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城,七月盛夏,蚊虫死绝。

    小小蜜饯铺子更是半天看不到活人,掌柜百无聊赖数着算盘珠子。

    忽而风起。

    踉踉跄跄进来祖孙二人,粗布麻衣,满身补丁,一个膀子向□□斜,一个脖子向前突出,两棵歪脖老树像是原地扎了根,进了屋子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这扑面而来的穷酸气倒没把掌柜熏着,他如常鞠躬哈腰:“新鲜的甜豆蜜饯、桂花枇杷膏,还有西域来的老山核桃,奶味枣糕……两位客官可想来点尝尝不?”

    五步堂内,各色小食琳琅,那女扮男装的年轻瘸子眼珠子转了好几圈:“请问……”她猛地垂头:“有柿饼子吗?”仿佛掌柜不是活人,是那柜台上的桃肉条。

    “有有有,百年老店,应有尽有。”说着话,掌柜转身从身后货架上拿了一个雕花镂空木篮,小心翼翼地摆到祖孙二人面前的柜台上,“尝尝。”他满脸堆笑,向二人发出邀请。

    发白齿疏的小老太拄着拐杖,乐呵呵凑上前,看到是满满一篮薄荷叶子,心中难免疑惑,在掌柜慈爱目光的鼓励下,她撅着手指,笨拙地在篮子里翻翻找找,终于挖到了一块瘦瘪柿子干,她一尝,脑袋不自觉甩了起来:“许是我太老了,这舌头也老麻了,”她咯咯笑个不停,“尝不出味哩。”

    王老太年少时有幸住过平京,岁月如梭,一晃半截身子入了黄土,最忘不了的还是那一口甜甜酸酸脆脆黏黏的柿子小饼,于是这次故地重游,第一件事就是来店里买饼。

    可惜,这并不是她记忆中的味道。

    柿饼和柿子干的制作工艺不同,味道亦是千差万别,沈婋(xiao)一眼就看出这掌柜存心糊弄她们,倒也毫不在意:“多有打扰。”她礼貌告别了掌柜,搀起祖母往外走去,“不妨事,我们再看看下一家。”她情绪异常稳定。

    见二人要走,那掌柜挪着二百斤的肥膘,厉声喝住了她们:“二十两银子,客官可别忘了付账呀。”他贼笑个不停。

    “二十两?”垂暮老人悲从中来,“我就尝了一口!” 她佝偻着身子,眼看整个人都要塌了下来,“就尝了一口。”她无助望向沈婋,像是个犯错的孩子。

    三斤柴换一文钱,一千文合一两银。

    放在滇县老家,二十两银子可以买一整头猪,足够她们霍霍大半年。

    她就尝了一口饼!

    怎么就吃掉了六个月的肉?

    鹤发老童差点哭出声来,辛辛苦苦攒了五十两,就想来平京城里忆个往昔,结果店都没住下,已经花了二十两,这还忆个什么劲?她恨不得原地失忆!

    “哪里是一口?一篮子都被你霍霍了!”掌柜深谙变脸大法,脸上横肉一堆,瞬间皮肉倒长,有恃无恐道:“怎么?还想赖账?”

    从业二十五载,穷的横的他可见过不少,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诛心大法,保管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乖乖把拿银钱双手奉上。

    哪怕对手是什么瘸子老太,又有什么关系?

    狭路相逢不要脸者胜,他今天必须开张!

    满腔热血还未来得及撒在地上,二十两碎银已经包在一方软帕里,递了过来,“多有得罪。”沈婋恭敬道了一声歉。

    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句狠话,“走吧。”她笑搀着祖母,仿佛无事发生。

    小老太吸着鼻子,狠狠挖了掌柜一眼,“走吧!”她含恨咽下所有委屈。

    两冤种出了店门之后,他们的背影变得莫名伟岸高大起来,徒留行商经验丰富的掌柜独自凌乱,他忽而背后一凉,抱着怀里的碎银子左顾右盼,直到发现周遭并无埋伏,才抖擞了精神,回到柜台又摆弄起了算盘珠。

    这么爽快?难道他要的少了?

    祖孙二人走出不过半刻,便迎面遇上了一个茶水摊。

    很好。

    一碗粗茶十文,一个菜包五十文。

    如此苦夏,城内物价贵得出奇,二人兜兜转转,左思右量,不敢花半文钱,最后来到了一个施粥的善棚,棚外排着长队。

    树影抖落日影,热风夺人性命,曲江池畔,几根木头潦草搭出了一个灶台,上面架起两口大锅,后头站着两个半人高的小光头,他们忙忙碌碌,手眼不停,舀起一勺勺浓稠米粥,飞进一个个齐眉高举着的碗里,一勺刚好一碗,一滴不漏。

    “祸国殃民沈真真!妖后罪不容诛!”

    “妖后罪不容诛!”每个领粥的都得攥着拳头在粥摊上骂上这么一句。

    有那么一瞬,沈婋以为她听错了。

    婋字音同国姓“萧”,寻常人家取名字时都会避君主讳,可她的父母没有,不过除了极为亲近的几个人会喊她大名,所有人都叫她的小名真真。

    久而久之,沈真真这个名号,倒是比沈婋响亮。

    平京城里只有一个沈真真。

    可她都已经死遁十年,这怎么还有她的事情?

    正当她疑惑之际,祖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炸了起来:“腌臜泼才!污蔑她的都该下地狱!”说着话,她拉着沈婋便往队伍外头走,“呸!不吃了!谁稀罕你们的破粥!”她狠狠啐了一口。

    排在她们后头的女人,名唤挽妹。

    挽妹把脑袋深深埋进怀里的硕大木盆,小声提醒:“有粮吃就好了嘛,她不会怪我们的。”

    她说的不错。

    从前的沈真真志骄气盈,倜傥不群,断断不会为了一句没由来的流言伤神,如今的沈婋早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气焰全无,更不敢有半分脾气,她甚至还觉得祖母不应该无缘无故骂人,“走吧。”她拉了拉祖母的袖子。

    小老太可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她撅着脑袋,仰天长啸:“保了边关十年安稳没人记得她的好,一个月没下雨而已,就要把祸国殃民的帽子扣在她头上?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人要继续污他的名!吸她的血!”她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果然平京城里皆鼠辈,早就不复往昔!”

    “什么叫鼠辈?臭老太婆你知道什么啊!当年天子登基,你知道南山脚下跪了多少百姓求他追封皇后?又跪了多少狗官求他收回成命?你知道当时多少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你以为我们……”有人仗义执言,可惜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倒显得多少有点心虚。

    当年为她博一个皇后虚名的是他们,如今让她口舌成妖的还是他们。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沈真真和昭国皇帝萧怀瑾确实有过婚约,但并未行合卺之礼,更别说沈家当年被诬屯兵谋反,满门抄斩,她这样的逆党,实在是不适合被追封皇后。

    就算萧怀瑾这厮还算有点良心,登基后,立刻大赦天下,为她正名,可真要他越祖制追封她为后?想必他也是不愿意的。

    南山祭祀又是新皇登基头等大事,取敬奉天地,祈盛世千秋之意,在这样的场合教皇帝做事?

    多少是活腻了。

    一个人活腻了还不够,要一群人活腻了才勉强可以。

    所以当年的南山,确实有很多人因她而死,就和那年一样。

    那年,她才十五岁。

    楚国来犯,文臣霸朝无人能战,连年征战,国库疲软更是无从战起,彼时‘割地求和’声浪越来越高。

    孤城地处两大山脉交汇处,自带天堑,易守难攻,可一旦失守,楚军便可长驱直入我昭国腹地,如入无人之境。

    一步退,步步退,一城失,万民危,无人敢背上万古骂名,真正将此事盖棺。

    多方求援无果,红装少女破釜沉舟,她带着二百府兵,快马出城。

    关山万里,她心之所向,却是一个堆满死人的坟场。

    那时世道乱得很,常有流寇宵小作乱,可谓民不聊生,人人只求自保,可“沈”字军旗到的地方,山呼海应,天下齐心,无数百姓拖家带口,竟自备干粮,不远千里也要投戎从军。

    民望如此,恐怖如斯。

    昭惠帝自比千古一帝,口口声声“一统中原,还天下太平”,却仗着自己稳坐后方,层层设关,处处设卡,前有十二督军假意护送,后又连发二十二道军令,急召沈真真回京。

    理由竟然是已经备好粮草,要她即刻返京,给前线送粮?

    被围整整三月,孤城内外水泄不通。

    这时候给谁送粮?

    笑话!

    于是皇恩浩荡压不弯她腰,二十二座城更是拦不住她一个沈真真。

    他们一路走,队伍一路壮大,百人送葬队伍就这么增至六万,成了一支天降奇兵。

    可就算如此,还是没有人觉得她会赢。

    那年楚皇赌上国运,派出十万坚甲铁骑,全副武装,而沈家军虽在编也有十万,却多为步兵,战马甚至不过三千,他们连连败退,只能死守孤城。

    那时的楚军明明只消等在城外,等着城中粮草耗尽,就能坐收渔利,当他们看到一个黄毛丫头带着一群废物民兵来阵前叫嚣的时候,他们一拍脑门,改变了主意。

    太诱人了。

    他们等不及看笑话。

    那些所谓万里驰援的“士兵”,个个瘦弱矮小,没有像样的武器铠甲不说,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甚至还是白头发老太和半人高的稚童,路都走不利索,什么狗屁援军?

    他们心念一动,就有说有笑给他们让开了进城的道儿。

    他们当然知道这种行为是愚蠢的,是莫名其妙的,怎么可以让两边的军队合二为一呢?哪有这么打仗的?

    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仿佛进城的不是什么六万战力,而是六万张无名大嘴,嗷嗷待哺。

    于是参战百姓按对方的要求摆成一字长蛇大阵,由沈真真带头,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队,如巨蟒入沼泽,淹入黑压压的十万敌军。

    嘲笑声、谩骂声不绝于耳,他们只能装聋作哑,用无边的沉默抗住所有不甘,麻痹自己不要去听,不要去想,只要往前再多走一步,一步就好。

    呜呼哀哉,何其屈辱。

    可就在城门大开那一刹那,百日围城下奄奄一息的沈家将士,不知哪里来的一身劲力,突然如洪水猛兽,鱼贯而出。

    沈宙看到他的女儿没有骑马,更没有在暗处设伏,而是选择直面楚军将领,他便猜到了她想以蛇阵开路,再屠马掠阵。

    骑兵特点是疾如飓风,势如破竹,这一点在近战的时候几乎无懈可击,除非他的马像现在这样傻傻挤在一起。

    它们忙着列队欢迎。

    马一惊,乱全局,这就是他们反攻的最好时机。

    于是沈家军气吞河山,全军出击!

    那群楚军眼里的笑话人,他们更是当仁不让,上了战场,一个比一个冲得猛,一个比一个不要命,蛇头部分的百姓和沈家军配合默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蛇尾部分的百姓和楚军打得也是有来有回,胆战心惊。

    而蛇身的百姓……他们很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在沈家军冲出城门的那一刻,他们瞬间被汹涌敌潮淹没。

    可纵然长枪如林,己军难觅,哪怕楚军个个身骑大马,居高临下,一挑一个狂妄人,可阵中百姓却依然愈挫愈勇,不肯后退半步,他们炫枪而起,以命换命!

    于是土匪和乡绅并肩共战,老弱妇孺更是筑起了高高的血肉城墙,他们用力挥舞着手里的镰刀、锄头,只为后方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杀!

    楚贼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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