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修行之人最该懂得的道理便是凡事贵精不贵多,重质不重量,尤其身为我三会堂的弟子,更该时刻谨记这句话。可是你们几个!有哪个把我这句话真正放到心里去了。”

    那人一转身,身后三人立刻停下偷懒小动作,忙举起双手过头顶,木驽一眼神一撇,权当没看见。

    “就先说你,风月——”师傅一点名,风月立刻低下头去,一副立正认罚的乖模样,“你的双鞭使得如何?你自己说。”

    风月小声道,“我觉得……还行……”

    木弩一听闻气的眼皮上挑,一连三质问,“还行?怎么个还行?你觉得还行就行了吗?”末了气不过,干脆直接定了性,唾沫星子横飞道,“行个屁,捆个萝卜都费劲!”

    一说萝卜,身旁那俩再也憋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还笑?你俩是怎么好意思笑出声的?游竺,你的三临剑使得如何了?我要是不提,你怕是忘了自己次次门内小考都是倒数第一吧。”

    “平日训练不着调,一到考试,连个飞果都刺不中,还有脸笑?”

    风月撇了撇嘴,嘀咕道,“就是。”

    “风月,我不提不代表我不记得倒数第二是谁。”

    一番威慑下来,这俩一个个垂眉耷眼,不复刚刚光彩。

    “还有你,南星……”一看到南星,木驽一就是一整个大心痛啊,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在这规戒堂里碰到南星——掌门师兄那年纪最小却天赋最高的关门弟子。印象里南星一向都是个不用人操心的龙头乖宝宝,可为何今日却和这俩凤尾搅合到了一起。

    木驽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南星啊南星,你的武功,我暂时还挑不出错来,今天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全凭我的一句话。今天要想翻了这篇也很简单……”

    木驽一俯身贴耳道,“只要你悄悄告诉我今日之事主犯是谁,我便立刻还你自由。”

    如此炮制三遍,效果甚微。

    游竺:掩耳盗铃。

    风月:多此一举。

    南星:……画蛇添足。

    话虽如此,木驽一心里却早有答案,一双眼睛不断游弋在俩凤尾头上,心里暗自期待,多少还是希望自己那倒霉徒弟能有胆量出来认罚。

    可是,从始至终俩凤尾都不曾抬头。

    乌黑眸子缓缓抬起,少女眼神笃笃,“木师叔,是我。”

    ……

    “南星,对不住,连累你了。”

    对面俩人异口同声,齐齐开口道。

    少女莞尔一笑,一双眸子亮晶晶,宛如天上星,“师兄师姐用不着道歉,这事本就有我一份,无非是多抄两本书罢了。”

    听她如此言语,风月更不落忍,“不就几本书嘛,我替你抄。我武功不敌你,可抄书绝对远胜于你。”

    游竺:“确实,唯手熟尔。”

    风月没好气的斜他一眼,游竺接道,“风月说的也没错,你把书分我俩几本,三个人抄总比你一个来得快。”

    南星笑笑, “可你俩要抄的书也不少啊。没事的,等我实在赶不及了,再去十门寻你们帮忙也不迟。”

    三会堂共计十门,各门弟子人数不一,实力也难免有高有低,入门之时统一由三位掌门测其深浅,实力雄厚者入一门,次者入二门,以此类推。而风月、游竺所在的十门,自然是另一角度的‘一门’了。

    十门凤尾交换目光,末了表示赞同,“行吧,那你千万别逞强,我俩在十门等你。”

    “嗯,我知道。”

    待南星走远,游竺望其背影木讷道,“风月——”

    “嗯?”

    “我俩是不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风月:“什么意思?”

    游竺转头道,“你何时见过十门弟子在一门面前逞威风的?”

    “那可是一门第一,且是回回都第一。”

    替人抄书?怎么越琢磨越觉得这想法有些可笑……

    风月一把抄起地上一本书,拍他后脑勺,“义气懂不懂?义气!”

    游竺吃痛揉揉后脑勺,委屈道,“可主意的确是她出的呀……”

    风月霎时愣在原地,半天反应不过来,怔怔道,“是吗?”

    游竺抱起地上两沓书,扭脸回她,“是啊,咱俩只是逃课下山买了几个肉包子,又没真在禁地做什么……”

    “话说回来,还都怪那小毛驴,连个空漩都顶不住,但凡他再多坚持那么一会儿,咱俩就落书斋去了,哪能在禁地被抓包。”

    一提书斋风月就头疼,她入三会堂满打满算如今也快小一年了,堂里所有地方除了后山练功的那片桃花林她光顾最多外,第二就数书斋了。

    无他,谁叫他俩学艺不精,回宗之时十有八九要生意外,被师傅抓包也不在少数。更甚有一次,她还在山脚烧鸡铺排队呢,游竺就在酒肆被木弩一给碰个正着。

    彼时游竺就大聪明突现:“这次师傅一定不会罚我们的。”

    风月:“为什么?”

    游竺:“今日子时不正是师傅授课的时辰吗?”

    风月恍然大悟,对啊,他俩是逃课了,可师傅不也出现在山脚下了吗?

    所谓,法不责众,法不责众啊……

    直到她二人再次被罚清扫书斋时,风月内心已经麻木,她没想到,师傅如此厚脸皮,竟不顾脸皮,当着同门师兄弟的面扯了谎,“为师今日下山除魔一切顺利,原本心情正好,谁知回程之时,竟在山脚下碰到我十门弟子……”戏台上木弩一目光定定,义愤填膺,“这二人,竟在这大好春光下公然逃课,被为师撞破后还几欲逃跑,试图躲避。”编及此,他还手捂胸口,故作痛心疾首状,“十门不幸啊……”

    风月:“他抽什么疯?”

    游竺:“你还逃跑了?”

    末了俩人一通复盘,游竺愤愤丢下手中扫帚,一拍大腿,“师傅太不要脸了,分明在我排队买酒的时候他就瞧见我了,当时他还扭头对我笑呢。现在一想,那哪是和蔼一笑啊,分明就是‘你小子给我等着’。”

    游竺越想越气,气自己太过后知后觉,那会还傻乎乎以为师傅不会计较他逃课呢,“对,我想起来了!师傅那会就快买着酒了,前面就剩两人,马上就要轮到他了,即舍不得孩子又丢不了酒。笑容只是缓兵之计,可怜我竟然又上当了。”

    风月见他上蹿下跳不得消停,气馁安慰道,“你那算什么?好歹你还得一笑呢,我呢?老老实实站着,还被当众诬陷逃跑了……”

    “唉……”

    “为人弟子,难呐……”

    *

    一连好几日,风月都只顾埋头抄书,那拼命三娘般的架势,愣把游竺给吓得不轻。

    “风月,来得及,来得及,大不了你分我两本,别总是不吃饭啊。”

    风月头都不抬,恨恨咬口游竺带来的白菜豆腐馅素包子,“用不着,我快抄完了,南星那边说不定需要帮忙呢!”

    游竺无语,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有功夫惦记门里第一呢。

    第二天,游竺照常又带俩素包子回来了,同时还带来几条门内最新消息,一条一条轰的她满脑子七荤八素。

    他说,风月,先别忙着抄书了。南星跑了,禁地里的三徊伞丢了。

    ……

    一时间,门内弟子私下疯传,多半是南星把三徊伞给偷走了。

    对此,风月表示怀疑,“就算南星这会不在,也不能证明就是她偷了三徊伞呀。平时小考身为人家的手下败将,一见面唯唯诺诺的,这会人不在三会堂,你们一个个倒是敢跳出来泼脏水了,还真是豪杰英才齐聚一堂呢!”

    一旁游竺察言观色,轻扯她衣袖,低声嘀咕道,“风月,别说了……”

    “哼,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三徊伞不是她南星偷走的?至少门里有人在南星消失的前一晚亲眼看见她从禁地出来,神色慌张、步履匆匆,怀里还特意用红麻布包着个长条物。你我弟子皆知,三徊伞煞气极重、血光冲天,一旦离了禁地,势必很快引人注目,而要想将它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禁地带出,绝对少不得赤炼布敛去其芒,你敢说那布不是赤炼?这偷盗计划不是早有预谋?”

    “对,说不定南星入我三会堂本就是为了三徊伞……”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南星刚走,三徊伞就丢了……还有那布,偏偏又是红色……”

    “她要拿三徊伞干嘛呢?按掌门对她的喜爱程度,开口要不就行了。”

    “这就是你不明白了,三徊伞还真不行,那东西煞气重,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干嘛放禁地里去。”

    ……

    余下猜测风月不愿再听,她心里隐隐有种微妙的感觉,三徊伞的确是被南星取走了。可这感觉说不好是她的第六感使然,还是刚才对峙之时被对面给片刻说服了。

    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现了那张笑盈盈的脸——无所谓了,一把伞而已,即便真是南星取走的,那她也一定有她的道理。按她识人的经验来看,南星不是坏人,三徊伞绝不会成为她作恶的工具。

    “游竺,下山吃包子去。”

    “不拼命了?”

    “走不走了?”

    “得,走着……”

    *

    “你要的东西。”

    少女笑意盈盈,款款递过。今日她特意换下玄色衣衫,换了自己最为崭新的粉色罗裙。阿娘总说,粉色最是衬她。

    少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衣着,双眼定定看向伞柄,沙哑道,“多谢。”

    “你……生病了吗?别误会,我是听你声音和上次比起来有些不一样,如果你不舒服,我可以为你诊治一二,我的医术算不得高,但门里教的我都有认真学……我是说,我应该……”少女脸颊愈发绯红,声音愈发低下。少年开口打断,嗓音闷闷的,“不必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三日之后,还在此处,我会将伞还你。”说罢从腰间取下沉甸甸的一袋金。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南星手抚钱袋暗纹,喃喃道,“三日后见。”

    *

    “老夫齐天尘,乃一门派的掌门人。至于具体是何门派,想必那丫头也告诉你了。”

    南星低下头来,刻意避开师傅投来的目光。三会堂门规前两条便是明令禁止门下弟子在外提及师承何处、所出宗门;不得在外招惹是非。否则,轻则逐出师门,重则全堂通缉,通缉又分甲乙丙三等,甲等最重,乃是三会堂与六合宗合力追杀的白羽令,创派至今似乎还没人得此殊荣,她知道自己虽然未破两大门规,可单偷禁地之物这一条,也足够被师门除名,甚至可能就此被人追杀,可她心里隐隐却不觉后悔。

    说来荒唐,她一个手握大好前途之人竟会为了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男人放弃一切,她想不通背后缘由,或者说,她根本从未想过,但她就是知道,这就是阿娘口中的非他不可。

    阿娘是府里下人口中的狐狸精,是正室和老太君的眼中钉,打她有记忆起,饭食永远是带馊的,冬日炭火永远是不足的,小小的四方屋还比不得外头暖和。可阿娘从不在乎这些,或者说,她只在乎阿爹,她的一颦一笑只为阿爹而现。哪怕她这个府里的肉中刺次次功课第一也刺不中她微弱的微笑神经。

    在她印象里,阿娘总是蜗居在自己的那方小天地,每日除了临摹阿爹的字体就是站在窗前翘首以待,如此一天一天又一天,失落一年一年又一年。

    直到有一天,阿爹迈着昂扬的步子踏入这方小天地。

    他说,“南星,没想到,你才是我南家的希望。阿爹打算送你去个地方,那里有全天下最好的师傅,他会教你上乘功法,给你无双秘籍,只要你学会那些,你就能拥有至高无上的人生,再也无人敢把你踩在脚下,再也不用仰人鼻息去过活,你愿意吗?”

    “单送我一人去吗?”府里哥哥姐姐知道了不会堵她吗?

    “……南星,你已经是家族最强的了。不,你早就是了……府上那几个更是早就被你落在身后很长一段距离,只是你一直没发现罢了。”

    “那为何我总是打不过他们?”

    “因为……我的南星太傻了……南星,你记住,你已经长大了,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自己,哪怕对方与你血脉相连,你也不必手软,只要他对你不善,你就伸出拳头,揍他揍到满地找牙。”

    “我的牙在那儿。”南星指了指屋顶,那是她被二哥给一拳揍掉的第一颗牙,阿娘说乳牙要丢的越高越好,新长出来的牙齿才会又亮又好看,从始至终都没问过她疼不疼。

    “南星,你愿意去吗?”

    落日西沉,枫林阵阵,灿烂余晖洒在眼前,南星看向阿娘,须臾不再犹豫,回道,“我愿意。”

    “我愿意。”帮你取伞来。

    “三日可够?”

    “足矣。”

    “好,三日之后同一时间,我在此处等你。”

    “嗯,好……对了,我叫南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然后,耳边又传来那道好听的声音:

    “阁下是谁,我并不知晓。不论你是否相信,我都要在此辩明一二。有关贵派的任何事情,这位姑娘都从未提起。人是我刻意接近的,伞是我要她偷的,所用为何她也不知,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一人所引,瞳安甘愿认罚。”

    哦……原来他名唤瞳安。

    “只是,我还需要时间。”

    齐天尘幽幽道,“给你报仇的时间吗?”

    瞳安惊讶片刻,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今世上知三徊伞用途的绝不止他一人,何况眼前这人仙风道骨,知道其中秘辛更是不难。

    ……

    很久很久以前,三徊伞还算不得什么稀有之物,也并非如今鲜为人知的远古禁物,它只是普普通通的、家家户户几乎人手一把的油伞罢了。相传鲁班造此伞本是用于惦念亡故之人,倘若将它当作雨伞,这把伞则不限次数随意使唤,直到用坏为止。可若用于招云鬼,就只能用三次,三徊由此得名。

    三徊伞用法也很简单,只需采指端之血滴于伞面,待伞面莲花完全绽放后再撑伞站于其下,不出片刻就可看到心念之人。

    后来有人发现,倘若将手指血替换为心头血,这伞另有功用——原本之法只能看人片刻,改用心头血后,人物竟然动了起来,不止会动,还可以与人对话。虽说时间不长,但也足够说上十来句,其中多的是人交代些走前没说完的——

    “乖孙女,想死祖祖了。我孙女别哭,祖祖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还记不记得祖祖总带你去摘枣子的那个后山小土坡啊,明天夜里,你悄悄带把铲子去那,把那土坡铲平喽,然后再往下挖个一二里,铲到一个黄木匣子后,就可以停手了……那是祖祖啊,特意留给你的,它可以是嫁妆,也可以不是嫁妆,应该够你一生富余了……哎呀,时间快到了,乖孙女,祖祖走了,记得照顾好自己,背着人去,偷偷的,偷偷的哦……”

    “爹,家里的钱袋子到底被你藏哪去了?我手头没钱可用了。”

    “兔崽子,一没钱就想起老子来了,老子都死了八百年了,哪里知道什么钱不钱的,你给老子踏踏实实的,少去跟你那堆狐朋狗友一道鬼混,没钱就去扛沙包!年纪轻轻不学好,看把你娘气的,饭都不吃了!”

    “爹,你身后桌上的是什么?鱼,我看到鱼尾巴了!娘,别吃了,我今天都没看到你,娘,娘,娘——”

    可是,世间之事难两全,本就是有人喜来有人忧。

    忧从何来?来自真相。

    彼时世人皆知三徊伞可用心头血滴灌,却不知其真正用途何在……

    有人会说,“三徊三徊,惦念亡人。匠人鲁班早就说了。”

    那他只能说,你错了,大错特错,错的离谱。

    为何从未有人对此发起疑问,明明鲁班已经造出了伞,怎么还要多此一举再造三徊?

    “先生说了,惦念亡人……”

    “惦念哪家亡人?”

    “自然是……”

    三徊面世之时,鲁班家庭美满,阖家团圆。敢问这样的他,是哪来的动力造三徊?

    “或许,先生是想见见先祖。”

    “你可曾想过你的先人?”

    “……不曾。那你说,先生为何造三徊?”

    树荫下乘凉的白衣男子摇了摇头,轻笑道,“谜底皆在谜面上。”

    三徊伞的谜底便在那油纸之上的三朵莲花苞。

    世间知晓其秘的只有极少人,或者,准确来说,仅有两人。

    鲁班乃其一,毕竟三徊是他所创,另一个则是那名白衣男子,委托鲁班创三徊之人。

    ……

    巫启57年,廊城大乱。

    乱起何处?

    答曰:城东马家。

    一夜之间,城中富户马应承一家惨死,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三岁黄口小儿,一个活口未留。城里人心惶惶,青天白日大门不出,夜紧闭户,生怕自己落得同样下场。

    “爹,马伯伯一家到底怎么了?”

    大人闻马色变,忙堵住孩子的嘴,双眼不停朝外张望,生怕隔墙有耳,引祸上身。

    可架不住疑问一直盘旋在心,他也忍不住犯嘀咕,悄声问妻子,“你说,马家到底招惹到哪个丧门星,下手如此毒辣。”

    妻子忙低声呵斥,“你不要命了,那哪是我们这等小门小户议论的起?”

    男人吹灭蜡烛,重重叹了口气,终是阖眼会了周公。

    “丧门星?呵——原来我付某竟是丧门星。”

    男子一连饮酒数十壶,头脑却依旧清醒,甚至更加耳聪目明。蒸腾酒气也掩不住周身那刺鼻的血腥味道。

    白衣遭血染,丝丝点点仿佛滚烫红汤,烫的他皮肉皆绽,内里翻腾。

    *

    我叫符安,原名付瞳安,家住侗门南渑(mian三声)坡,是侗门首富付随独子。自小我便听阿爹阿娘絮叨说,我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礼物,是他俩好不容易求来的。

    我才不信,还没听过人也是能当礼物送的。

    阿娘笑点我头,又讲起许多趣事。她说阿爹在她怀胎以后是隔三差五就请大夫到府上来,其中无非是些算不得问题的小毛病——

    “夫人吃完上顿没一会儿就又吐了。”

    “红枣可以吃?那桂圆?莲子?”

    大夫不堪其扰,最终干脆直接在府上住下,直到七个月后我出生。

    “娘子你看,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你看这小脸,还没我巴掌大呢。还有这眼睛,一看就是随了我,又大又圆的。”

    钱虞轻笑叱骂道,“不要脸——”

    付随浑不在意,抱着孩子凑到娘子身边,轻吻额头,柔情款款,“娘子辛苦了。”

    钱虞低眸浅笑,抱过这块刚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夫君可想好了他的名字?”

    那是自然,不仅想好了,还想了好几个。

    “娘子中意哪个?”

    钱虞沉吟片刻,郑重道,“就瞳安吧。双瞳剪水,一世平安。”

    待我呱呱坠了地,父亲却也并未对我过于溺爱。同寻常百姓家一样,做错了事照例该打打,该骂骂。不同的是,他会背着我扑到阿娘怀里哭。

    侗门人人都说我投胎投的好,生来便是首富之子,锦衣玉食,象箸玉杯。可我想说,投胎投的再好,也不济有双好父母。

    我一个不足月便生出来的早产儿,生下没几天就被大夫断言定是活不长久。

    是他俩几次三番将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不用多想也知道背后所付心血定然不少。

    许是缘分使然,我活过了一个又一个农历新年。

    虽说我命里带财,享尽荣华,却也并没有因此养出一副跋扈性子。恰恰相反,在父母的双双教育下,堪比小绵羊,温顺又乖巧。

    “你瞧瞧人家瞳安,样样都精通,门门都拔萃,脾气样貌个顶个的出挑。同样都是十月怀胎,怎么人家生了个天才,我却生了块叉烧!”

    “娘……你错了,瞳安可不是他娘十月怀胎生下的,他甚至不足八个月就出来了……”

    “说叉烧都抬举你了,顶嘴都顶不到点上,看老娘不抽死你——”

    “娘,我错了,我错了……”

    ……

    “夫人,今日少爷骑射又是第一。”

    “好好好。我儿累了吧,快去歇一会,马上就开饭。”

    “洗手去吧,你娘今日特意让后厨做了你最爱的清蒸鲈鱼和酱排骨,一会儿多吃点补一补,最近又瘦了,脸颊肉都快看不到了。”

    “少爷,苏家公子在前厅等你有一阵了……”

    “哎,饭还没吃完,再吃两口啊——”

    “娘子随他去吧,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喜欢撒疯的年纪。”

    是的,我生来便是魔中龙凤——家境优渥、天赋异禀又努力上进,标标准准的父母掌心宝、别人眼里的天才少年。

    如此这般活了一十五年,许是上天看我过于顺哉,不利于成仙成神,故,在我十五岁生日这天,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安儿,前几日娘在廊城看中一套新茶具,偏巧那套有主了。掌柜的说新做一套要七日功夫,正好今天你替娘去看一看做好了没。”

    廊城距南渑坡算不得近,依他的功夫来回也要小两天。偏偏后天又是他的十五岁生辰……

    难不成阿娘又想给他什么惊喜?

    “好,我快去快回。”

    “安儿……”临出行又被阿娘叫住。

    “嗯?什么?”

    钱虞牵动嘴角,“路上小心。”

    阿娘,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可是筑基之后,横跳起漾、岽梡两大阶的付门小天才,如今距离空盾也不过一步之遥。区区几百里,哪里用得着如此悲痛。

    我回头笑笑,边跑边说, “知道了,等我回来。”

    一路上,我缓中带驰,松紧有度,不出六个时辰便赶到廊城,顺利取来阿娘订下的茶具就着急返了程。

    然后,满心欢喜扑了空。

    准确来说,是被一场大火烧个空。

    在那熊熊火光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看到了一张张熟悉面孔。其中有看门护院的无数家丁,有从过路人牙手中买下的丫鬟,也有被无耻夫家赶出家门,委身后厨十二年为我炖了数年鸡汤的吴家嫡女……

    只是,这么多的面庞里,怎么唯独不见我的爹娘。

    老管家从后拉住即将步入火堆里的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出我闻所未闻的前因与后果,看我神色怔怔,顿了数秒又添一句——

    “少爷,节哀。老爷夫人,都去了……”

    看着眼前久燃不尽的冲天烈火,我痴儿一般发问:“去哪了?”

    为什么不带我?

    老管家回了句什么,我听不清,只记得他神色骤然一变,周身又围来许多人,我看了又看,却还是没能找到最想见的两人。

    那年六月初六,是我生平第一次没有迎来烟花与爆竹、第一次没有吃到阿娘做的长寿面和云片糕、第一次没有和阿爹比试武功。

    有的只是那漫天飘舞的墨色灰烬和无穷火光……

    后来,我被同村好心人收养,依旧住在南渑坡,依旧上着老学堂。不同的是,天才之称早已花落他家,我也停留在逆乾坤一阶数年之久。对此我并不在意,成不了仙又如何,做不了神又怎样,日子不照样流水般一天天过吗。

    直到那天,我突然听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像极了阿娘。

    之所以说陌生,是因为我从未听过那般凄惨的叫声。

    是的,凄惨。惨到不忍再听。

    耳朵告诉我它不想听,双脚却不由自主的往前寻。

    万一呢,万一就是阿娘呢……

    可是,倘若真是阿娘,她又怎会在苏家,怎会一连好几年都不肯回家?

    大脑一片乱糟糟,我满脑子全是疑问,奈何一个答案也理不出。

    没事的,悄悄看一看,看一看……

    正这么想着,那道凄惨叫声又现耳边。相比之下,这次更加短促,更加骇人。

    一时间,我竟想到了上次的外出围猎。那次围猎过程本不顺利,猎了好久都无所获。临近出山,有人眼尖发现半山腰处一只麋鹿离了群,他抬手便是一剑,结果稳稳射中。

    彼时我这个落魄贵公子正是他们之中的人下人,他驱我前去带来麋鹿,我并未反抗,默不作声骑马驾于近前。只见它滚落在地,四肢朝上、肚皮外露,一双眼睛水泱泱,口中满是痛苦哀嚎,我想,它定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这般模样,而那道林中哀嚎之音就此也从耳边萦绕到我心头,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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