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莲的原名并不叫这个名字,只是那日被家里卖了,买他的老鸨见外面杨柳吹拂,池子里面莲花开的正好,便随口取了柳莲这个名字。

    或许当真就如老鸨所说,他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他在楼里面不过学了几年,初次登台表演之时,却仍是惊艳一片,哪怕他并非是女子,但凭借着远超他人的舞技,面容姣好,男生女相的他还是在这些人地追捧下,成为了楼里面的花魁头牌,每日慕名而来只为见他一面的人络绎不绝。

    他确实过上了老鸨嘴里锦衣玉食,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但柳莲觉得无趣的紧。

    老鸨却为自己有了一棵摇钱树乐开了花,平日里对他也是各种小意哄着捧着。

    本来这日子就这般无趣的继续过下去,柳莲想,或许等他年纪大了,攒够了银钱赎身,会去买个小院子了此残生。

    但是偏偏,他遇见了那个人。

    荣亲王,可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人,就连他这样深陷糟污的人,亦是有所听闻。

    甚至或许在不久之后,就只会是万人之上了,当今圣上膝下无子,百年之后,登上那个位置的人选大家早就心照不宣了。

    那人头戴金冠,披着孔雀大髦,众星捧月立于衣着华贵,面带谄媚的一群人中,漫不经心朝他看过来。

    隔着看台,楼上楼下,四目相对上,柳莲清楚地看见了那双倨傲的眼里露出的惊艳之色。

    当晚,柳莲就被一顶小轿子从后门悄悄送进了荣亲王府。

    即便是名满京都的头牌,只卖艺不卖身又如何?面对权势,也只有曲意奉承的份。

    那一晚,自然是不好过的。

    然而比起身体上的不适,那人仿佛看脏东西的眼神更让他难受。

    他从那个人的眼里,第一次觉得自己卑贱。

    有时候,看着那个人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的痴迷之色,柳莲又觉得讽刺。

    看啊,这人自诩高贵,不还是喜欢他这样一个下贱胚子?

    权势是个好东西,尽管在那些眼中,他只是一个卑贱的妓子,但背靠着男人,平日里那些从不拿正眼瞧他的人,都要陪着笑脸,恭恭敬敬唤一句柳公子。

    柳莲知道这些人一转身背后会议论的有多难听,毕竟这京都里面人人都有两幅面孔。

    后来突然有一段时日,那个男人没来找过他了。

    老鸨开始整日忧心忡忡,觉得是不是他失宠了。

    柳莲却觉得心里松快,即便已是入秋,已有凉意,一片萧瑟景象,还是难得起了去外面游玩的心思。

    第一次碰见郝恬时,她正坐在河边树干上头偷吃莲子糕。

    她爬的很高,还未完全掉落完的树叶子将她遮掩得很好,加上她特意穿了身颜色相近的绿色衣裙,若不是他被她掉了一脸的糕点渣子,即便抬起头去看,也发现不了她。

    柳莲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思,他没有出声,竟就这样默默地站在树下面看着她吃完了糕点。

    第二日,再一次在这棵树下,他再一次被掉了一脸的糕点渣子,柳莲下意识地朝树上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小姑娘枝丫中若隐若现的翠绿衣角。

    他又再一次默不作声地站在这棵树下,看着这位陌生的姑娘吃完了带来的整包糕点。

    而后,第三日,第四日.......

    虽然从未说上一句话,但是仿佛彼此约好了一般,每每到那个时辰,柳莲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不受控制地走到那棵树下。

    到后来,他甚至无须抬头,便已经能精准地避开树上小姑娘掉落下来的糕点渣子。

    他们真正说上话的那一天,是树上叶子都快掉光的时候了。

    大概是意识到这棵秃了的树藏不住自己了,小姑娘吃的没以前投入,吃上几块,便会朝四周张望一下,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柳莲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跟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有些慌,心跳有些快,毕竟是他偷看在先,但一方面他心里又不受控制的,生出了隐秘的欢喜。

    就好像是他长久以来,一个人的独角戏,终于得到了回应一般。

    相比较之下,小姑娘的反应就坦然许多,她朝着他望下来,笑眯眯地问道,“你长得真好看,要吃糕点吗?”

    就在他还在纠结长得好看和吃糕点之间有什么联系时,绿色的衣袂翻飞,小姑娘已经如一只灵巧的燕子从树上落下,站在了他的面前。

    原来是有功夫底子在身上的,难怪每次都爬那么高,柳莲在心里想道。

    小姑娘捧着油纸包,往他面前一递,“是莲子糕,最后两块了,吃不?”

    她的语气那么熟稔,就好像他们是相识已久的老友,天知道,他们两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啊。

    但鬼使神差地,柳莲伸手拿了一块。

    而她自己啃着剩下的一块,冲柳莲挤了挤眼,“好吃吧?”

    柳莲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他垂下眼睛,望着自己手里面咬了一口的莲子糕,轻声回复:“好吃。”

    其实并不好吃。

    或者说,于他而言,所有的莲子糕都是不好吃的。

    即便已经过了很多年,他仍旧记得,那是炎热的夏季,两边的河道池塘里面开满了荷花,难得一缕清风吹过来,空气里面便弥漫着清雅的荷香和街边贩卖的莲子糕的甜香味,让他忍不住暗暗吞咽口水。

    但是阿爹摔断了腿,病重在床,为了给父亲治病,阿娘四处借钱,却还是止不住吃药看病的大窟窿,家里面如今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

    他强行让自己从摊子上的莲子糕上抽回目光,阿娘却注意到了,她拉着他走到卖莲子糕的摊贩,从包的严严实实的帕子里面掏出几枚铜板,买了一包莲子糕放进他手里。

    他捧着那包莲子糕,又惊又喜,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块,递给阿娘,阿娘却是摇头只道让他吃。

    莲子糕多香多甜啊,他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在吃了一块后,又原封不动地包了起来。

    阿爹躺在床上不能动,还整日要喝苦苦的药,这莲子糕这么好吃,阿爹也没有吃过,他得给阿爹留着。

    他知道阿娘这次带他出来是要去大老爷家里卖身做工的,听说很苦很累,做错了事还要挨打,但是没关系,他很乖的,会努力干活的。

    而且大老爷每个月都会给他工钱,家里有了这笔钱,阿爹就能治病了,阿娘也不用整日对这空空的米缸发愁了。

    那时候,即便知道自己即将被卖,柳莲脸上还是带着期待幸福的笑容的。

    可是,他最后被卖进了清吟小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本他阿娘是准备把他卖去做小厮的,但是清吟小馆的老鸨出价更高,有了那笔钱,足够治好阿爹的腿后,再给家里盖上大屋子还有盈余。

    他瞒着老鸨偷偷去看过了,阿爹的腿脚恢复的已经与常人无异,家里新盖的砖屋又大又新,不像是以前的草屋,刮风下雨天总是担心它会被风吹走漏雨。

    而向来愁容满面的阿娘肚子高高隆起,脸上带笑,手里面牵着一个小男娃。

    只是见了他,阿爹阿娘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

    他们问他,“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那老鸨不要你了?你告诉她,不管人她要不要,给的银子我们是一分都不会退的啊!”

    他们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再见到自己亲生骨肉的喜意,只有惊怒,他们害怕会失去现在的生活,他们对着他这个罪魁祸首怒目相视,而那个男娃却被他们紧紧护在了身后。

    当那个男娃从他们背后好奇地朝他望过来时,柳莲只觉得放在心口捂着的莲子糕变得冰凉,连身上昨日被教习先生抽出来的鞭痕也开始变得生疼。

    他偷跑出去被老鸨发现了,他挨了一顿打,老鸨把他关在柴房,不让任何人给他吃食。

    夜里他饿极了,掏出藏在胸口的莲子糕,入口时却只觉得苦涩。

    后来,世上便只有清吟小馆的柳莲公子。

    而柳莲公子,从不碰莲子糕。

    而如今,他手里捏着块莲子糕,莲子糕入口的那一刻,他那么久的坚持似乎都没有了意义,随着过往一起湮灭。

    其实,莲子糕,并不苦。

    分食了莲子糕,就像柳莲没有打听她为何要躲在树上偷吃糕点,小姑娘也没有问柳莲为何一个人站在树下面,就此作别。

    次日,心照不宣地,两人又在这棵树下碰了面。

    这次吃的糕点是红豆糕,有些甜腻。

    如此这般,哪怕没有刻意地攀谈,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

    柳莲知道她姓郝,单名恬,看她穿着,看似平常,但是衣裙所用布料绣花无一不精,就连不起眼的衣角也细致地用金线绣了祥云做点缀,她应该是京都中某户达官贵人家的小姐。

    柳莲看破不说破,就像郝恬从不追问他身上时不时出现的红痕伤口。

    郝恬说,作为一个合格的糕点搭子,不应该探究对方不愿意的事,这是属于侵犯别人的隐私,是很不道德的一种行为。

    这番言论柳莲闻所未闻,但是郝恬嘴里经常会冒出一些他听不太懂的话,听得多了,他竟能理解上几分,进而觉得有几分道理。

    每日与郝恬吃那些糕点,说些没什么意义的闲话,是柳莲一天之中最为轻松的时刻了。

    直到某日,小馆里面与他交情不错的舞姬绿腰跟他讨论舞蹈技巧时,突然看着他的脸问了句,“柳莲公子,近日是否胃口甚好?”

    柳莲愣了一下才觉出其中意思,这是在说他胖了。

    绿腰又连忙替他找补,“你近日心情好了许多,想是胃口也跟着好了,平日里见你总是一副恹恹的模样,如今这般看着才喜庆。”

    喜庆?

    这个词能跟花魁头牌连在一起吗?

    而那人某次事后掐了掐他的腰,来了句,“胖了。”

    柳莲僵立当场,自此痛下决心,节食瘦身。

    所幸,郝恬近来似乎有什么心事,不像之前一般憨吃,带的糕点往往剩余许多,他又刻意控制,很快便恢复了以前弱柳之姿。

    那人倒是捏着他比之前更加纤细的腰身,眼里有遗憾之意。

    柳莲知道他更喜欢之前的模样,不过他倒也没有强逼着他再胖回来。

    许是最近心情不错的缘故吧。

    有关他的事,柳莲并不想知道太多,毕竟身份摆在这里,他这种水中浮萍的人,他口中漫不经心说的一两句话,于他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柳莲很有自知之明,他并不想卷入这种漩涡里面。

    但是有时候,这些事情由不得他。

    那天天气很好,那人突然要带他去赴宴,柳莲反复确认了好几遍,震惊于那人胆大包天,竟要带着他一个青楼倌人去皇宫里赴宴。

    他这样,真的不会被圣上怪罪吗?

    柳莲心中惴惴,那人却气定神闲,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他恍然了,这个男人,他的势力竟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了。

    柳莲扮作了那人身边的小侍,拿着酒壶低眉顺眼地站在男人旁边,许是他容色出色,宴会上,柳莲察觉到一道目光频频落在自己身上。

    他借着斟酒的动作,悄悄回望过去,却对上了熟悉的脸。

    是郝恬!

    跟他分食糕点的糕点搭子!

    柳莲惊讶之后,又觉理所当然,他早就知道郝恬身份不凡,出现在皇宫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只是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柳莲斟酒完毕,退回一旁,眼睛却忍不住瞟向坐在对面的郝恬。

    她察觉到了,见四下无人注意,飞快朝他挤了挤眼睛,一副碰到熟人的快活模样。

    柳莲自打入宫以来悬浮的心莫名就安定了一些。

    很快的,柳莲就知道了郝恬的身份,当今圣上外甥女,安乐郡主。

    安乐郡主,有一段时间,那人口中频频提起这个名号,柳莲听他的意思,朝中大臣私下揣测,圣上似乎有意赐婚安乐郡主,而皇位将会传给安乐郡主的夫婿。

    其实这个说法也不是没有根据,当今圣上亲缘稀薄,而安乐郡主是与圣上一母同胞的长公主所生,算起来是与圣上血缘关系最为亲近的了,若是择其夫婿为皇,日后诞下皇嗣立为皇储,也不失为延续皇室血脉的好办法。

    而安乐郡主的夫婿人选,自然是舍热门人选荣亲王不让了。

    那人也是这样想的,那段时间对他格外温柔小意,一副即便与安乐郡主成婚后,也不会冷落他的表现。

    但是显然,柳莲的目光在与郝恬同坐的俊秀男子身上掠过,安乐郡主所选夫婿,圣上赐婚另有其人。

    虽然那人对他向来宽宥,但是柳莲深知荣亲王心胸谈不上宽广,如此一来,郝恬肯定已经是将这人得罪的死死的了。

    酒席过半,圣上体力不支便下去休息,柳莲见荣亲王冲圣上旁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眼皮子猛跳起来,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他的预感很快就得到了验证,一列身着全副甲胄,手持刀剑的军队闯了进来,在场的宾客想要站起来,却无力瘫坐回座位上,只能惊怒交加望着这群不速之客。

    而荣亲王却从座位上慢慢站了起来,脸上带笑,他手上甚至还端着方才柳莲为他倒满的酒杯,十分轻松闲适的模样。

    “荣亲王,你这是作甚?!”

    “逼宫!荣亲王要逼宫了!”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这原本只是一场稀松平常的宫宴,谁能想到荣亲王会逼宫呢?

    荣亲王对在场这些人如何惶恐毫不在意,他示意手下人将众人看管好,领了队人马,挟持着被捆绑着双手的郝恬几人,不知道要去往何处。

    柳莲亦在其中,此刻无人注意他这种小角色,他偷偷朝郝恬看了好几眼,她现在的状态并不好,可能是因为她是此次逼宫的关键人物,荣亲王下手更重,比起他人,她唇色惨白,走路不稳,一副萎靡模样。

    一行人穿过几道走廊,进入一所宫殿,当看见坐在书案边,面前摆放着笔墨的皇帝时,柳莲一下子就明白了荣亲王为何要单独把郝恬几人拎过来了。

    他要用郝恬来威胁圣上写下传位诏书。

    “现如今陛下还要负偶抵抗?”荣亲王抽出一把大刀架在郝恬的脖颈上,“陛下若是肯乖乖写下传位诏书,待我登基后,您便是太上皇,自会荣养一生。”

    “不然,”他将刀往前怼了怼,锋利的刀刃立刻将郝恬的脖子割出了鲜血,“陛下您可就要看着安乐郡主,您亲姐的血脉命丧当场了。”

    皇帝耷拉的眼皮抽搐几下,终是忍不住骂出来,“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柳莲并不关心荣亲王和他皇帝老子之间的龌龊,他的目光停留在郝恬身上,她脖子上的伤口源源不断地往外面渗血,她的面色越来越惨白,可唇色却是不正常的乌紫色。

    那是中毒的表现,而且应该是剧毒,不然不至于如此短的时间,就发作的如此之快。

    “你长得真好看,要吃糕点吗?”

    “糕点搭子还要讲究什么身份过往吗?”

    “喏,最后一块红豆糕了,给你吧。你这么瘦,多吃点。”

    ..........

    过往之语,一遍遍在脑海中回荡。

    柳莲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是他的手还是伸进怀里,坚定地握住了长簪子,没有他想象中的颤抖。

    这把长簪子最终刺向了他最开始主人的心脏。

    看着对方不敢置信,被背板的心痛愤怒模样,柳莲笑了。

    簪子,定情之物。

    恐怕这个男人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吧?他是喜欢自己的。

    只是他的喜欢如牢笼,折断了鸟儿的羽翅,他只想困住他,不想也不屑去了解这只鸟儿。

    簪子淬了毒,无解。

    毒性很快就发作了,男人痛苦地捂住腹部,架在郝谧脖子上的刀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郝谧也随之瘫软在地上。

    柳莲没有上前去看她,他无视了指着他的刀剑,缓缓走至男人身前跪下,宛若情人一般轻柔地抚上他的脸庞。

    男人吃力地一字一句地问道,“柳莲,你.....竟敢,背叛孤?”

    柳莲没有回答,他看见了男人掏匕首的动作,他的动作因为毒性发作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隐蔽。

    但是柳莲他不想躲,任由着那把匕首扎进了自己的胸膛。

    就这样吧。

    柳莲唇角勾起一抹笑,缓缓倒下。

    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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