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青石小径两侧的泥地上盛开着各色莹润的野花,是小女孩会喜欢的繁芬。

    头戴斗笠的男子停下步伐回头看去,果不其然自己的女儿就在摘。

    “跟上来,真知子。”他的语气淡淡的,并没有因女儿的迂延而生气。

    “嗯——”小姑娘应声来到父亲身边,她的斗笠没有戴在头上,乌黑长发覆着一层薄薄的雨水,朦朦胧胧。

    男子顺手从路旁折下一段柳条,编了一个枝圈。他看了眼女儿抱着的一斗笠花朵,挑了几朵大簇的,插在柳枝圈上。

    真知子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

    编好的花环最后戴在了她的头上。

    “路上戴戴就好,到了游郭就摘下来吧。”

    那里没有人会这么打扮。

    女孩很是乖巧:“我知道了,谢谢父亲大人——”

    于是当父亲把自己的手交到老鸨那边时,花环已经被拿在手上了。见他清点完钱币放入衣襟,真知子将花环递给他:“父亲大人,母亲下葬之后,您能把这个放在墓边吗?”

    “……”真知子的父亲没有说话,但还是接过了。

    他和老板娘告辞后即离去了。

    老板娘摇摇头,见多了类似的场面,她只抽了口旱烟,像是走过场一般:“真是可怜啊,我的孩子。”

    “妈妈桑?我是应该这样称呼您吗?”

    老板娘挑眉:“不错。”

    被家人卖至游郭,五六岁的小女孩带着这个年纪正常的胆怯和伤心,但她还是努力调整心绪鼓起勇气:“我父亲说,这里有位艺妓与他是旧识,我在这里,她会关照我的——妈妈桑,我可以跟在她身边学习吗?”

    “是谁?”

    真知子正要回答,阁楼上传来动静,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你等着阿玄,不就是朵花吗,我的生意都做到明国去了,还怕找不到?!”说话的客人听声音应该是喝醉了,他摇摇晃晃从和室里出来,频繁回过头打包票。

    后方跟着出来一位穿着黑色绣花和服的美艳女子,笑眼嫣然,是红梅的色泽。

    “那就敬候大人下次光临了。”她伸手扶了一把堪堪在楼梯边沿稳住的客人,手背的皮肤欺霜赛雪,指甲是晶蓝色的。

    “啊啦,真狩大人,这就要走了吗?”老板娘也往楼梯边走了两步,招呼道。

    真狩理了下头顶的帽冠,晃悠悠走下楼来:“明天就要出发去明国了,是得早些回去。”

    “明天就走,今天还来看阿玄,您还真是有心了呢~”

    “如若不是阿玄不肯离开这里…嘛,能看到美人的话,怎样都无所谓——”说到这里时他刚走过真知子旁边,见有个新来的小姑娘,便笑眯眯去捏对方的脸,“不愧是老板娘,又找来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真知子下意识想往后躲,但根本退无可退。

    酒醉的人没有分寸,他只是感觉有趣地动手,真知子却被扯得脸颊生疼。

    真狩抬头朝向楼上的人:“阿玄,干脆你收她做徒弟好了,这样下次我来的时候就能见到你们两个了,哈哈——”

    门外的仆人听到自家大人的声音,连忙进来扶他坐上牛车。

    真知子揉了揉自己被捏红的脸,抬头时对上了那双红梅色的眼眸。

    她赶忙低下头,揉脸的手也放下了。

    后知后觉间,小姑娘搞不懂自己的情绪——她这是在害怕吗?怕什么?花魁?为什么?

    “你姓清水?”对方开口了。

    “是,”真知子跪下来叩头,“真知子见过玄姬太夫。”

    “原来她说的父亲的旧识,就是你吗,玄?”老鸨很是诧异。

    虽然那位清水大人常来游郭,但印象中和自家花魁并无过多交集,先前也是替店里的另一位艺伎赎身。

    玄默认了,他微微侧身靠在栏杆上,对老板娘说:“正好先前的小姑娘出逃了,就让这一个跟着我,您意下如何?”

    “可以,”老板娘欣然应允,“这一个和先前几个不一样,这次你应该可以培养出接班人了。”

    她不认为真知子会也出逃。

    玄不置可否,只对真知子说:“到我房间里来吧。”

    ——

    花魁的房间很是宽敞,布置得也很精细,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游郭,真知子会以为这是某个贵族小姐住的地方。

    唯一的缺点,这貌似是个朝阴的房间。最近天气回暖,这里却还是冷嗖嗖的,是那种长年晒不到阳光的寒意。

    真知子还在好奇地四处打量。

    矮桌上放着一本书,封皮上写着:全芳备祖。

    这种书居然会出现在一个艺伎的房间里。

    真知子不自觉念出了书的名字。

    刚坐下的花魁视线立刻扫了过来。

    他其实并无甚表情,但真知子却颤了一颤,不敢再随便乱看了。

    她盯住一处地板不动。

    目前为止,小姑娘还不敢和面前之人对视。

    真知子扪心自问,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如果她知道这位花魁太夫其实是鬼王的拟态的话,也许会将这份恐惧归结为威压的缘故。

    艺伎形态的无惨同时也隐藏了自己屑的一面。

    他笑着询问:“你知道这本书?”

    真知子点点头,又摇头:“我只知道这是一部宋人编纂的花谱。”

    无惨眯了眯眼:“你今年几岁了?”

    “——六岁。”

    “确实很不一样呢,”他抿了口茶水,将瓷杯置于描金的漆器上,“是你母亲教的吗?”

    女孩漆黑的眼瞳泛起一丝潋滟。

    “是,母亲她……很喜欢我多看书。”

    “那这几天你把这本书拿去看了吧,”无惨拈起书页,轻轻甩了过去。

    真知子赶忙接住拿好:“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她有些不确定地换了个称呼,带着试探的意味。

    无惨正在喝茶,闻言千载难逢地被呛住了。他有些狼狈地用衣袖遮住半张脸,一边克制着咳嗽,一边找手帕擦水渍。

    “我说错话了,非常抱歉!”

    “……谁告诉你这么称呼的?”

    真知子窘迫地红了脸:“是…悠咲夫人。”

    “哦?”无惨已经恢复端正的坐姿了,“你父亲居然已经娶她为侧室了。”

    清水替她赎身才过去不到半个月而已,而且正妻最近刚过世。

    想来是这位前同僚看丈夫打算将女儿送来游郭,于是直接对女孩“倾囊相授”了。

    “你可以这样称呼其他艺伎,但是不能这般称呼我。”

    “那我应该如何称呼您呢?”

    无惨用修长的食指卷着自己海藻样的侧边额发,只道:“就称呼我为老师吧。”

    嗯,先前老板娘也说了,让她跟着花魁太夫,作为徒弟的存在。

    只是坦言来说,这个师父有些不称职。

    他从不教自己如何成为一名艺伎。

    时任屋中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很多,但已经跟在某个艺伎身边学习的却寥寥无几,而真知子的师父还是时任屋的花魁。

    因此,在一起上专门的礼仪乐器课程时,她总是会受到其他人的额外关注。

    大家都认为像真知子这种的,势必会比旁人更优秀;事实却是,她根本没有赶超过旁人,除却统一的教习,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其实已经落于人后了。

    排挤和嘲讽接踵而至。

    “真差劲啊,明明还有玄姬太夫的教导,却连扇子都接不住。”

    “真知子,你该不会以为单靠皮相就能接玄姬太夫的位置吧?”

    “我看她就是这么想的,人家以前可是贵族小姐呢,哪里吃得了花街的苦。”

    你们不是比我更早就来到时任屋了吗?就没注意到自家花魁从未在客人面前展露过舞扇技艺吗?

    真知子暗自腹诽,却也不愿继续当着她们的面丢人了。

    她收起扇子想离开,但是被领头的两个女孩拦住了去路。

    她们愈加过分,其中一个挑衅地对围观的人说:“贵族出身又怎样,现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你们还不知道吧,她家落败之后,父亲连妻子的丧葬钱都凑不出,却有钱替悠咲姐姐赎身。为了让母亲下葬,自己说愿意来花街的呢。”

    真知子气愤地看向说话的人:“这与你无关——”

    “玄姬太夫真善良啊,是因为同情才把真知子带身边教导的吧。”在一旁的另一位姑娘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是我们气运太差了,被卖到这里的时候没能遇到玄姬太夫在场。”

    另一人揶揄着附和道:“可不是么,谁还不是迫不得已才来这里的呢。”

    真知子深呼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她抬起那副漂亮的秋水明眸:“我还没有天真到觉得靠别人的怜悯就能在游郭立足——要是你们觉得我不配跟着玄姬太夫,不如直接去找老板娘。如果我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没用的话,玄姬太夫也不会让我留在她身边了。”

    说罢,真知子绕过这群同期,拿起了自己上课前放在一旁橱柜里的一摞书,两把练习用的扇子就放在上面。她就这样径自离开了。

    回过神来的女孩有些气急败坏,她放狠话道:“别太嚣张了,我们总要教训教训你——”

    真知子不去理会,脚步愈发加快了,一会儿便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

    “老师,我练了很久的扇子,但还是不得要领,您可以点拨一下我吗?”说这话之前,真知子因为长时间练习扇技,已是满头汗珠了。她用手绢擦了擦两侧脸颊,避免汗水滴在地板上。

    无惨正在翻看一本书,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抬起头:“这个我教不了你。”

    彼时真知子刚受他吩咐整理了一叠书籍资料,被夸了一句不错,因此也不像刚开始那般胆怯了。

    “其实我有注意到呢,”她跪坐着,又开始练习起扇子,只是没有了方才的认真,“跟在您身边的这段时间,从未见您舞过扇子。”

    还有三味线,也没有弹过。明明这两项都是艺伎的必修技能。

    她只靠容颜,就能让客人们络绎不绝前来造访。

    “老师真的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了;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她笑脸盈盈,发自内心说出了赞美的话,但随即又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情,“可是人都会老去,对于艺伎来说,如果连带还没有才艺傍身的话,到那时日子岂不是会很难过?”

    无惨勾了勾嘴唇,书页又翻动起来:“是啊,所以你可要多努力练习了。”

    真知子膝行挪到无惨身边,两只手交叠着撑在桌面上。她好奇地问:“老师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的话?您看上去可一点也不担心呢。”

    “我同不同意都无所谓,那是你自己的事。”

    真知子笑道:“您就好像是在说,自己不会有老去的那天。”

    对面之人听得出小姑娘的语气不带任何歧义。

    他摸了摸女孩白皙软和的脸颊,温言问道:“真知子,你知道你的父亲为什么让你跟在我身边吗?”

    而他又是因为什么会答应的呢?

    真知子摇头。老师指向的显然不是“旧识”这个答案。

    她等着无惨的回答,但对方却没有继续,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听说今早上课的时候,其余几个人找你麻烦了?”提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真知子不知道老师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她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是我给老师丢脸了,对不起……”

    无惨不以为意:“你做得很好,比起扇技和乐舞,我更需要会替我做事的徒弟。”

    看来即便那些人真的去找老板娘,也没有关系了。

    老师不会抛弃她的。

    真知子又开心又满足,她主动开口道:“先前我在注书中找到了培育绿色菊花的方法,我们或许可以试一下对其他花卉培育异色。”

    无惨的动作有一瞬的僵滞,脸上倒还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你做得很好。”

    美人一笑胜星华。

    “用哪种花尝试好呢?”真知子接着问。

    “罗生门河岸两边有很多彼岸花,就用那个吧——试着把它从红色培育成青色好了。”

    “嗯!”真知子站起身,“那我这就去挖几株!”

    “等等,”无惨叫住她,“路上先把上午带头拦住你的两个人叫来,至于你,把花挖回来之后不用再到我这里来了。”

    老师这是还要为她出头吗?

    真知子有些诧异,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知道花魁姐姐很不喜欢旁人多话,尤其是干涉她的决定。

    于是真知子什么都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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