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她第一次进这二楼拐角,屋外同样都是陈年赤漆,屋内却大有不同。如果说她的甲辰房算是中规中矩,那这处屋子简直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止全乎,还多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花花草草,书画摆件。

    当然,最为引人注目的还要数眼前这温文儒雅、刚有一面之缘的‘狸哥哥’。

    那人起身指向对面空位,陈芦花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坐了过去。

    “敢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啊?”

    总不能是为他弟弟出头的吧。单看面相,不应该啊……

    男子面带微笑,不疾不徐斟满她的茶杯,“无事,想和姑娘交个朋友罢了。”

    交朋友?和魔??

    别的不敢说,可这朋友,她陈家村里却有一堆。

    “不好意思,我生平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交什么朋友!”

    “能跟您攀上关系,那是我的荣幸啊……”

    一盏茶在她手心里旋来转去,盘旋在脑子里的声音是响了又响,可搞不清楚来意,她很难拿的定主意啊?

    那仙女姐姐温成烟只负责领她过来,连这扇门都没迈进,由此可以推断她的第一次推理几乎全然失败——这俩人不仅不是一对,倒更像是上下级关系。再加上刚才那苏云彻的一套作风,对面这人八成就是他们之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位。

    可是?她到底是哪里引他注意了?是否和魔的身份有关?

    苏展狸看少女眉头越锁越紧,不由轻笑,“姑娘?”

    陈芦花展眉,“啊?”

    “姑娘不必担忧,我只是好奇你一个人界丫头是如何到这虎狼窝的?”

    直至此刻,陈芦花彻底放下了对某人先前积攒下的那为数不多的一点点好感。但眼下显然不是怨气上头的好时候。

    “虎狼窝?”

    “噢?这都不知道吗?”苏展狸显然没有继续讲下去的念头,可架不住对面陈芦花一双求知若渴的水汪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等待下文。

    那双眼睛,好奇里又带一丝狡黠,你明知她在空手套白狼,温柔讨要却又不惹人生厌。

    他生平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脱俗的‘不要脸’气质。

    团起嗓子眼里的一口轻叹,在她‘眼技’即将放弃的前一秒,苏展狸蓦然出了声,“ 人入骨花城,切莫三回头。”

    “这我知道。”陈芦花自饮一杯后,极有‘眼力见儿’的为自己又斟一杯。

    苏展狸悠悠收回茶壶前的右手,推杯往前,直到茶水入盏,才继续开口,“这句话对,却也不对。”

    怎么个事?怎么又停了?

    陈芦花压下满腔愤懑,把翠竹茶杯小心递了过去,轻轻补了句,“噢?”

    苏展狸润了润喉,“应该是人入三呈吉,切莫三回头。”

    三呈吉她有印象,不止有印象,还有块牌子在呢。

    “为何?”

    “你可知道三呈吉是个什么地方?”

    “那当然是……不知道了……”

    陈芦花恨的快要牙痒痒,这人话总说一半,贼像她那幼时求学遇到的一个夫子,要没有人接下茬儿,一辈子都说不出两句话来。

    “说白了,三呈吉不过是个狐狸洞。可这狐狸嘛,老话说得好,狐狸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寻仇。这三呈吉里的狐狸就是一帮专门找人寻仇的,无一例外。”

    可不嘛?她不就被指派到这什么桃李谷替狐杀仇吗?

    “可这和桃李谷又有什么关系?”

    苏展狸笑了,好看的脸上露出阴测的笑意,吓得陈芦花头皮都有些略发麻。

    只见他伸出食指,陈芦花立刻意会,提起茶壶就要续杯。苏展狸反手盖上,摇头失笑道,“我只是要打个比方。骨花城、三呈吉和这桃李谷就好比眼前这杯茶,城为杯,吉为水,谷则是这水中叶。没有杯子,水和茶无处可遁;没有水,茶叶又无用武之地;可若是没了这叶,这杯水又寡淡没有滋味。”

    “所以……”

    “所以……?”她该接些什么?

    “所以,现在轮到你说了。”

    “啊?”

    “我要说什么?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还用得着听我说吗?”

    “你也不用刻意说些有的没的,我问你答即可。”末了又补了句,“诚实作答。”

    说到诚实,还颇有煞事的看她一眼。

    “那你怎么知道我说出的东西是真是假?”

    还诚实,她陈芦花就是心眼太少才会来到这吧。

    “我自有判断。”

    “当然,我也不会欺负你,倘若你的回答没有问题,我也可以回答你一些我所知道的谷内秘闻。就两个换一个吧。”

    ……

    “我一你二?”

    ……

    “我二你一?”

    苏某人点头。

    ……

    陈芦花撇了撇嘴,果然无论是面对鬼还是魔,她都只有受虐的份儿。

    “第一个问题,你和骨花城城主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她该怎么答,面前之人又想要什么答案?

    和这样云淡风轻之人对垒,她真的没有把握。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压根不认得什么骨花城城主,只是路过骨花城时,突然晕了过去,一醒来就有人说她是这城城主,要想出城,就得听她的话。”真假参半,话不说满,还要留口给他提问,这样她才能尽可能多的回答问题,摸清对方到底是敌是友。

    果然,苏展狸再度开口,正中红心,“所以,她给你开出的出城条件是什么?”

    陈芦花犹豫片刻,神色平静道,“她要我从这带个人出去。”

    “谁?”

    “两个问题已答完,请问您是否满意?”

    苏展狸偏头抚上窗下一株小草,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他承认,自己先前小看她了。

    “现在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问题?现在还不是时候。

    陈芦花咧嘴一笑,拿出棋盘一子落到手边,“比起单个询问,我更喜欢一鼓作气。”

    “现在我回答您的第三个问题,风月城主给我看了她的画像,比较明显的特征是那人有对招风耳。”

    千捻针这个名字还是风月气急之下失口脱出,她不会凭白告诉对面这人。

    招风耳吗?仅仅三个问题,苏展狸再度对眼前之人刮目相看,每个问题她都回答的滴水不漏,就连屈轶草都被她骗了过去,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直被动可不是他的风格……

    “第四个问题,你的身世?光有名字村落可满足不了我。”

    “我的身世?”

    陈芦花哑然。好端端的怎么拐到她身上,莫非这人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打算以后报复……

    还是先问清楚的好,“不知公子为何突然对我感了兴趣?”

    “这是你的第一个问题?”

    该死,差点掉进去了。“恕小女子直言,出门在外,祸不及家人,这是我的底线,倘若公子对我哪个回答不满,直说即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主动权一直在您手里,您大可随时喊停。”陈芦花把放手边白子回到原位,“前三个问题算我自愿送您,恕不奉陪。”

    “在下苏展狸,家在魔界坨渑(二sheng 三mian ,爱读哪个读哪个)坡”,看人顿住脚步,抬手把对面空杯续上后继续说,“来到此处确为挣钱,但也并非全是为了钱。这左右的两处千金醉和百里香,乃至现在脚下这处竹清居,全是我个人私产,表面上歌舞升平,一派和煦,但背地里,你哪识得出这桌子上的哪张面孔是好是坏,是良还是恶。”

    “所以,这千金醉和百里香表面是客栈,实则是个为各路人马提供消息、雇人买凶的杀手组织。”

    苏展狸垂眸一笑,一边收拾桌面那只行一半的棋盘,一边自嘲道,“杀手组织?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就算我有闲钱养得起这么一个组织,可又有几个人真的能舍弃一切,不顾性命的投身这个行当?这个世道,缺的从来都不是金银,而是人,有勇有谋、敢为人先的人。”

    本来陈芦花差点就要被他的口才折服,茶水也是一口接一口的续,可这听着听着,到了话音,她陈芦花就突然下了头。

    不缺金银?

    怎么不缺金银?

    到底是谁不缺金银?

    她要不缺金银会绞尽脑汁的用两个答案来换一条消息?她要不缺金银,一早就搬街尾那家豪华客栈去了,还用得着把手里那点钱翻来覆去、算来算去?陈芦花此刻脑子里只有一句话——站着说话不腰疼。

    对面这姓苏的更是厉害,人家坐着也不腰疼。而正是他这种张口闭口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手里往往捏着大把大把、饶是让她数上一辈子也数不完的金银。

    这样的人她扪心自问,生平只曾耳闻却从未见过,可是今天,竟被她在鬼界碰到个活的,陈芦花斗胆猜测——对面这大尾巴狼少说也是富可敌国!

    苏展狸看眼前少女眼睛微眯,时不时斜睨他一眼时就知道,自己多半是哪句话没说她心坎里。

    “小女名唤陈芦花,家住人界陈家村,祖祖辈辈务农为生,靠天吃饭。今日多谢苏掌柜招待,有缘再见。”

    果然,他的预感从不出错,看来问题多半出在后半句。

    眼看对面座位落了空,苏展狸并未阻拦,待人走到门口之际,悠悠开口,“千金醉和百里香随时恭候姑娘大驾。”

    即便她说一半留一半,苏展狸也知道,她定不会放过他口中的那条消息。

    陈芦花吗?我苏展狸就在此等你。

    *  **  **  *

    “你到底……是谁……?”

    黑衣蒙面人并未回答,利落拔出刺在他胸口的长剑,剑入长鞘,刺杀任务已然结束,将死之人,怎配知他名姓。

    临近中秋,枝头明月愈发通圆,这还是柴夼(kuang 三声)第一次有此闲暇去观赏山月。那轮圆月一会近来一会远,看得久了,竟在上看到了阑秋的面孔,女子一脸漠然,不发一言,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一般。

    还记得阑秋最喜躺在山坡观那山间明月,“阿夼,要是明年中秋你还不回来,那我俩也就再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阑秋就是这样,就连要挟他分手都是淡淡的,语气不带一丝波动。可他还能怎么办呢,师父之命不可违,阑秋之令又要听,他一人夹在中间真的很难办啊……

    好在这次任务相较轻松——刺杀七虹榜绿榜第三,鬼界人称斩魂女将臧飞花。对他而言,只要不碰红榜三绝,刺杀其他人如同探囊取物般简单。

    唯一有些棘手的是地点,臧飞花躲在桃李谷内。那是他生平唯一一次失手的地方……

    现如今,却是也埋葬他混沌一生的地方。命运当真是,可笑,可怜,可悲,可叹啊。

    “阑秋……对不起,这次……我又要……失约了。”

    *  **  **  *

    苏展狸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再次翻了车。

    不过收拾个棋盘的功夫,粉紫罗衫又重新现于眼前。

    苏展狸眸光微转,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收拾那已完成七八分的手头大事,只是手上动作明显慢了许多。

    粉紫罗衫一步一步行的豪迈,无不向他透露一句——你这屋又来客了!

    客人显然不是头一遭来,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人熟捻落了座,一言不发,就这么目不转睛的双手托腮盯着他。

    苏展狸不得不承认,对面之人,单靠自己前半生的经验来判断,无论如何也是得不出一个囫囵结论的。

    总而言之,一个字形容:奇——不是神奇,也非传奇,而是稀奇古怪,奇异的奇。

    终究是他落了下风,率先开口打破僵局,“不知姑娘前来所为何事?”没记错的话,半柱香前他俩算的上不欢而散吧。

    一听对方张了金口,陈芦花忙不迭谄媚回他,“自然是和掌柜的做生意啊,这找上门的生意,苏掌柜不会不做吧。”

    “陈姑娘可是要从我这儿买消息?”

    买?开玩笑,她可没钱!

    是真没钱。

    光是三日房租就去了她九成还多的盘缠,零星剩的那点银子去摊上买个馒头都费劲,又怎么买得起这人口中的消息?

    提及钱,陈芦花脸上笑意立马失了大半,一脸严肃的纠正道:“哎,大家都是朋友,别张口闭口的提钱,多影响你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感情。再说了,何谓生意?自然是你来我往,我给你之所需,你解我心头之虑嘛。”

    “哦?姑娘可是想空口套白狼?”说的倒是轻巧,可他怎么听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别的不好说,但有一点他苏展狸还是可以肯定的,刚才那番话,有且只有一个重点——他得解她心头忧虑,且无偿。

    “哎——”话别说的这么直白嘛,要不怎么说她陈芦花讨厌和商人打交道呢,尤其是聪明的商人。这一行,重利之人十之八九、仅剩那一个二个的则是直接钻钱眼儿里去了。

    人家把话说的如此不留余地,还真是考验她的应变能力,只见陈芦花一脸惊讶道,“怎么会!难道刚才你说想和我交个朋友是假的?!魔界之人就这么说话不算话吗?哦,不!!”

    陈芦花一面唱大戏,一面掩面假泣,她之所以如此说,是为了试探出那个秘密在他这处有多大分量。

    如果自己没猜错,他苏展狸乃至苏云彻的魔界身份在这桃李谷都是一个对外不宣的秘密,至少在谷主瞳安那里,这就是一个值得举全谷之力合力绞杀的秘密……

    “另外,城主要我告诉你,瞳安的碧海齐升潮千万要注意。”

    “碧海齐升潮?那是什么?”

    “还记得你初入骨花城是怎么昏过去的吗?那就是碧海齐升潮的通版。”不过她也才习到三阶。

    “让人入梦的那个?”

    饮霜无语撇嘴,还是不满点了点头。一个好端端的上乘功法被人说成入梦用的,她还真是!想再给她点颜色瞧瞧!

    “瞳安的碧海齐升潮早在两百年前就已修至九阶,要知道,修到如此高阶还能不痴不傻,不疯不癫之人,千百年来六界之中,仅他一例。”

    想来应是很难修了,“那这功法共计多少阶啊?”

    饮霜:“一百零一。”

    陈芦花:“……”

    一百零一和零零零七,敢问它骨花城是如何定义的高阶?

    阿娘,狐狸当真都是聪明的吗?

    眼看身体越来越小,陈芦花昂头就愈发费劲,她干脆原地躺了下来,树杈上的饮霜脸色愈发铁青,仿佛在地上打滚染灰的是她自己一样。陈芦花权当看不见,多滚两圈直至尽兴,又逮着机会再次问道,“饮霜姐姐,除了这些,你可还知道瞳安的其他信息?比如娶了几房妻?妻子姓什名谁?家住何处?他是儿女双全呢,还是单有女儿或者儿子呢?”

    听到妻子,饮霜不由眼睛微眯,但由于距离太远,以及陈芦花过于沉浸在各个发问里,并未觉察的到。

    眼看谷口显现,饮霜终是掷出关键一句,“瞳安本是魔道之人。”

    起身前行的陈芦花立刻后撤两小步,打算多听两句,奈何信息似乎就要到此为止。她迫于形势,不情不愿的朝谷口迈进右脚。

    “记住,谷内最忌魔……”

    这是她从饮霜那里听到关于瞳安的最为关键的一句话,至于消息是真是假,她从对方语气判断,这句八成是真的。

章节目录

惊弓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葫芦不蘸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葫芦不蘸糖并收藏惊弓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