马坐直,朝着二楼包间方向磕头行礼,“绿衣谢爷赏赐。”

    原来是刚刚包间那人砸了锭金子下来,也不知道是没注意还是故意瞄准的,刚好砸在了绿衣的头上。

    绿衣还在台上磕着头,那锭沾了血的金子格外刺眼,郝恬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而后又慢慢松开,这里是京都,不是安平镇,家里现在正是紧张关节,她本就帮不上什么,可不能还给家里添乱。

    好在那人并没有继续为难绿衣的意思,不一会儿,砸了锭金子,便再无下文了。

    等新的舞姬上台表演,那包间房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的,早已经人去楼空了。

    郝恬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心里始终不是滋味,便转头去了清吟小院后院。

    多日未见,柳莲还是像上次见面一般,穿着红色长裳,坐在窗口,怔怔出神。

    旁边待客坐着的凳子上坐着额头缠着绷带的绿衣,白色绷带上面隐约有血迹渗出,她看见郝恬进来,拿帕子匆匆擦拭掉脸上未干的泪痕,起身一副要跪下行礼的模样。

    郝恬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不让她拜下去。

    在她印象里面,绿衣因为舞艺过人,名声远播,每次演出底下都会有她大批的拥趸者,不少风流文人特意提笔诗词赞美其舞姿优美绝伦,被这样追捧的绿衣向来是有自己的骄傲的,哪怕在时人眼里她不过一介舞女,并非良籍,身份卑贱,但是之前面对自己时,哪怕知晓了自己的郡主身份,相处时也是不卑不亢的。

    绿衣被郝恬扶起来,也不像往常那般促狭打趣郝恬又来找她们公子,安静地退下了。

    郝恬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是因为那个掷金子的男子吗?

    绿衣一走,房间里只剩下了郝恬跟柳莲两个人。

    柳莲今日似乎心情不好,没有半点想要搭理郝恬的意思,依旧面朝着窗外发呆。

    郝恬特意看过那窗外,外面只有一个人工堆砌出来的水池子,里面栽种了些观赏用的水莲花,前些日子最后一朵也凋谢了,如今秋日了,水池里面就只剩下些残枝败藕,并没什么好看的,不明白为什么柳莲总是对着这个水池子发呆。

    她从背包里掏出还热乎的莲子糕,像往常一般招呼他,“柳莲,别发呆了,我给你带了莲子糕,还热乎的,快来吃!”

    柳莲动了动,没有转身,只听见他微闷的声音,“我不吃莲子糕。”

    “那还有芙蓉酥,云片糕,玫瑰酥,赤豆糕.......”郝恬一口气报了好几样糕点名字,问他,“你想吃哪个?”

    或许是惊讶于郝恬这背包里面糕点品类之繁多,柳莲沉默了一会,“给我赤豆糕吧。”

    郝恬便从背包里面掏出剩下的几块赤豆糕,展开包装递给他。

    柳莲转过来,或许是在窗边吹了风,他脸色比往日要苍白一些,眼尾微微发红,带着股郁气,吃了几口赤豆糕,甜意入口,眉目不觉舒展了一些。

    柳莲:“今日你及笄,怎么不在家里陪家人?”

    郝恬有些惊奇:“我都没跟你讲过,你居然也知道?”

    而后老实回答,“他们都累了,在歇息呢。我不累,就出来逛逛了。”

    说着就跟他讲起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柳莲大多时候很安静,是个很好的听众,郝恬喜欢跟他分享一些日常琐事。

    柳莲手里拿着那块赤豆糕慢慢啃着,等郝恬说完,他手里的糕点也吃完了。

    他捻了捻手心的糕点残渣,突然开口,“今日你及笄,我没什么好送你的,便给你跳上一舞吧。”

    郝恬愣了一下,随后便高兴应和,“好啊好啊。”

    虽然没有听说过柳莲会跳舞,但是他人长得好看,身材修长,就算不会跳,随便舞几下也是赏心悦目的。

    郝恬兴致勃勃跟着他去了更为开阔的院里。

    然后,就见红色人影矫若游龙,无须任何伴乐,如一团热烈燃烧的火焰,在这幽暗院子里翩跹起舞。

    那一刻,郝恬脑海中想不起任何事,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红色火焰。

    美!绝美!

    那是比绿衣还要更甚一筹的舞技。

    那团火焰不知疲倦地在她面前不断旋转跳跃,热烈的像是要燃烧掉自己所有的生命力。

    郝恬看着看着,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悲伤,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情绪,是舞者传递出的,是属于柳莲的悲伤。

    那么,柳莲又在为什么而悲伤呢?

    一舞终了,柳莲向来苍白的脸上浮现晕红,微微喘息,“好看么?”

    郝恬毫不犹豫地大力点头。

    柳莲便微微勾起了唇角,纤长手指拢了拢因为跳舞而有些敞开的衣襟。

    郝恬眼尖地看见他胸口露出的一小片肌肤上遍布的红斑淤青。

    郝谧:“!!!”

    她不是那种养在深闺里啥也不知道的大小姐,会以为那是蚊虫叮咬所致,背着人偷看过带颜色话本的郝恬自然认出那是什么。

    她有些纠结,但看了看柳莲面色如常,觉得他应该不会在自己及笄这一天对自己发火,便大胆发问了,“柳莲,你们清吟小馆难道还兼职卖色吗?”

    柳莲:“........”

    他原以为与郝恬都相处了这些时日了,应该不会再出现之前那种无语感觉的。

    是他低估郝恬的实力了。

    柳莲:“清吟小馆的确卖艺不卖身。”

    他自嘲一笑,“只是有时候由不得我们这些卑贱小人意愿。”

    郝恬看着他眼里透出的自嘲,脸上没了笑意。

    母亲曾说过,人生来平等,但是在郝恬十几年的生活里,她发现这句话其实并不对,人从一出生下来便被划分了三六九等,有人一生下来就身份尊贵,衣食无忧。但更多的却是如绿衣一般,出身贫苦,万事如浮萍一般由不得自己。

    郝恬犹记得,当初自己尚且年幼,为此事闷闷不乐,去问郝母。

    那时候郝母是这样回答她的,“世道如此,非你我之力能改变的。”

    “我们能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心,在能力范围内去做你想做的,但若是没能达到你想要的效果,也不必责怪自己的无力。”

    在安平镇,得益于母亲首富的身份,那样的困扰郝恬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但这一次,绿衣额头洇出绷带的鲜红血迹和眼前柳莲自嘲的笑容,沉重地压在郝恬的心头,让她再度感受到那股久违的无力感。

    她忍不住想做些什么。

    等再度回道屋子里面,看着对面拿着酒壶给自己灌酒的柳莲,郝恬正色看向他,询问道:“柳莲,你想赎身吗?”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柳莲的脸,不错过他的一丝表情,见他眼中微闪,似有意动,但旋即他侧过了脸。

    “赎身?赎什么身?”他嗤笑一声,“整座清吟小馆都是我的,何来赎身一说?”

    顿了一会,恹恹之色又弥漫上他的眉眼,他放下手里的酒壶,“我乏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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