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谷两日,陈芦花每日除了吃喝二字,再无其他副动作。这不求上进的混模样让猡勼很是头疼。

    再这样下去,哪还有什么活头!你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你不嫌命短,它还想命长啊!

    如此衷心话语,已在它心里大声疾呼不止千万遍。奈何人妖殊途,它的道行还不足以开口骂醒这不正干的夯货。而它的夯货主人陈芦花,实在名副其实。空有道行不自知,连个和它沟通使的、最基本的通言灵都不知道。

    想必就算有天知道了,依她的脑子,真要想掌握起来,还是要费相当一番功夫的。

    盯着床上那位背靠高枕,潇洒跷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啃苹果的某人,猡勼愈发感叹命运神奇。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在遇到陈芦花之前,猡勼只当这是一句平平无奇的空话。在遇到陈芦花之后,它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就是话里那个奇之一。

    不过,对它而言,此奇是奇葩,是奇怪,绝非神奇。

    奇到它要早知道自己运气这么差,破天也要改个命!

    想它们响韭一族,前辈们历经无数腥风与血雨、前赴后继,丧命无数才在短短二十年就横扫两界,最终稳坐妖鬼第一毒物的宝座。

    哪个小辈没从父母那处听过这段慷慨激昂奋斗史?哪个响韭不知道生命意义在于自,自在,自己和自由?哪个后辈没背过,宁做自己的王,不屈他人之兵?

    可如今,它不仅没做成王,它还屈了。

    甚至,屈的都不是个兵。

    说兵都是抬举她了。

    就陈芦花这种夯货,在它族中,那是前后再倒八百年都不可能有人愿意屈身为仆的。原因过于透明——一,太懒,懒得动弹。明知手上没准头,依旧坚持不懈掷果核儿,区区一刻钟,地上已有六枚;二,太笨,笨的令人发指。就那两把刀都跟她试图沟通多少遍了,一封凌空信贴到眼前她都看不见,如此修炼奇才,它还能指望什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好自己离了家。不然被人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它。

    虽说它的主人浑身是毛病,但有一点还是挺让它佩服的。当然,不能完全算个优点,充其量,也就是个中性词。那就是,心大,大的没边没沿,啥事不往心里搁。

    别看人任务八字没一撇,却依旧自产大把大把的好心情,该吃吃该喝喝。这会儿,嘴里除了嚼苹果,甚至还有难听的小曲,断断续续哼个不停。

    魔音贯耳,猡勼愈发头疼。

    ……

    陈芦花近来很是开心。

    原因有二,一是自己在这竹清居每日每日老三样,肘子、云吞、秋露白,好吃好喝自然好不快活。二嘛,说出来还多少有些小激动,那就是——不用带孩子的感觉太爽了!

    汐大暑:阿嚏——

    虽然这样多少有些对不住大暑,但她就是控制不住。

    入谷短短两日,她就领悟到了带孩子是多么劳神的一件事!

    怪不得那人要把马车留给她。想到马车,她就不免想起扶芳寨,想到扶芳寨,就又想起被人卖……如此顺藤摸瓜,一愣神又想起自己还在桃李谷!

    陈芦花恨恨连咬三两口苹果,这才觉得一口恶气出了七八。

    只是这恶气刚散,却怨气又起。所怨为何?那自然是她就快收包袱滚蛋了!

    这两天她是上顿千金醉,下顿百里香。顿顿吃得好,顿顿看得妙,悠哉到头,转眼就剩一天了。剩下的四顿饭她打算好好把握住,尽可能多吃两口大肘子。

    想到顶级鬼厨手下的那口皮弹肉嫩猪肘子,陈芦花一个鲤鱼打挺,咬完手上最后一口苹果,朝桌子底下喊道,“响韭,吃饭去了。”

    桌下猡勼听闻吃饭二字,瞬间一个头来两个大。末了,还是摇头晃脑挪出窝,临出门前,不忘一个甩尾清走地上果核儿。

    “来的不是时候啊……”

    千金醉里整整上下十几层,座无虚席,人满为患。陈芦花光在门口站着都觉胆寒,思忖片刻决定先跷隔壁百里香。

    许是这两日猡勼的吐槽达了天听,陈芦花终于遭了报应。今日就连生意平平的百里香都人山人海,寻不到一个落脚地。

    陈芦花哑然,不死心,干脆到其他店里瞧一瞧。

    这不瞧不要紧,一瞧却瞧出了大问题。

    原来,今晚不止那百里香与千金醉吃了满满的客流量,其他店也是一样。桃李谷内所有客栈都几乎住个满当当,客满的牌子齐齐挂在门外。

    主仆二人环顾四周,对视一眼,双双从对方迷茫的眼神里读出相同的一头雾水。

    “怎么这么多的人?”

    “难不成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陈芦花再次看向响韭,只见它脑袋如拨浪鼓似的摇不停。

    “中秋是昨日吧?”这她还是记得清的。

    陈芦花如此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回竹清,然后就定在门外一侧,既不朝左,也不往右。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着以上疑问,仿佛只要念的多了,答案自然就会来。

    然后……答案竟然来了,来自鬼小二半斤。

    彼时半斤正拖着疲惫的身躯从丁字房迈步朝下来,单薄双腿止不住的打颤,他边扶楼梯边缓步往下,口里还好心解着红衫少女的心头疑惑。

    他说,“中秋的确是过了,今日是八月十六。”

    陈芦花听到回答眼睛蓦地一亮,神游不再,七魂六魄回了身,极有眼力见儿的倒腾着双腿前去搀他。

    半斤也不矫情,伸手搭上她左臂,继续言说背后苦楚,“八月十六,在这桃李谷可真不是什么好日子。”最起码从竹清居脱了他手以后,那就变十成十的坏日子了。

    陈芦花见他语气更颤,但当即又无法精准捕捉到这句与前一句的细微差别,忙不迭问,“为什么?”

    半斤终于坐下,伴随一口长长叹气,道,“自然是忙啊。”

    忙的他是从早到晚不沾地,一天只吃了三顿饭。

    “忙点不好吗?”陈芦花虚空比划出数银票的大动作,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对空气巨款的渴望。就这客流量,她把荒家村和陈家村合起来也没这么些,那得多少银子入囊啊。“忙归忙,可挣得银子也多啊。”

    提到银子,二人心下皆悲痛。

    陈芦花痛在,她的银钱,只够支撑她一日福可享;

    半斤则痛在,他的银钱,根本没得涨……

    去年今日,他还是这竹清居的堂堂掌柜的,同样的时刻,他刚从楼上欢快下来,满心雀跃的窝在屏风后,数钱数到手抽筋……

    再看今年此刻,沦落到腿抽筋了。

    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对比要不得。

    陈芦花眼看半斤短短几瞬,面色是变了又变,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岔。好在这坏情绪并未彻底蚕食他。陈芦花趁热打铁,继续问道,“今日谷里怎么突然多了好些人?我刚出去转了圈,几乎所有客栈都挂了个客满的牌子在屋前。”

    半斤不同于他家掌柜,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因为明日谷里有盛会。”

    “盛会?”能白吃白喝的那种?

    光是一眼,半斤就知道这丫头准是想歪了。他纠正道,“姑娘可知七虹榜?”

    这榜说听也听过,无非是在隔壁吃饭时偶从食客那里听一耳朵,但要论了解,怕是皮毛都没触到。因此,她老实摇摇头。

    “七虹榜是这谷内杀手榜,榜上七色”,半斤指了指少女身上红衫,“赤色为一等,紫色为末等。各榜人数不等,但多是圈中叫得出名号的。比如斩魂女将臧飞花,苦海无边薛苦海,红榜三绝蜉蝣子,那一个个可都是狠角色呀……”

    说到这处,半斤停了下,伸手从躺椅下拉出一把低矮竹木凳,递向陈芦花,“姑娘还是坐着吧,站着多累啊。”

    陈芦花笑笑,谢着接过。见听众入了座,半斤接着道,“平日这桃李谷是决不允许外人进谷的,一是以防仇家上门,扰了谷内风景。”

    风景?虽说谷内桃李齐绽,红白一片,的确美丽,但,竟然不是因为担心闹出什么人/命?

    陈芦花开了片刻小差,立马飞驰跟上,“二来……这谷里比起七绝杀手来,多得是寻常百姓,祸不及家人,何况同谷百姓。”

    “因此,谷主对外放言,每年只有一天,允许寻不到七虹榜之人的外界仇家可以入谷。”

    “八月十六?”

    “正是。”

    感觉快要说到正经处,陈芦花忙伸手阻断,半斤不明所以停了下来,却见陈芦花小跑两步到了账台,先是挂了客满的牌子出去,又转身利落关了门,继而狗腿子的将帐前茶壶一道端了来。斟茶,奉茶,娴熟的让人瞠目。

    半斤欣慰不已,润了润嗓,只觉心情舒畅,讲起故事来更为卖力,“八月十六是谷主定下的日子,盛会也从十六开始,为期三到五日不等。”

    “如此盛会,那一定少不了吃吃喝喝吧?”要是可以,她想混进去。

    半斤摇摇头,面色凝重,“所谓盛会,无关吃喝二字。主题有且仅有一个,用于杀人。”

    杀人?

    陈芦花第一反应是对面半斤妥妥夸大其词,为的是不破杀手界一向对外的高冷神秘面具——看吧,我们杀手界的盛会就是如此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直来直去到不留一点余地。

    可是,慢慢的,从半斤微眯侧目的眼神中,她读出了此言非虚的认真。

    刚听盛会那会儿,她还暗自窃喜,盘算着能不能偷偷混进去。一来一瞻谷主威容,是否真与画上一般无二,二来趁乱帮他消灭几口吃食。算盘苗刚破土,就被雷给劈个空。可即便如此,她心里依旧尚抱一丝期待,弱弱开口道,“可是一方下战书,一方接挑战,跟打擂台一样?”

    这样的擂台,她也曾在荒家村见过。村里人有人行事粗野,有人为民婉约,摩擦偶有发生,擂台应运而生。此擂台一年一届,定于年末,为的是个辞旧迎新。擂台搭的也很是潦草,美其名曰拆卸简易。流程更是儿戏,先是苦主上台吐个芝麻大的苦水,台下村民嗑着葵瓜子,听到激/情处,出声推波助澜一二,然后便是盛怒指于一处,‘人犯’押解上台。如此,主角双双已登台,只差临门一脚便开场。

    这脚须得里正踹。

    只见一花胡子老头身居二人正中,笑眼眯眯,朝人群外围使个眼色。三五小儿见状,齐齐露着豁口牙,举着火折子,跑到两丈开外的枯树旁。手边正是红彤彤的长炮仗。未几,响声冲天,空中弥散开来火药气。鞭炮一响,台上双方齐签生死状,干戈相送,搞得煞有介事,台下众人群情激愤,喝彩声经久不息。

    可一连好多年,也不曾有一人真的没了,顶多就是吐上几口血,继而摆手被人搀下来。因为大家都知水满则溢,害人最终是害己。故大多点到为止,出口恶气也就罢了。

    半斤看她眼神怔怔,眼底满是不安与试探。他也想顺着扯出谎话来,可喉头盘绕良久的那个是字,他却久久说不出口。

    半斤移开目光,决定讲个故事给她听。他说,“几年前,我也曾凑热闹去看过一次。不止我,谷里有些个胆子大的也三五成群,扎堆去了外围。那场盛会办在谷内正北的一片稀疏桃花林,林外百米处便设结界,禁止寻常百姓进入。谷内所有树木,皆是谷主一人所栽,春去冬来,严寒酷暑从不停。没人知道那天他突然受了什么刺激,竟把亲手栽种的桃花林改为厮杀场。”

    “我清楚记得那处的桃花林,树高林稀,却有近千株。每株桃树皆从枝头挂等高宽布白幡,幡上皆血染,碗口大的字迹书写来人名姓。东风一吹,林响,幡动,千人命运随风飘飘。”

    “我清楚记得那日的风,轻柔又带着几分燥,它轻轻一笑,燥便四起;我同样记得那日的幡,原本是一尘不染的白,挂枝头时,带几星无伤大雅的红,然后……风起,剑出;风止,魂灭。”

    “白幡尽血染,千人不足百。”

    陈芦花骇然顿首,心底、面上皆一沉。方才只言片语字字锥心。

    在她过往十五年的稀薄认知里,盛会无非就是各路人马齐聚一堂,大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如此一番,你来我往,最终言笑晏晏,驾马归家。

    终归是她……被保护的太好了。

    许是觉察到陈芦花的低落,半斤蓦地从黑暗尾声里走出,话音一转,“但,想去会上吃吃喝喝,或许,也是可以的。”

    少女一怔,“嗯?”

    半斤捻了捻为数不多的羊尾须,呵呵一笑,潺潺道,“也不知我是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那般场面仅仅一届。后来谷主改了规则,先礼后兵——每年八月十七,谷里上等鬼厨齐聚谷主门内,一展宏图。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要是实在解不了,”说到此,半斤又开始惆怅,“后几日再行打算……”

    敢情这就叫先礼后兵?打算二字包含的无非是另一场的桃花林。低沉几息,陈芦花转念一想,觉得的确也有那么几分道理。一些个新仇旧怨能先在杯酒里冰释前嫌,有何不可?世间的怨,能少一桩是一桩。

    “那进去用不用得着拜贴?”她想吃席。

    啊不,想开开眼,见见世面。

    这个问题还真触及半斤的盲区了,他先是缓缓摇摇头,摇了一半又欲点头,点头点了一半又开始神游,半晌方咂摸出一个想当然的答案,“应是用不着。入谷仇家少说千八百,谷主他老人家哪有闲工夫去逐一下拜贴。”

    光是种那些个桃桃李李的都不够时间呢。

    “管他有的没的,明日去门前一看便知。”

    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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