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三十一年秋,西风早来,百花冻煞,京城之中人皆素服,丝竹绝弦,整个盛京城仍然沉默在先帝驾崩的阴翳之下。

    “啪!”衡川长公主府中,突如其来的耳光声吓走了树上歇脚的鸟。

    “没心肝的东西,真是自甘卑贱。”萧瑶不屑骂道,用她平生最不喜的出身如何给她亲自求来的驸马下判词。她掏出丝帕细细擦拭着发麻的手心,深褐色的佛珠随着她的动作在手腕处空荡荡地晃。

    沈谦牧被打得偏过了头,满嘴的血味咸腥恶心,然而耳畔的嗡鸣却似大战前的擂鼓,让他在铁锈味里偿出一种疯癫可怖的厚腻甜涩,仿佛初食人肉的精怪野鬼,食髓知味,想让萧瑶持刀,将他浑身的骨肉都割了去。

    沈谦牧很想捡起萧瑶扔掉的帕子,但是丰宁公主萧沛冲上前,将他推开了。萧沛大声呵斥道:“萧瑶!父皇已经驾崩了,你还以为你是从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衡川长公主吗?”

    萧沛说着说着抬起手,想要打萧瑶似的,却被萧瑶牢牢握住了手腕。

    萧瑶闷闷咳了几声,在佛堂里茹素抄经的一个多月让她的身体弱了不少,如今不过在寒风里使了些力气就觉得气短,脸色也苍白。

    萧瑶放开萧沛,叹了口气,到底是反手还了一耳光。“尊卑有别,本宫的名讳不是皇姐能直唤的,皇姐记住了。”

    “萧瑶!你……你……”萧沛捂住脸,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气得要哭了一般,声音都颤,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等我回去告诉皇兄,必叫你不得好死!”

    “公主。”一直死了一般没有反应的沈谦牧突然出声,打断了萧沛,萧沛又瞪了萧瑶一眼,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送客!”萧瑶从怀里掏出玉佩,狠狠摔在了地上。见证了多少举案齐眉的羊脂玉连个全尸都没得到,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残碎的玉屑四处飞溅,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之下显得瑰丽诡谲。

    沈谦牧瞳孔一缩,见惯了刀枪剑戟的人竟是被区区玉佩碎片吓着了,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关节发白,青筋毕露,鲜红的液体从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在青灰的地砖上,留下颤抖弯曲的痕迹。

    公主府典军闫开听命上前,拔出佩剑,为他们俩指路,兵刃的寒光冷硬又锐利,闫开的眼睛里是真切的杀意。

    萧沛的随行侍卫下意识也要拔剑,想起这是衡川长公主府,握住了剑鞘,愣是没敢动。

    “一群废物!”萧沛骂道,转身离开。

    萧瑶径直走向书房,摊开奏章,文不加点,痛斥沈谦牧不忠不义,勾引长嫂,欺辱公主,藐视天恩,厉责丰宁公主背礼失德,败坏皇家声誉。

    写罢,萧瑶缓缓勾起嘴角,完全不避着身旁倒茶的侍女,不屑地感叹:“萧敬琪还真是不择食,竟然用这种下作的招数试探。”

    汝为恭敬地退到萧瑶身后,忍了又忍,嗓音里的愤慨终究是掩藏不住:“您对沈谦牧恩同再造,他竟然背叛您!侯爷知道了定会活劈了他!”

    “眼下没功夫管他。既然萧敬琪从来没忘记我,我也不必再为父皇念经了。将奏章送给国公,我明日要亲自进宫!”

    “诺。”汝为捧起奏章,趋步退下。

    萧瑶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环视四周,仰面坐在椅子上,闭上眼回想。

    与沈谦牧相处的几年时光走马灯一样闪现,从前美好当如昨日死,可她回头再看,居然还是察觉不出沈谦牧是虚情假意,阳奉阴违。

    许久,短促的敲门声将萧瑶的思绪拉了回来。

    “进来。”萧瑶睁开眼,眼眶微红,而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的冷寂,毫无泪意。

    闫开面露急色,推门进来,匆忙忙行礼,没等她问就先开口:“殿下!府外被禁军围了,属下送您从暗道先走!”

    “何人领队?”萧瑶端坐桌前,转动着龟首高昂的赤金纽印,还有心思调侃,“不明不白未战先逃,不像你啊。”

    “右卫中郎将!”

    “李程方?”李程方算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萧敬琪竟然派李程方来围府?萧敬琪想做什么?

    避无可避的蛛网向她压来,意图将她绞死其中,而她甚至还不知道那蜘蛛生自于何处,从何方而来。萧瑶终于皱了眉。

    闫开沉缓地点了点头,再一次催促,几乎是在哀求:“快走吧!殿下!”

    萧瑶忽而却笑了,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眉眼具弯,摇曳的烛光在她眼里忽明忽暗。

    她分明是在笑,可是微微转头的一瞬间却叫人感到了冰冷的肃杀,以及澎湃在冰层之下的喧嚣的疯狂。

    “既然已经兴师动众地摆好了台子,当然要留下看看究竟是场什么样的大戏。”萧瑶瞧着自己白净的手,慢慢握拳,攥紧,指甲戳向细肉带来真切的疼,掌心的老茧摩擦却有种迫不及待的痒,“我不知萧敬琪布了什么局,但我赌他不能一招杀我。今越以为呢?”

    “臣以为殿下恐怕九死一生。”闫开迎上萧瑶的目光,沉声回答。

    “那我就更不该走了。”萧瑶认可地点了点头,随手将龟钮金印抛给闫开,似乎那不是能代表衡川长公主亲临的信物,而是随处可见的寻常饰物,平静道,“传令下去,所有人即刻撤出盛京。”

    “我不走!您都不走我们怎么能走!”冷冰冰的金印比火焰烫手,轻巧的龟钮印巨兽一样压着闫开,叫她不自觉地颤抖了手,几乎捧不住。闫开知道劝不住萧瑶了,转而哀求道,“闫开贱命一条,若无殿下闫开早就死了,求您让我留下陪着您吧!”

    “今越!”萧瑶打断了闫开,拍了拍她的的肩膀,郑重道,“没有谁的命是轻贱的。带着大家走,这是本宫的命令。”萧瑶推开房门,昏沉的夜色尽数扑向她,她却只是朗声吩咐,“将本宫的朝服取来!”

    萧瑶明知自己已在千丈绝壁的边上,依然从容地信步向前,无所谓是跌入粉身碎骨的深渊,还是踏上鲜血满地的康庄大道。

    她这样的人,纵然泰山崩于前也是只会觉得壮丽而不会畏缩半步的,更无论是等待一个成王败寇、非生即亡的早晨。

    萧瑶不知道恐惧,连夜被召入宫的大臣们却面色凝重地站在太极殿里,一个个噤若寒蝉。

    “回禀陛下,臣等方才试过了,蔓茄和岐兰混合确实有毒。”太医院院使低声回答,头也不敢抬。

    萧敬琪暴怒而起,指着沈谦牧,厉声叱骂:“你这个目无君父的混账东西,竟敢毒杀先帝!来人,将他拖下去,凌迟处死!夷诛九族!”

    “陛下,臣深受先帝隆恩,岂敢有半点不敬之心!臣从前献上的合光锦宫中府库仍有留余,先帝遗物被您悉数存于思清殿中,究竟是何人下毒您一查便知。”侍卫一拥而上,沈谦牧以头抢地,头磕得“咚咚”作响,“陛下。”

    萧敬琪以手掩面,长叹一口气,摆了摆手。“去取吧。”

    大太监带人取来合光锦和萧瑶昔日为先帝缝制的安神香囊,院使剪开香囊,倒出药材,将香囊和合光锦一并支于火上。

    合光锦被火燎燃,橘红的火焰摇摆着高高升起又颤动着渐渐熄灭,香囊在熏眼的黑烟中落下成团的灰。

    “如何?”

    “合光锦中确无蔓茄。”

    闻言,萧敬琪退了一步,状若颓然地跌坐在龙椅上。

    “陛下!”大臣们纷纷跪下,沈谦牧却抬起了头,两眼放光,似笑似哭,语气急切但字字清晰,像是刻意在提醒谁似的,“人证物证具全,必是衡川长公主毒害先帝无疑!”

    “臣自知罪该万死,请陛下诛臣全族。”辅国公谢济则膝行两步,摘下长脚罗幞头,将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沈谦牧如遭雷击,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看他,满眼都是祈求和恐惧,宛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赌徒,押上了身家性命,临到骰盅将要揭开,才发现庄家出了千。

    谢济则毫不迟疑地掏出虎符,轻置于地。

    谢济则的声音贴着冰冷的地面上爬过,同样字字清晰地传进沈谦牧的耳朵里:“衡川……衡川长公主杀君弑父,然……”

    “先帝待衡川长公主何其慈爱,殊遇之至,连驾崩之时都还挂念着她,如此罪恶深重,天地不容之人,若不极刑如何告慰先帝在天之灵!辅国公难道还想为她求情吗!”太傅刘培章怒目圆睁,噼里啪啦一通话,打断了谢济则。

    “弑君大罪罪无可赦,请陛下按律处刑!”尚书左仆射杜崇友出声附和。

    附议之言连成一片,无人疑问最得圣宠的衡川长公主有何缘由弑杀君父,无人辩说证物之物或可伪造、人证之言未必为真。

    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唱念做打,衣上绣了飞禽走兽的大臣便当不觉,只管兢兢业业地粉墨登场,不让戏唱了一半就冷在台上才算称职。

    至于被论罪之人,根本无需到场。

    权力的阴影之下,所谓真相本就没有清晰的面目,任人打扮或者屠宰,只要最后能拼凑出个人的模样。

    萧瑶的驸马沈谦牧亲自揭发,她嫡亲的舅舅谢济则磕头认罪,执掌北疆二十万兵马的辅国公交出了兵符,那么——

    衡川长公主谋杀先帝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萧瑶便是状貌同人而虎狼为心的罪恶滔天之贼。

    当世之人尽皆当恨,后世之世遗臭万年。

    “萧瑶罪无可赦,着废为庶人,赐自尽。”这是法外开恩分外宽厚的处置,萧敬琪望着眼前低头跪着的臣子,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劳累,声音沙哑,“其余之事明日再议,朕乏了,退下吧。”

    “谢陛下开恩!”谢济则又重重扣头,常年习武之人站起来却眼前发黑,踉跄着缓了几步,才站稳。

    沈谦牧下意识地要伸手扶住谢济则,又醒悟般地松手,然后撞开谢济则的肩膀,强行挤了出去,带走一身横视与暗唾。

    他似乎是在殿上说了太多的话,以至于满口森森的白牙嚼烂了唇舌,骤然之间忘记了怎样说话,以至于当萧瑶问他本宫所犯何罪时,都沉默了许久,才一字一顿、一字一顿地回答:“在香囊中下毒,谋杀先帝。”

    萧瑶身着深青翟衣,仅用两根银钿钗将头发盘起,先皇命匠人特制的十花树金冠放在紫檀木的桌上,冠上花枝层叠,大小珍珠洁白莹润,松石琉璃相缀其间,各式玉人立于花蕊之上,一冠万工,散映出金灿灿的光,将近旁的匕首也照得华丽。

    她放下白玉牡丹茶杯,微微抬头,掂量物件似的打量着沈谦牧,却是笑了:“倒是本宫小瞧了你。”

    沈谦牧张嘴想说什么,被闯进来的萧沛抢了先:“萧瑶,你别想着拖延了。”

    “你那好舅舅带头认罪交出了兵权,没人会来救你的!你死心吧!”萧沛被那金冠刺痛了眼睛,环抱胳膊,撇过头,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恶狠狠的嘲讽。

    萧瑶拿起匕首,青葱玉指抚过锐利的刀锋,寒光倒映出她的眉眼,她猝然抬手,将匕首掷向沈谦牧。

    沈谦牧非但没有躲闪,反而主动上前迎了迎,于是匕首很顺利地深深扎进了他的胸膛偏左的地方,他直愣愣望着萧瑶。

    萧沛一惊,碰倒了边上的花瓶,急忙拽着沈谦牧退了几步,按着他在离萧瑶最远的椅子上坐下。

    李程方闻声进来,却只是站着不动,他身后的禁卫也无人敢动。

    “代本宫恭喜萧敬琪,今日卧榻,高枕无忧。”萧瑶举起鸩酒,向李程方颔首示意。

    李程方深深地回望萧瑶,眼睛睁得彤红,他知道今日之后再也不会见到萧瑶,目眦欲裂也不肯眨一下,而后颤抖着嘴唇绷出一点向上弯曲的弧度,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萧瑶看着李程方,也笑了笑,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放回桌上,广袖垂垂,仪态万方,分明是被逼到了绝境,却无半点困兽无能之怒相。

    萧沛松开沈谦牧,走到萧瑶面前,一目不错地凝视着她,看着她双手叠放,青筋毕露的左手将右手捏得发紫红而后惨白,看着细密的汗珠布满她的额头,接连不断地滴落,在她脸上留下泪痕一般的水迹。

    萧沛从前也给人灌下过鸩酒,那女人满口咒骂之言,疼得在地上乱滚,神容凄厉,仿佛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索命恶鬼,和面前泰然端坐在正堂主位的萧瑶全不一样。

    不,不该拿那人同萧瑶作比的。骄傲的衡山公主可是个不欺暗室的硬脾气,鼎铛不辨,玉石不分,最爱做些买椟还珠的蠢事,满宫上下独一份的天真可怜。

    萧沛听着萧瑶的呼吸渐渐微渺,突然上前拔掉萧瑶发上的银钗,将那顶奢华繁复的金冠正正扣戴在她头上,用力往下压了压,然后转身便走。

    李程方朝着萧瑶揖拜到底,趋步后撤。

    沈谦牧站在屋外,缩在门边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萧瑶。

    沈谦牧双目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于是他猛捶眼睛,张裂了眼眶一直看,一直看,直到黏糊糊的血越过眉骨向下流,他的眼睛再不敢溢出泪水,才哆哆嗦嗦地关上门,往外走。

    他脚不沾地,摇摇晃晃,飘一样地走,像是已经被勾了魂的活死人,也像是刚刚还了阳的恶鬼,分不清碧落与黄泉,地域和人间。

章节目录

驸马自称中山狼(双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品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品琦并收藏驸马自称中山狼(双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