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昨晚被花魁叫去的两个女孩都没有在场。年长的艺伎当众传达了上面人的话:“玄姬太夫听闻有人聚众欺负真知子,很是生气,美都和纪子已经被送到对岸的罗生门了;你们要引以为戒,好自为之吧。”

    姑娘们倒吸口凉气,老师离开之后纷纷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向真知子投出糅杂着三分不甘与七分恐惧的眼神。

    这就是老师特地嘱咐不用再回她房间的原因吗?

    寒气同样也爬上了真知子的膝头。

    来游郭半年,她已经知道罗生门是什么地方了。

    这时有人戳了戳她的肩膀,真知子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转过头时目光不善。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垂下眼睫静默无言。

    对方有点被吓到了,但这种情绪显然更多的还是来自于花魁。她神色忐忑地道歉:“对不起真知子,先前是我们的不对,以后大家都不会欺负你了…”

    她的同伴附和点头:“没错没错,请你原谅我们吧,在花街生存实在是太难了,我们也是一时糊涂。”

    “我明白的,”恶意和善意都来得太快,真知子有些局促,有心多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最后只能轻轻道了声“谢谢你们——”

    有自来熟的女孩子已经凑上来了:“玄姬太夫对你真好啊真知子,话说你是做了什么事才让她喜欢的呢?之前朔良、千夏,还有更早以前的姐姐们,最后可都没能留在她身边。”

    这个真知子也知道一些,以前纪子和美都说过她“迟早也会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老师在找一些文字资料,会让我帮忙一起看书。”

    她照实回答,提到了青色彼岸花。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真知子正在给院子里种的曼珠沙华浇水,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惊惧的尖叫,吓得她手抖了一下,直接把水浇到了裙袂上。

    声源是老师住的二楼。

    真知子急忙往楼上跑。

    无惨房间的门是拉开的,但碍于视角原因她只看见瘫倒在门口走廊处的小百合,一脸扭曲的恐惧。显然方才的尖叫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真知子开口询问,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挪动步伐,只站定在原地。

    小百合急切又僵硬地转过头来,与此同时真知子看见空气中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就好像是因为小百合的这个动作,她的头像人偶的一样,从脖颈上掉了下来。

    不同的是人会流血。

    伴随一声沉闷又疾短的落地音,殷红的液体从小百合横切的脖腔处喷薄而出。

    真知子闭紧双眼,下意识侧过身去。但这显然仍旧不可避免,沾上血液的皮肤传来黏腻且温热的质感,鼻翼间满是血腥,恶鬼般的气味。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问句再次出现在脑海中。大脑已全然僵滞,连恐惧感都尚未浮起。

    耳边响起了木屐声。

    有人来到了她面前,熟悉的气息。

    “……老师?”真知子唤她,却仍旧闭着眼睛。

    无惨问:“我是教了你可以闭着眼睛和人说话?”

    真知子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哭腔:“但是…我不敢看……”

    一只冰凉的手拂上她的脸颊,细长的指甲更是冷如寒刃。

    “你也想和她们一样吗?”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让小女孩被牵引着思考起来。半晌,她终于艰难地睁开眼睛,虽然目光还是只敢聚集在眼前之人上。

    她仰着头注视着对方的容颜,对方红梅色的眼睛,里面是如猫一样的竖瞳。

    “老师…您…不是人类吗?”

    花魁意味不明地笑了:“不错,我之所以隐藏在你们中间,只不过是为了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罢了。”

    青色彼岸花——

    真知子踌躇着朝无惨的身后望去,随即又想到,方才老师是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她根本看不见屋内的东西。

    无惨侧身让出视野,倒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以及滚落一旁的头颅,明明白天她们还在一起上过课。

    女孩开始颤抖,渐渐整个人都抖成了筛子一般,额头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她没有再闭上眼睛,反而一直没有眨眼,恐惧也扼住了她的头颅。直至目眦欲裂,生理性的泪水在脸上划出两道痕迹。

    “是你告诉她们的吧?关于花的事。”无惨牵着她踩过血泊走进房间,里面倒是没有血迹,只是那一大块黑紫色湿陶土质的不明物体,裹在外面的和服分明是她见过的。

    地上有两支折断的曼珠沙华。青色的。

    真知子拿起一朵,枝干的质感表明这确实是真的花。她摘下一瓣青色花瓣,手指捻了捻,皮肤上赫然印上了同样的颜色。

    死去的两个女孩不清楚花魁找这种花是做什么用的,或许她们觉得是为了装饰也不一定。

    将忘川河边的红色彼岸花插在青颜色的燃料里,过一夜花瓣自然就变色了。

    她们是想讨好花魁太夫,却死得这般凄惨。

    是因为自己乱说话,她们才会死的——

    真知子呜咽一声,双膝不受力般跪倒在地。“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对不起……”

    但无惨并不是因为她告诉了别人关于青色彼岸花的事才破防的。令他露出残虐一面的只是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人类居然敢拿这个来糊弄自己。这么低级的手段,只因自己太看重青色彼岸花,居然被两个人类给戏耍了一番。

    罪该万死。

    然而现在他已平缓过来,见自己的小徒弟确实吓得不轻,便又覆上了艺伎的面具。

    “和你没有关系,是她们自己找死,”无惨蹲下身来,带着安抚意味地摸了摸真知子的头发,“不过祸从口出确有其事,但我想你已经学会这一点了。”

    真知子被恐惧和后悔两种思绪撕扯得神经生疼,当她感受到这只熟悉又陌生的手正安抚地置于自己头顶之时,第一反应是尖叫着逃离。然而她只做成了第二个举动,从无惨身边离开,隔得远远的。

    真知子失声了。从她声带中流出的只有无声的空气。

    小女孩害怕地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咽喉,又试图说话出声,然而并无效果。

    无惨了然,他不紧不慢地起身:“不用担心,过几天自然就能找回声音了。”

    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受到惊吓短期失声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什么——

    不是很害怕吗?可失声之时她看过来的眼神分明只有湿漉的无助与求助。

    “我还不打算杀你,这一点不必担心。”无惨说,“至于这两个…固执地纠结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小孩子的记忆是很难留存的,等你长大了,只会记得这两个人死去了;至于死的模样,脑子是不会让你记住的。”

    他打了个响指,屋内赫然出现两个外表怪异的人下跪在面前,随即毕恭毕敬地带上尸块,眨眼功夫便不见了。

    真知子的眼眶中还噙着泪水,精神状态显然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她勉强撑了半炷香的时间,终于栽倒在了地上。

    无惨将她放到榻榻米上,盖上了崭新的绸被。自己则在旁边坐下,一只手无趣地撑着头,继续看起了先前搁下的书。

    ——

    这次的事发生后,老板娘又将两名消失的女孩列入了出逃名单,吩咐打手搜寻追捕。

    无惨仍旧日复一日翻阅着那些晦涩的古书,向不同的客人旁敲侧击收集一切关于青色彼岸花的消息。

    至于真知子,她还在老实种花、学习各项艺伎技艺。

    失语的七天里,她奇迹般掌握了先前学了三个月也没学会的扇舞。

    说不了话,思绪却一刻也停息不下。

    最开始她想到的自然是要逃跑,但脑海中马上又浮现出以往见到的,出逃被抓到的人的下场。

    她们有的被打手侵犯后扔进了河道里,顺着河水的流动,最浓重的血迹仿若失禁的排遗;有的被剜了眼睛耳朵,尸体直接丢在河对岸,鼻子嘴巴里塞满了淤泥,满脸绛紫,是被活活憋死的;还有的直接被绑着推进了火堆,体脂燃烧散发出的异味比那天闻到的血腥气更加可怖……

    想起一幕幕的惨剧,真知子心悸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像最开始时那样对小百合二人的死感到害怕了。

    老师是会随意取人性命的恶鬼,但人类之中也多的是残忍的恶人。

    而且就算出逃成功了,她又能去哪呢?

    真知子掰着指头数了数人生六年来记忆中照顾自己的人。

    嗯。她不应该离开老师身边的。

    再者,人总会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就算哪天惹恼了老师,自己也被杀掉了,这应该也属于“因果报应”吧?

    她花了七天时间去思考,想清楚之后,声音也真的恢复了。

    真知子开始花更多的时间研究花的培育,也不再和同期的女孩们交谈了。虽然她们不知从哪听到消息说小百合是死在了玄姬太夫的房间外,为此多次来找真知子搭话,真知子却坚持一言不发。

    “喂,你难道真成哑巴了吗?”说话之人语焉不善。

    “没有。”真知子只吐出两个字证明,接着马上疾步绕离了。

    她绝不会向任何人说及老师的秘密。

    母亲是佛教徒,真知子也相信天谴报应;老师的因果也迟早会来的,但不应由她引来。

    但是。

    凭什么不会呢?

    这是个嘲讽的结局。

    七岁那年,外祖父寻来了。

    这是真知子和爷爷第一次见面,矍铄的僧侣是一座寺庙的住持,她以前并不知晓。

    当时小姑娘正靠在花魁的房间外守门,翻书翻累了,她便拿出别在腰间的折扇把玩。

    自从把握扇舞的技巧之后,她似乎有点上头了。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真知子接住落下的扇子,看见来者是一位身着袈裟的老僧人。

    稀奇,和尚也会来游郭吗——

    “真知子?”老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是。”她端正了站姿,没有继续靠在墙上,“您找我吗?”

    外祖父点点头,走近几步,神情之中透着几分憔悴:“我的外孙女,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呢。”

    “外祖父?”真知子有些局促,她把折扇放下,再直起腰时,外祖父已经来到了面前。

    他摸了摸真知子的头发,语带歉意:“对不起,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你。和外祖父走吧,我以前没能好好照顾你母亲,现在不可能把你也弃养。”

    又遇到了远超意料的情况,真知子已经能很快调整思绪了。

    愕然之余,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老师的下属来访,似乎有要事相商,她在这里是望风的。

    “外祖父大人,我们现在就要走吗?”

    “自然不会等第二天,趁太阳尚未落山,我们赶紧启程。”他环顾四周,本想透过窗户查看天色,然而这是处封闭只见烛光的阁楼。

    真知子现在还不清楚情况,但有一点很明确,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花还种在后院,老师不会容忍她擅自离开的。

    “请您等一下,”真知子朝反方向拉住了外祖父牵着自己的手,“我在这里一直是老师在照顾我,这样不辞而别太失礼了。”

    “老师?”老僧人反应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你是说这里的艺伎吗?不要紧,日后你写封书信寄给她便是。”

    真知子固执地摇头:“不可以,我要在这里等她——外祖父大人,您可以先走,留给我地址就好。想必您已经打理好老板娘那边了,之后我一个人也能离开这里。”

    “真知子!”外祖父加重了语气,“这片地方很危险,你还不明白状况!我们必须赶紧离开。”

    这里有多危险,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真知子心一横,挣脱了手腕上的束缚就往外跑。她回头道:“您留在这里也不会找到我的,拜托您先行离去吧!”

    老僧人还未作出反应,身后的门先唰的一声被拉开了。

    真知子脑海中警铃大响,没有留意前面的拐角,直接一头撞在了墙上。

    猛烈的眩晕和痛觉同时传来,她扶着墙缓缓靠下,后脑传来湿热的触感,她努力抬手去摸,伸至眼前时,只见猩红一片。

    那是真知子昏迷前最后见到的颜色。

    同样是最后见到的还有她又喜欢又害怕的老师。

    他就站在房门正中间,还是那身华丽的黑色和服,身后是来见他的下属。

    血腥味已经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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