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四凶族混沌、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魑魅。”
——《左传·文公十八年》
三徊伞之谜
“娘子，如今我们已有安儿，这等事情往后还是能推就推吧。”
钱虞心底其实也是这般想法，匆匆收好行李，转身沉声应道，“我答应你，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你也知道，苏家将遭横祸，展狸又是安儿同窗，无论从何角度出发，我们都没有有力相帮却眼睁睁在旁干看之理？何况人家苏老爷一把年纪特意求到门前，想来的确也是没法子了，我也不好推脱。”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他也不是真的不肯相帮。但自从娘子答应之后，付随心里隐隐总觉不安，似乎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钱虞看夫君愁眉不展，笑着打趣他说，“怎么，舍不得我？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啊。再说了，要是一切顺利，前后还用不了一天呢，说不定我能比安儿回来的还早。你呀，还是把心放到肚子里，乖乖在家里等我们娘俩回来就是。”
知道夫君依旧担忧，她又补一句，“放心，安儿的十五岁生辰，我们还会一起过。”
瞳安一向是她夫妻二人的命根子，孩子的十五岁生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错过。
付随苦笑，只怪自己区区商贾，怀里除了那点家财和满肚子的墨水，是丁点儿本领也没有。
如今既然已经答应下来，便只有向前之理。他会在家布置好一切，静等阖家团圆。
“娘子小心，早去早回。”
……
侗门小儿自幼便被父母三令五申、耳提面命，村里地界哪都去得，任你是上山捕兔，还是下水捞鱼，全都随你折腾。可唯独北边那片林子去不得。
“阿娘阿娘，为什么？那林子不也是侗门村吗？”为何南渑坡可随便去，北渑林却去不得。
女人停下手上针脚，瞪大眼睛，压低声音，放慢语速幽幽道，“那里有专吃小孩的怪物，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孩子听的出神，再加女人故意用针尾一下下戳他大腿，话刚落地就被女人吓哭了。
老人一把抱过小儿，嬉笑着一下下轻打女人胳膊为他讨公道，“好了好了，祖祖给你报仇，别哭喽别哭喽……”
女人配合的哎呦喊痛，手上却依旧翻飞不停。
女人单名一个莲，是村里独一个绣娘。年轻时四处奔走，这里停停，那里转转，也曾在人界呆过几年，后来又拜师学了这门刺绣手艺，回村后专给附近新娘子做做喜服，绣个喜帕。
这一绣就是百余年，各式花样早已融入肌理，哪怕闭眼也能在帕子上绣对无双鸳鸯。可是今天她却突改针脚，刚绣出一条腿的鸳鸯摇身一变成了花枝。翻飞过后，枝头之上已有雏形，只见帕上花来两朵——一朵花瓣细长，直立如杯；一朵花态规整，扁平如碟，正是盛夏时节的湖面水莲。
……
这趟终点算不得远，或者说，就在家门口。地点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侗门北渑林。
密林丛深，豺狼虎豹就不提了，关键里面多得是他们惹不起的东西，当地人称为——魑魅。
魑魅一类原属鬼界，可不知何时，魔界地盘也出了此物踪影，当地百姓叫苦连连，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退避三舍。侗门村民以红壤谷为界，全部窝身南渑坡。至于北渑林一带，则是绝不踏足分毫。
魑魅不同与其他凶物，乃山林异气所生，十成十的害人者。此鬼历史悠久，主要生活在荒芜人烟的林中，最喜吃掉活人云鬼白鬼，被吃掉的人不消片刻便是死路一条。因其行踪诡秘，奸诈狡猾，魔界将其定为甲等凶物。话本里作威作福的鬼津，画皮等物在他面前都一应只有匍匐跪地，乞口讨饶的份儿。
今天他们一行人之所以敢踏足此地，多亏钱夫人。或者说，多亏了她手里的那把伞——米色油纸之上正绽三朵水莲，一朵大红，一朵淡粉，剩下一朵则纯黑如墨。越往里走，含羞花苞愈绽，慢慢的，花瓣齐齐盛开，此时可见花蕊之中却无花心，一只眼睛取而代之，此乃徊眼。
而这把乍看稀松平常的米色油纸伞，却是钱家传了千年不止的绝世奇珍，名唤三徊。
*
麋鹿低吟刚撤耳边，那道凄厉声音又突然闪现。这次更是短促，只在空中停留一瞬。转眼声音消失殆尽，我困在其中辨不清四周方向，唯独双腿麻木向前，心里一直有道声音告诉我，快回头去，快回头去。
可我怎能不去？无梵门已然迈过，对方早有察觉却未阻我，摆明是在等着什么。
既如此，我倒要看看这洞里到底住着苏家哪方妖魔。
早在半刻钟前，我便浑身发酸，心急体寒，连带着呼吸不畅，脚步也就此越来越钝。我知道，这正是苏家至秘无梵门起了作用。
相传无梵本是女娲补天之时为防碎石陨落于尘，特意在下界所设的一道法力屏障。补天功成后，女娲娘娘收回其力，发现只余九成。剩下一成去了哪呢？原是一只濒死的矮小植株吸取其灵，只为保它根瘤不腐。
后来，叶枯根存，根系借女娲之力修出人形，又因难掌其力，一堕再堕入了魔。而得此造化者正是侗门苏家老祖，苏域名。
蹭着同窗苏展狸的颜面，打小我便跟着一道从苏老祖这里听了许许多多的奇异故事。那时苏老祖年岁已高，整日最爱把以往那些辉煌事迹说给我们这些小辈听，其中自然少不了这无梵门。老祖曾说，虽然他只得一成无梵之力，却早已神力通天，在无梵门内他便是这方天地。凡是六界之人踏入，再高神力也不及——神断其肠，仙失其灵，人乱其智……
苏老祖躺在湖面竹筏之上，讲到激动处不免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我俩听他如此一通天花乱坠，更觉无梵神乎其神，几度央求开开眼。哪怕没有实力进得去，在外看看形也是好的哇。
每每这时却总会被老祖搪塞过去，“想开眼？等你们哪日也得了一番神通再来讨教一二吧。”
我顿时如鲠在喉，郁结之气盘旋在心，心想从来都是造化弄人的多，渡人的少。它又不是什么大白菜，遍地都是。再者我区区一介平凡小儿，怎能保证那造化跟无梵一般平白就砸我头上？
如此想了又想，只得出了苏老祖真真命好。而我还是少做白日梦，继续脚踏实地，勤恳修炼的好。这样即便一生都不遇造化，终究也会越变越强，好上加好。
未曾想，数年以后终究还是开了眼。
……
入目又是一片火光。
与几年前不同，这火不大，燃在小小铜盆里，铜盆置于木桩上，一盆一盆烧的极旺。黄中带点蓝，蓝里又透红，红灿灿的燃了一十八盆。
耳边又是啪嗒一声，却不是柴火突炸，我看到有个细长东西从暗处咻的一下落入木桩之上。
然后，空气里弥漫出更浓郁的奇怪气息……
那味道初闻似是肉香，细嗅就开始内里翻腾，几欲作呕。
我不敢多想，拖着涣散之躯朝那更暗处走去。
借着火光，我努力辨认辨认再辨认，脑子里紧绷的一道弦，也终是断了。
“……娘。”
我的阿娘，一个极为注重自身形象的高门女子，被人活生生剜了双眼，断了手指，以极其屈辱的姿态倒吊在这阴暗潮湿的无边黑暗里。
我跌跌撞撞奔走过去，跪地之时，双膝又觉硌痛，我伸手去摸，手心立刻汗津津。我低头张望，这哪里是汗，分明是血。湿漉漉的，满地殷红。
而那硌痛我膝盖之物，是只断指——阿娘的断指。
“然后呢？”
少女俏音穿过层层人群透入他耳，少年默了片刻，变了神色，端起地上那块豁口碗走向前排，“今日故事便讲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还请各位俊男靓女发发慈悲，有钱的捧个钱场，在下在此先行谢过。”
铜钱细细碎碎落入瓷碗，不多时已经收了个尽，听故事的人也慢慢散去。少年端碗盘坐于地，看着今日成果，想着自己至少又能苟活三五日不由失笑。
“你便是瞳安？”少女笃定，能把故事讲的如此透彻，想来这人多半就是话本中的男主了。
少年数数之时突然被人扰了思绪，一把放下手中铜钱，语气不似刚才那般和煦，起身冰冷道，“不是。”
“那故事结局呢？”
少女突然上前阻住他的去路。少年更是不悦，退后两步，木着脸道，“姑娘请自重。”
南星不好意思挠挠头，她也不是故意的。自己每日呆在三会堂久不能下山，要不是她蝉联榜首连续百天，师傅也不会特意准她一天闲。早知道今天就不该站在那处听故事，如今有头没尾的，着实有些闹心。想着想着她一把扯下腰间钱袋放入瓷碗，登时那碗财如小山高，“姑娘这是何意？”
霎时四目相对，少女芳心又停半拍，数秒过后，她怔怔道，“求个结局。”
……
南星走在街上，良久不能自拔。
少年说话本之人乃他至亲，从小二人亲密无间，形同手足。如今手足遇难，他却无计可施，只能靠讲往事聊表哀思。
他还说多谢她的慷慨，至少接下来半个月的吃喝都有了着落。
南星略略哽咽回道，“客气。”
可是，为何已知结局，心头依旧一团郁结。难不成是因为这蒙蒙细雨？南星摇了摇头，一路上她不停追溯那抹情绪到底从何而来，可一连许久都搞不明白。
如此稀里糊涂的一步一步，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山脚。抬头瞭望，远处群山连绵，峰峦叠翠。群山之后仍有一山，那山无名，当地人偷懒，直接唤它无名峰。
得益于无名峰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鲜少有人知道那处还有个宗，宗门不大，甚不起眼。可宗门之内，多的是一人可屠一城的六界怪物与数之不尽的六界奇珍。
放置奇珍之地，门里称之为禁地。禁地之禁，并非常人不可踏足。除了三位掌门与六大长老，各门第一也可入内。
只因禁地之中有可助他们修行事半功倍之宝。
不巧，她乃怪物之一，也是门内第一。
……
“姑娘？”少年大吃一惊，似是没想到她的去而复返。
南星目灿如星，轻拍发端细雨，喘着粗气落坐那人对面。还好她跑得快，要是再晚一会儿，怕是人都走了。
少年摇头轻笑，为她斟上满杯清茶。
“倘若，我能帮你……”
后半句还未出口便被人打断，“姑娘可吃了？我刚尝过，这家阳春面还算不错。为表谢意，今日我便请……”
“我能帮你。”
少年默了片刻，敛去玩笑神色，一本正经道，“哪怕会害了自己，你也愿意？”
少女坦然，片刻未犹，“我愿意。”
*
因前几日抄书抄的小臂酸痛，今天这顿柴火饭，风月做的格外艰难。正想游竺那小子疯哪去了，半天不来伙房帮忙，下一秒这人就风一般的旋了来。
一开口，又是不知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
游竺向来颇识时务，一看风月气压低，鸟悄挪到案板前，一边快速动手将案上胡萝卜切成丁，一边小心回过头，献宝似的对她说， “风月，风月，三徊伞找回来了。”
伞找回来了固然是好，但她更关心的是人。鹅蛋脸儿放下手中柴刀，抬头问道，“南星呢？”
这个游竺还真不知道，他只见掌门齐天尘拿伞入了宗，身后确实不见南星踪迹。他老实摇摇头，转眼又是一副刚瞧过好戏的兴奋嘴脸。南星是没见，但不代表没有别人啊。“掌门身后跟了个小白脸儿，眼神木木的，看起来呆的很。保不齐又是他老人家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收的徒。”
风月继续砍柴，对此不置一词。
齐天尘爱四处搜罗徒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的确独具慧眼，几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那一门豪杰少说一半都是他亲自登门收上来的。
比如，南星。
一想到南星，风月就多少有些不舒服。如今门里第一下落不明，掌门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竟然又从外面带回一个。这微妙的时间点，让她对这还未见过面的师弟产生了些莫名敌意。
很快，风月就见到了游竺口中那个眼神木木的小白脸儿。
掌门介绍说，小白脸儿名唤瞳安，以后便是三会堂的一份子。
掌门还说，从今日起日常教习正式结束，门内弟子不分高低，一应进入选拔阶段。小考七天一次，凡是当次小考不及格者，由诸位长老及掌门视情况将其遣送至堂下几个门派，直至选出最终七人。
这话一出，台下弟子纷纷炸了锅。按之前所定，选拔之期还有一年才到。如今提前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众人脸上各色分明，乱的如同风月昨日熬的那锅粥——红的胡萝卜，青的白菜叶，黄色玉米粒，以及白色珍珠米。
游竺扭脸瞧瞧身旁风月，只见她神色如常，毫无惧色。游竺不敢相信，偏头贴耳道，“风月，别装了。怕了你就哭出来，没人会笑你的。”
如此挑衅之语，要放平常，他游竺至少要被追杀个十天半月，可今天，风月竟然毫无反应。
不正常，一定不正常。
真当他心里犯嘀咕时，风大小姐开了金口。她说，游竺，你我二人手牵手，定要占它一席之地。
游竺更惑，不可置信道，“谁？”
他俩吗？堂堂十门倒数？几次三番翘课下山的个中翘楚？
他一直以为风月和他一样，是多少有些自知之明在身的，可今日他才发现，他错了，大错特错。他还是对风月关心不够，了解太少了。
游竺自觉身为风大小姐在门里的唯一挚友，此刻很有必要把他二人的辉煌过往拉出来溜一溜。倘若再不行动，风大小姐怕是要醉在自己造的白日梦里了。
游竺深知肩上重任，语重心长道，“风月，这次别说是三会堂要选前七，就算变成是十门选七，咱俩也不会榜上有名啊。”末了又觉得不太严谨，添了一句，“哦，除非人家倒着选。”
言下之意，咱俩可不是什么镶金边的翡翠玉，充其量也就是块略拿得出手的油清种。
游竺自认这话说的足够直白了，谁知今天的风月死活就是油盐不进。
她目不斜视，回他一句，哦，那我俩自此就分道扬镳吧。
这下，他敢断定，风月她……
疯了。
……
门内小考接踵而至，往往总是前脚受得伤还未痊愈，后脚就要又赴考场。一次一次的筛选中，同行之人越来越少，如今，只剩区区十人。
十人之中多得是前五门弟子，他们多有傲气在身，碰到脸生的，总要背后议论一二。
“哎，那俩不会是十门的吧？”
“是，看那衣服不就明白了，青色羽衣，妥妥的十门柴火房。”
风月冷嗤，默默记下那几张扭曲嘴脸，心底盘算着如何在最后一场好好给他们几人颜色瞧瞧。
三会堂一向以实力为尊。一门看不起二门，二门看不上三门，三门白眼相视四门……如此恶性循环下，十门自然是那食物链底端之辈。
因十门弟子实力最弱，故除了每日练武温书之外，还要包了整门饭菜。
风月自小在骨花城可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未因这等琐事而烦恼。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养成打鼻孔里看人的坏毛病。门里规矩她认，饭菜不会做她学，但她可不是什么任人随意可捏的软柿子。故此，刚入三会堂半月，她便成了前九门避之不及的存在。
除了一人，南星。
风月打心眼里喜欢南星，既因她实力强横，又因她温和低调。无论哪一特征，都是她风月所不及的。
当然，眼前几人不是不及，简直没有。
她从来不屑与之为伍，朝身侧游竺使个眼色，转身朝后走去。
风月身后，是齐天尘的新弟子、游竺眼里的小白脸，也是最后一场小考她二人的新队友。
最后一场小考不在门内，也不是练习，而是实打实的刀光与剑影。
十人也非对半两组，而是三组，三三四的排列，由六位长老所组。
“淘汰三人，余下七人便是胜者。”
游竺事后吐槽，“说的好听，这不摆明了要我们这个三人组充当活靶子吗？淘汰三人？干脆直接说淘汰我们不就完了吗。”
风月则不这么想，她说，“都还没比，你怎么断定走的一定是我们？谁说三人组一定是靶子，要我看，四人组才最危险。”
在她看来，她们这组最是稳定，游竺与她的关系自不必多说。至于瞳安，虽说身在一门，但自入宗起就直面小考，从没有和一门弟子打成一片的时间和机会。单枪匹马从三百余人中杀出重围，想必实力不会太差。
另一个三人组和他们大差不差，同样的二加一。二门两人，一门一人。但偏偏小小三人组的情况却是更加复杂，前两门一向势同水火，二门争一，一门保己，可谓是十门之中最为剑拔弩张之门。两门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情况更是不少。以往二门多被欺压，可如今情况反转，以二对一，那一门弟子免不得要吃苦头。
至于最后一个四人组，那更是散沙一盘，一四五七各一人，其中四五门皆是门里第一。第一弟子多自负，四五门二人更是其中集大成者，想必到时光是争个组内话语权都要先打一架。
游竺听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到底是他看事过于悲观，还是她风月对事太过乐观。
可是，无论悲观消极还是乐观向上，三三四还是四三三，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任务本身——
刺杀南星。
——《左传·文公十八年》
三徊伞之谜
“娘子，如今我们已有安儿，这等事情往后还是能推就推吧。”
钱虞心底其实也是这般想法，匆匆收好行李，转身沉声应道，“我答应你，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你也知道，苏家将遭横祸，展狸又是安儿同窗，无论从何角度出发，我们都没有有力相帮却眼睁睁在旁干看之理？何况人家苏老爷一把年纪特意求到门前，想来的确也是没法子了，我也不好推脱。”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他也不是真的不肯相帮。但自从娘子答应之后，付随心里隐隐总觉不安，似乎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钱虞看夫君愁眉不展，笑着打趣他说，“怎么，舍不得我？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啊。再说了，要是一切顺利，前后还用不了一天呢，说不定我能比安儿回来的还早。你呀，还是把心放到肚子里，乖乖在家里等我们娘俩回来就是。”
知道夫君依旧担忧，她又补一句，“放心，安儿的十五岁生辰，我们还会一起过。”
瞳安一向是她夫妻二人的命根子，孩子的十五岁生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错过。
付随苦笑，只怪自己区区商贾，怀里除了那点家财和满肚子的墨水，是丁点儿本领也没有。
如今既然已经答应下来，便只有向前之理。他会在家布置好一切，静等阖家团圆。
“娘子小心，早去早回。”
……
侗门小儿自幼便被父母三令五申、耳提面命，村里地界哪都去得，任你是上山捕兔，还是下水捞鱼，全都随你折腾。可唯独北边那片林子去不得。
“阿娘阿娘，为什么？那林子不也是侗门村吗？”为何南渑坡可随便去，北渑林却去不得。
女人停下手上针脚，瞪大眼睛，压低声音，放慢语速幽幽道，“那里有专吃小孩的怪物，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孩子听的出神，再加女人故意用针尾一下下戳他大腿，话刚落地就被女人吓哭了。
老人一把抱过小儿，嬉笑着一下下轻打女人胳膊为他讨公道，“好了好了，祖祖给你报仇，别哭喽别哭喽……”
女人配合的哎呦喊痛，手上却依旧翻飞不停。
女人单名一个莲，是村里独一个绣娘。年轻时四处奔走，这里停停，那里转转，也曾在人界呆过几年，后来又拜师学了这门刺绣手艺，回村后专给附近新娘子做做喜服，绣个喜帕。
这一绣就是百余年，各式花样早已融入肌理，哪怕闭眼也能在帕子上绣对无双鸳鸯。可是今天她却突改针脚，刚绣出一条腿的鸳鸯摇身一变成了花枝。翻飞过后，枝头之上已有雏形，只见帕上花来两朵——一朵花瓣细长，直立如杯；一朵花态规整，扁平如碟，正是盛夏时节的湖面水莲。
……
这趟终点算不得远，或者说，就在家门口。地点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侗门北渑林。
密林丛深，豺狼虎豹就不提了，关键里面多得是他们惹不起的东西，当地人称为——魑魅。
魑魅一类原属鬼界，可不知何时，魔界地盘也出了此物踪影，当地百姓叫苦连连，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退避三舍。侗门村民以红壤谷为界，全部窝身南渑坡。至于北渑林一带，则是绝不踏足分毫。
魑魅不同与其他凶物，乃山林异气所生，十成十的害人者。此鬼历史悠久，主要生活在荒芜人烟的林中，最喜吃掉活人云鬼白鬼，被吃掉的人不消片刻便是死路一条。因其行踪诡秘，奸诈狡猾，魔界将其定为甲等凶物。话本里作威作福的鬼津，画皮等物在他面前都一应只有匍匐跪地，乞口讨饶的份儿。
今天他们一行人之所以敢踏足此地，多亏钱夫人。或者说，多亏了她手里的那把伞——米色油纸之上正绽三朵水莲，一朵大红，一朵淡粉，剩下一朵则纯黑如墨。越往里走，含羞花苞愈绽，慢慢的，花瓣齐齐盛开，此时可见花蕊之中却无花心，一只眼睛取而代之，此乃徊眼。
而这把乍看稀松平常的米色油纸伞，却是钱家传了千年不止的绝世奇珍，名唤三徊。
*
麋鹿低吟刚撤耳边，那道凄厉声音又突然闪现。这次更是短促，只在空中停留一瞬。转眼声音消失殆尽，我困在其中辨不清四周方向，唯独双腿麻木向前，心里一直有道声音告诉我，快回头去，快回头去。
可我怎能不去？无梵门已然迈过，对方早有察觉却未阻我，摆明是在等着什么。
既如此，我倒要看看这洞里到底住着苏家哪方妖魔。
早在半刻钟前，我便浑身发酸，心急体寒，连带着呼吸不畅，脚步也就此越来越钝。我知道，这正是苏家至秘无梵门起了作用。
相传无梵本是女娲补天之时为防碎石陨落于尘，特意在下界所设的一道法力屏障。补天功成后，女娲娘娘收回其力，发现只余九成。剩下一成去了哪呢？原是一只濒死的矮小植株吸取其灵，只为保它根瘤不腐。
后来，叶枯根存，根系借女娲之力修出人形，又因难掌其力，一堕再堕入了魔。而得此造化者正是侗门苏家老祖，苏域名。
蹭着同窗苏展狸的颜面，打小我便跟着一道从苏老祖这里听了许许多多的奇异故事。那时苏老祖年岁已高，整日最爱把以往那些辉煌事迹说给我们这些小辈听，其中自然少不了这无梵门。老祖曾说，虽然他只得一成无梵之力，却早已神力通天，在无梵门内他便是这方天地。凡是六界之人踏入，再高神力也不及——神断其肠，仙失其灵，人乱其智……
苏老祖躺在湖面竹筏之上，讲到激动处不免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我俩听他如此一通天花乱坠，更觉无梵神乎其神，几度央求开开眼。哪怕没有实力进得去，在外看看形也是好的哇。
每每这时却总会被老祖搪塞过去，“想开眼？等你们哪日也得了一番神通再来讨教一二吧。”
我顿时如鲠在喉，郁结之气盘旋在心，心想从来都是造化弄人的多，渡人的少。它又不是什么大白菜，遍地都是。再者我区区一介平凡小儿，怎能保证那造化跟无梵一般平白就砸我头上？
如此想了又想，只得出了苏老祖真真命好。而我还是少做白日梦，继续脚踏实地，勤恳修炼的好。这样即便一生都不遇造化，终究也会越变越强，好上加好。
未曾想，数年以后终究还是开了眼。
……
入目又是一片火光。
与几年前不同，这火不大，燃在小小铜盆里，铜盆置于木桩上，一盆一盆烧的极旺。黄中带点蓝，蓝里又透红，红灿灿的燃了一十八盆。
耳边又是啪嗒一声，却不是柴火突炸，我看到有个细长东西从暗处咻的一下落入木桩之上。
然后，空气里弥漫出更浓郁的奇怪气息……
那味道初闻似是肉香，细嗅就开始内里翻腾，几欲作呕。
我不敢多想，拖着涣散之躯朝那更暗处走去。
借着火光，我努力辨认辨认再辨认，脑子里紧绷的一道弦，也终是断了。
“……娘。”
我的阿娘，一个极为注重自身形象的高门女子，被人活生生剜了双眼，断了手指，以极其屈辱的姿态倒吊在这阴暗潮湿的无边黑暗里。
我跌跌撞撞奔走过去，跪地之时，双膝又觉硌痛，我伸手去摸，手心立刻汗津津。我低头张望，这哪里是汗，分明是血。湿漉漉的，满地殷红。
而那硌痛我膝盖之物，是只断指——阿娘的断指。
“然后呢？”
少女俏音穿过层层人群透入他耳，少年默了片刻，变了神色，端起地上那块豁口碗走向前排，“今日故事便讲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还请各位俊男靓女发发慈悲，有钱的捧个钱场，在下在此先行谢过。”
铜钱细细碎碎落入瓷碗，不多时已经收了个尽，听故事的人也慢慢散去。少年端碗盘坐于地，看着今日成果，想着自己至少又能苟活三五日不由失笑。
“你便是瞳安？”少女笃定，能把故事讲的如此透彻，想来这人多半就是话本中的男主了。
少年数数之时突然被人扰了思绪，一把放下手中铜钱，语气不似刚才那般和煦，起身冰冷道，“不是。”
“那故事结局呢？”
少女突然上前阻住他的去路。少年更是不悦，退后两步，木着脸道，“姑娘请自重。”
南星不好意思挠挠头，她也不是故意的。自己每日呆在三会堂久不能下山，要不是她蝉联榜首连续百天，师傅也不会特意准她一天闲。早知道今天就不该站在那处听故事，如今有头没尾的，着实有些闹心。想着想着她一把扯下腰间钱袋放入瓷碗，登时那碗财如小山高，“姑娘这是何意？”
霎时四目相对，少女芳心又停半拍，数秒过后，她怔怔道，“求个结局。”
……
南星走在街上，良久不能自拔。
少年说话本之人乃他至亲，从小二人亲密无间，形同手足。如今手足遇难，他却无计可施，只能靠讲往事聊表哀思。
他还说多谢她的慷慨，至少接下来半个月的吃喝都有了着落。
南星略略哽咽回道，“客气。”
可是，为何已知结局，心头依旧一团郁结。难不成是因为这蒙蒙细雨？南星摇了摇头，一路上她不停追溯那抹情绪到底从何而来，可一连许久都搞不明白。
如此稀里糊涂的一步一步，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山脚。抬头瞭望，远处群山连绵，峰峦叠翠。群山之后仍有一山，那山无名，当地人偷懒，直接唤它无名峰。
得益于无名峰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鲜少有人知道那处还有个宗，宗门不大，甚不起眼。可宗门之内，多的是一人可屠一城的六界怪物与数之不尽的六界奇珍。
放置奇珍之地，门里称之为禁地。禁地之禁，并非常人不可踏足。除了三位掌门与六大长老，各门第一也可入内。
只因禁地之中有可助他们修行事半功倍之宝。
不巧，她乃怪物之一，也是门内第一。
……
“姑娘？”少年大吃一惊，似是没想到她的去而复返。
南星目灿如星，轻拍发端细雨，喘着粗气落坐那人对面。还好她跑得快，要是再晚一会儿，怕是人都走了。
少年摇头轻笑，为她斟上满杯清茶。
“倘若，我能帮你……”
后半句还未出口便被人打断，“姑娘可吃了？我刚尝过，这家阳春面还算不错。为表谢意，今日我便请……”
“我能帮你。”
少年默了片刻，敛去玩笑神色，一本正经道，“哪怕会害了自己，你也愿意？”
少女坦然，片刻未犹，“我愿意。”
*
因前几日抄书抄的小臂酸痛，今天这顿柴火饭，风月做的格外艰难。正想游竺那小子疯哪去了，半天不来伙房帮忙，下一秒这人就风一般的旋了来。
一开口，又是不知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
游竺向来颇识时务，一看风月气压低，鸟悄挪到案板前，一边快速动手将案上胡萝卜切成丁，一边小心回过头，献宝似的对她说， “风月，风月，三徊伞找回来了。”
伞找回来了固然是好，但她更关心的是人。鹅蛋脸儿放下手中柴刀，抬头问道，“南星呢？”
这个游竺还真不知道，他只见掌门齐天尘拿伞入了宗，身后确实不见南星踪迹。他老实摇摇头，转眼又是一副刚瞧过好戏的兴奋嘴脸。南星是没见，但不代表没有别人啊。“掌门身后跟了个小白脸儿，眼神木木的，看起来呆的很。保不齐又是他老人家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收的徒。”
风月继续砍柴，对此不置一词。
齐天尘爱四处搜罗徒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的确独具慧眼，几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那一门豪杰少说一半都是他亲自登门收上来的。
比如，南星。
一想到南星，风月就多少有些不舒服。如今门里第一下落不明，掌门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竟然又从外面带回一个。这微妙的时间点，让她对这还未见过面的师弟产生了些莫名敌意。
很快，风月就见到了游竺口中那个眼神木木的小白脸儿。
掌门介绍说，小白脸儿名唤瞳安，以后便是三会堂的一份子。
掌门还说，从今日起日常教习正式结束，门内弟子不分高低，一应进入选拔阶段。小考七天一次，凡是当次小考不及格者，由诸位长老及掌门视情况将其遣送至堂下几个门派，直至选出最终七人。
这话一出，台下弟子纷纷炸了锅。按之前所定，选拔之期还有一年才到。如今提前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众人脸上各色分明，乱的如同风月昨日熬的那锅粥——红的胡萝卜，青的白菜叶，黄色玉米粒，以及白色珍珠米。
游竺扭脸瞧瞧身旁风月，只见她神色如常，毫无惧色。游竺不敢相信，偏头贴耳道，“风月，别装了。怕了你就哭出来，没人会笑你的。”
如此挑衅之语，要放平常，他游竺至少要被追杀个十天半月，可今天，风月竟然毫无反应。
不正常，一定不正常。
真当他心里犯嘀咕时，风大小姐开了金口。她说，游竺，你我二人手牵手，定要占它一席之地。
游竺更惑，不可置信道，“谁？”
他俩吗？堂堂十门倒数？几次三番翘课下山的个中翘楚？
他一直以为风月和他一样，是多少有些自知之明在身的，可今日他才发现，他错了，大错特错。他还是对风月关心不够，了解太少了。
游竺自觉身为风大小姐在门里的唯一挚友，此刻很有必要把他二人的辉煌过往拉出来溜一溜。倘若再不行动，风大小姐怕是要醉在自己造的白日梦里了。
游竺深知肩上重任，语重心长道，“风月，这次别说是三会堂要选前七，就算变成是十门选七，咱俩也不会榜上有名啊。”末了又觉得不太严谨，添了一句，“哦，除非人家倒着选。”
言下之意，咱俩可不是什么镶金边的翡翠玉，充其量也就是块略拿得出手的油清种。
游竺自认这话说的足够直白了，谁知今天的风月死活就是油盐不进。
她目不斜视，回他一句，哦，那我俩自此就分道扬镳吧。
这下，他敢断定，风月她……
疯了。
……
门内小考接踵而至，往往总是前脚受得伤还未痊愈，后脚就要又赴考场。一次一次的筛选中，同行之人越来越少，如今，只剩区区十人。
十人之中多得是前五门弟子，他们多有傲气在身，碰到脸生的，总要背后议论一二。
“哎，那俩不会是十门的吧？”
“是，看那衣服不就明白了，青色羽衣，妥妥的十门柴火房。”
风月冷嗤，默默记下那几张扭曲嘴脸，心底盘算着如何在最后一场好好给他们几人颜色瞧瞧。
三会堂一向以实力为尊。一门看不起二门，二门看不上三门，三门白眼相视四门……如此恶性循环下，十门自然是那食物链底端之辈。
因十门弟子实力最弱，故除了每日练武温书之外，还要包了整门饭菜。
风月自小在骨花城可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未因这等琐事而烦恼。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养成打鼻孔里看人的坏毛病。门里规矩她认，饭菜不会做她学，但她可不是什么任人随意可捏的软柿子。故此，刚入三会堂半月，她便成了前九门避之不及的存在。
除了一人，南星。
风月打心眼里喜欢南星，既因她实力强横，又因她温和低调。无论哪一特征，都是她风月所不及的。
当然，眼前几人不是不及，简直没有。
她从来不屑与之为伍，朝身侧游竺使个眼色，转身朝后走去。
风月身后，是齐天尘的新弟子、游竺眼里的小白脸，也是最后一场小考她二人的新队友。
最后一场小考不在门内，也不是练习，而是实打实的刀光与剑影。
十人也非对半两组，而是三组，三三四的排列，由六位长老所组。
“淘汰三人，余下七人便是胜者。”
游竺事后吐槽，“说的好听，这不摆明了要我们这个三人组充当活靶子吗？淘汰三人？干脆直接说淘汰我们不就完了吗。”
风月则不这么想，她说，“都还没比，你怎么断定走的一定是我们？谁说三人组一定是靶子，要我看，四人组才最危险。”
在她看来，她们这组最是稳定，游竺与她的关系自不必多说。至于瞳安，虽说身在一门，但自入宗起就直面小考，从没有和一门弟子打成一片的时间和机会。单枪匹马从三百余人中杀出重围，想必实力不会太差。
另一个三人组和他们大差不差，同样的二加一。二门两人，一门一人。但偏偏小小三人组的情况却是更加复杂，前两门一向势同水火，二门争一，一门保己，可谓是十门之中最为剑拔弩张之门。两门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情况更是不少。以往二门多被欺压，可如今情况反转，以二对一，那一门弟子免不得要吃苦头。
至于最后一个四人组，那更是散沙一盘，一四五七各一人，其中四五门皆是门里第一。第一弟子多自负，四五门二人更是其中集大成者，想必到时光是争个组内话语权都要先打一架。
游竺听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到底是他看事过于悲观，还是她风月对事太过乐观。
可是，无论悲观消极还是乐观向上，三三四还是四三三，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任务本身——
刺杀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