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四肢百骸被火燎过似的，热辣辣地疼，萧瑶用力晃了晃脑袋，喘着粗气，低头看了看脏得不成样子的骑射服，慢条斯理地理正了衣领，重新插好发钗。
萧瑶缓过了气息，转过身，眼中的树木草叶随之变换，叫她不自觉有些恍然，顿时生起了几分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今时何处的错落。
好在疼痛依然清晰，她一步一步走，腿骨一下一下地磨，她走得不算稳当，随时会栽倒似的，有些踉跄，脊背却挺拔，仿若熬了一夜狂风乱雨后的竹，仍然是向上的风貌。
那追得她坠马奔逃的野熊已倒在地上，粗壮的脖颈上深深扎了支箭，殷红的血从棕褐色的毛发里渗出来，蜿蜒地汇成一处小小的血泊。
萧瑶毫无避讳地从血上踩过，溅起的血，划过裙角，落在她沾满了尘土的鞋面上，倒像是泥上开出了花。
萧瑶瞧着不远处的郎君，眯了眯眼。
那郎君一身百草霜暗纹直领对襟夹衫，手持雕弓，半垂着眼。他在树荫下，抚摸着身边的黑色骏马，脸上神色看不清。
萧瑶在离他一步处站定，朝着面前的郎君微微颔首。
猎场多树，浓郁的深浅绿意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层层密密的枝繁叶茂曲折地照下来。
她站在那里，身边都是明暗斑驳的树影，唯她淋了一身金灿灿的光，白皙的脸庞被照得几乎显出透明，斜斜插在繁花银冠上的红宝石流纹簪熠熠生辉，虽形容狼藉却仍是明亮不可直视，宛然下凡历劫的神君。
萧瑶做着形似低头的动作，却分明又像是居高临下的俯瞰。
她回忆着前世今日，半字不差地重复：“本宫是衡川公主，多谢公子相救。”
那郎君听了立即反握雕弓，恭敬行礼。
“请衡川公主安。臣是兵部郎中沈光次子，沈谦牧。”沈谦牧侧过身，拍了拍马的脖子，马的尾巴左右横摆，他牵起缰绳，“救驾乃臣之本分，不敢承公主谢。请公主上马。”
萧瑶利落地翻身上马，声音沙哑却平静：“劳沈公子牵马。”
马背颠簸，密密匝匝的疼痛一下一下刺激着神经，刀子似的戳人。萧瑶脸色越发苍白，眸子却越发亮，仿佛剑面反照出来的寒光。
萧瑶瞧着沈谦牧的背影，忽而想笑，于是真的扬起了嘴角。她的驸马记性不大好呢，他当年远没有如今这么妥帖。
萧瑶很清楚地记得，十六岁的沈谦牧面上恭敬谦逊，骨子里满是骄傲的少年意气，得知自己救下的是衡川公主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说明了家世名字就直戳戳站着，等她上马，才没这么多的场面话。
他这匹叫玄风的马也有意思，不乐意被她骑，赖在原地，就是不肯走。
沈谦牧似乎觉得有些尴尬，用力拽了拽缰绳，玄风气得呼哧呼哧地咴咴叫，蹦蹦跳跳地想将她晃下来。
她当然不会轻易就跌下了马，只不过到底是受了重伤，被剧烈地颠着，脸色也就不大好看。
沈谦牧见状赶忙道歉：“臣没训好马，让您受惊了，望公主恕罪。”
玄风像是知道自己给主人惹了麻烦，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让沈谦牧牵着往前走，还讨好地用马嘴拱拱他的胳膊，尾巴却耷拉。
她觉得这马实在很有灵性，笑着摸了摸马头，赞了声“好马儿”，玄风就又蹦跶起来，欢快地摇尾巴，就像如今这样。
她喜欢玄风，每每见到玄风都会骑上跑两圈，但也从没有横刀夺爱的想法。是沈谦牧主动将玄风送给了她，送的时候满眼都是舍不得，将玄风的鬃毛顺了又顺，惹得玄风朝他直喷粗气。
她笑得不可开支，拿沈谦牧开涮：“我准你反悔，将玄风带回去吧，省得叫旁人以为衡川公主横行霸道，强抢沈侍卫的爱马。”
沈谦牧听了立刻就松开手，俊朗的脸上浮起红云，耳朵彤红，将缰绳递给她，玄风似乎没有舍不得主人的想法，反倒很有眼力地蹭她的手。
沈谦牧离她两步站着，正视着她的眼睛，说：“难得殿下能瞧得上什么，送给殿下，臣没有舍不得的。”
她那时以为沈谦牧说的是真心话，她当年真的以为沈谦牧心悦于她，哪成想看走了眼，将野心勃勃的恶犬当成了披着狼皮的绵羊，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鸩酒带来的灼烧还在五脏六腑内搅动，萧瑶目光悠远，仔细思忖。
她最瞧不上闻帝杀黑龙于北方,以吾色黑不可往北的行径，更不屑将未来或然之罪加于今日无犯之人。
她原本想着任由沈谦牧自己扑腾，若他撞到了她手上，便扼死了作罢。
但倘若如今的沈谦牧已是前世的故人，那便不能简单地了结了。
人与人之间总是要讲个公平的，沈谦牧釜底抽薪，予她反戈一击，叫她背上了泼天的污名，她也应当让他踏上云端又失重，美梦成真转瞬空，还他此世不容之恶。
让作茧者弄巧成拙自缚囚网，叫阴谋家机关算尽被聪明误，如此也算是解怨释结无相憎，一别两宽各世欢。
萧瑶转动着手上的碧玉扳指，瞬息之间思绪万里。
两人尚未走出多远，便迎面遇上了一队行色匆匆的侍卫。
“殿下？”领头的人见萧瑶受了伤，顾不得不可仰面视君的规矩和男女之防，直直望向她，满目的担忧毫无隐藏，正是坦荡清白的少年模样。
随行的侍卫齐刷刷跪地行礼，萧瑶道了句“免礼”，才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挑眉，凤眼微弯，慢悠悠地开口，竟直呼其名：“李程方，你来迟了。”
她拖长了声调，“李程方”三个字被她说得温柔缱眷，明晃晃的指责也就像是朋友间嗔怪的呢喃。
李程方当即收回视线，沉声请罪：“请殿下责罚。”
“领着沈二郎去见父皇。”萧瑶不接他的话，另外吩咐。
李程方的心更沉，应声答喏，沈谦牧也骑上侍卫的马，二人疾马出林。萧瑶一手擒住缰绳，一手用力按了按左侧脸颊，将散下的发丝撩至耳后，在其余侍卫的护送下慢慢走。
好一会儿，树木渐疏，没了枝叶的遮挡，阳光无拘束地明亮，视线终于开阔起来。
林场外乌泱泱守着一群人，萧瑶一眼就看见了生死相隔阔别两月的父皇，以及他身旁会在六年后替她认下弑君大罪的舅舅。
萧瑶红了眼睛，泪水从眼眶中滑落，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流，沾湿了她脸颊上狭长的伤口，混着血，在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然后融进衣裳里。
她默默地流泪，清亮亮的眼睛水雾朦胧，哭得一丝声音也没有。
萧衍舟三两步冲上前，亲自扶她着下马。
十四岁的衡川公主狼狈又落魄地将脆弱袒露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萧衍舟的衣袖，带着哭腔，哽咽地唤了声：“父皇。”
萧衍舟面色冷得能掉下冰碴子，声音却放得轻柔，但也足够所有人都听清楚：“衡川莫怕，害你的，一个也逃不掉。”
听萧衍舟这般说，站在后头的宗亲大臣们神色莫辨。
衡川公主遇险的消息传来，陛下怒不可遏，命亲卫封锁了猎场，不准任何人出入擅动，然后起身就走，连半点分辩请罪的时间都没给。
负责秋狝守备的兵部郎中沈光如今还在帐里跪着。
陛下是最讲公正的人，现在竟然气得未经查证先定罪，认准了衡川公主是被人构害，就算当真是意外，沈光也免不得要被问罪削官。若要是查出点什么，怕是要被牵连的就不是一门一姓了。
要出大乱子了。
一群人屏气凝神。
沈谦牧想不得这许多，萧瑶的眼泪晴天霹雳一般将他劈成了两半，让他一活在昌平二十五年的骄阳下，一半死在昌平三十一年的风刀里，一时简如冰火两重天。
沈谦牧愣怔地握紧了拳头。
当年的秋狝林场外，将笄之年的衡川公主原竟这么哭过吗？
沈谦牧记不起来了。
他那时早早走到了边上，满脑子都是一箭射熊的快意与激烈，在一腔豪情中偶然闪现的，也只是金光瑞气美人皓然的惊鸿一瞥，并未留意见到父皇的小姑娘是何反应。
沈谦牧记忆里的萧瑶，永远是矜贵又周全，略施粉黛，金玉为伴，在锦绣堆里清浅地扬着嘴角。她总是含着两三分笑意的，高兴的时候眉眼舒展，仿佛懒洋洋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山君寅客，让人明知危险也忍不住觉得可爱。
他甚少见到萧瑶有疾言厉色的时候，难得有人惹怒了她，萧瑶也不过是冷了眼睛，而后漫不经心就以痛击相还。
哪怕是在那个寒风穿堂的清晨，纵然是痛得浑身发颤，冷汗满头，萧瑶也是一如既往地端坐高台，洞彻又不屑地笑，不曾有半句哭喊。
这样的殿下，十四岁的时候居然会拉着父皇的衣袖，后怕又委屈地当众掉眼泪吗？
重新回到与萧瑶初见之日的窃喜顷刻间崩裂，落下滚滚碎石，把他从白日美梦青云间砸回了不见天的黄泉岸边。
沈谦牧骤然醒悟过来，那个本应该事事顺遂，得意撒娇的萧瑶，那个本可以长命百岁美名流芳的衡川公主，被他永远地害死在了二十岁。
不，殿下甚至还没有长到二十岁。
她是死在了十月廿五，还差十三天才能满二十岁。
上苍为何予他青眼，而竟苦薄于殿下！
沈谦牧觉得周遭的空气都似乎凝结成了某种怪异的固体，从鼻腔挤进身体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二郎？沈二郎？”
沈谦牧听见有人叫他，才缓过神，看到了一张熟悉得叫他厌恨的脸。
唤他的是李程方。
这李程方寄居勇毅侯府，早早跟随勇毅侯，和殿下自幼相识，是殿下的青梅竹马，趁着殿下的东风平步青云上，到最后恪尽职守，冷眼相观，不曾为殿下喊过一声冤。
莫说李程方，就连那位勇毅侯也不想救一救殿下。
经年的义愤翻涌而来，沈谦牧忽而庆幸萧瑶未曾亲临问罪之夜的太极殿，没看见当机立断卸印请罪的谢济则。
殿下最恨我也是好的。沈谦牧这样想着，倒也勉力撑出了一点笑，和李程方一道跟上众人，站在大帐外等待听宣。
然而宣召未至，萧瑶先在宫女的搀扶下走来。她已换上了赤红绣金凤宫装，带着缀珠面纱，只露出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目光遥遥扫过人群，不曾落在任何人身上。
萧瑶方才站定，头上的步摇尚在微微轻晃，萧衍舟身边的大太监赵全善就匆匆迎了出来，躬身领着萧瑶进去，生怕累得她多站片刻。
萧瑶缓过了气息，转过身，眼中的树木草叶随之变换，叫她不自觉有些恍然，顿时生起了几分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今时何处的错落。
好在疼痛依然清晰，她一步一步走，腿骨一下一下地磨，她走得不算稳当，随时会栽倒似的，有些踉跄，脊背却挺拔，仿若熬了一夜狂风乱雨后的竹，仍然是向上的风貌。
那追得她坠马奔逃的野熊已倒在地上，粗壮的脖颈上深深扎了支箭，殷红的血从棕褐色的毛发里渗出来，蜿蜒地汇成一处小小的血泊。
萧瑶毫无避讳地从血上踩过，溅起的血，划过裙角，落在她沾满了尘土的鞋面上，倒像是泥上开出了花。
萧瑶瞧着不远处的郎君，眯了眯眼。
那郎君一身百草霜暗纹直领对襟夹衫，手持雕弓，半垂着眼。他在树荫下，抚摸着身边的黑色骏马，脸上神色看不清。
萧瑶在离他一步处站定，朝着面前的郎君微微颔首。
猎场多树，浓郁的深浅绿意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层层密密的枝繁叶茂曲折地照下来。
她站在那里，身边都是明暗斑驳的树影，唯她淋了一身金灿灿的光，白皙的脸庞被照得几乎显出透明，斜斜插在繁花银冠上的红宝石流纹簪熠熠生辉，虽形容狼藉却仍是明亮不可直视，宛然下凡历劫的神君。
萧瑶做着形似低头的动作，却分明又像是居高临下的俯瞰。
她回忆着前世今日，半字不差地重复：“本宫是衡川公主，多谢公子相救。”
那郎君听了立即反握雕弓，恭敬行礼。
“请衡川公主安。臣是兵部郎中沈光次子，沈谦牧。”沈谦牧侧过身，拍了拍马的脖子，马的尾巴左右横摆，他牵起缰绳，“救驾乃臣之本分，不敢承公主谢。请公主上马。”
萧瑶利落地翻身上马，声音沙哑却平静：“劳沈公子牵马。”
马背颠簸，密密匝匝的疼痛一下一下刺激着神经，刀子似的戳人。萧瑶脸色越发苍白，眸子却越发亮，仿佛剑面反照出来的寒光。
萧瑶瞧着沈谦牧的背影，忽而想笑，于是真的扬起了嘴角。她的驸马记性不大好呢，他当年远没有如今这么妥帖。
萧瑶很清楚地记得，十六岁的沈谦牧面上恭敬谦逊，骨子里满是骄傲的少年意气，得知自己救下的是衡川公主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说明了家世名字就直戳戳站着，等她上马，才没这么多的场面话。
他这匹叫玄风的马也有意思，不乐意被她骑，赖在原地，就是不肯走。
沈谦牧似乎觉得有些尴尬，用力拽了拽缰绳，玄风气得呼哧呼哧地咴咴叫，蹦蹦跳跳地想将她晃下来。
她当然不会轻易就跌下了马，只不过到底是受了重伤，被剧烈地颠着，脸色也就不大好看。
沈谦牧见状赶忙道歉：“臣没训好马，让您受惊了，望公主恕罪。”
玄风像是知道自己给主人惹了麻烦，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让沈谦牧牵着往前走，还讨好地用马嘴拱拱他的胳膊，尾巴却耷拉。
她觉得这马实在很有灵性，笑着摸了摸马头，赞了声“好马儿”，玄风就又蹦跶起来，欢快地摇尾巴，就像如今这样。
她喜欢玄风，每每见到玄风都会骑上跑两圈，但也从没有横刀夺爱的想法。是沈谦牧主动将玄风送给了她，送的时候满眼都是舍不得，将玄风的鬃毛顺了又顺，惹得玄风朝他直喷粗气。
她笑得不可开支，拿沈谦牧开涮：“我准你反悔，将玄风带回去吧，省得叫旁人以为衡川公主横行霸道，强抢沈侍卫的爱马。”
沈谦牧听了立刻就松开手，俊朗的脸上浮起红云，耳朵彤红，将缰绳递给她，玄风似乎没有舍不得主人的想法，反倒很有眼力地蹭她的手。
沈谦牧离她两步站着，正视着她的眼睛，说：“难得殿下能瞧得上什么，送给殿下，臣没有舍不得的。”
她那时以为沈谦牧说的是真心话，她当年真的以为沈谦牧心悦于她，哪成想看走了眼，将野心勃勃的恶犬当成了披着狼皮的绵羊，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鸩酒带来的灼烧还在五脏六腑内搅动，萧瑶目光悠远，仔细思忖。
她最瞧不上闻帝杀黑龙于北方,以吾色黑不可往北的行径，更不屑将未来或然之罪加于今日无犯之人。
她原本想着任由沈谦牧自己扑腾，若他撞到了她手上，便扼死了作罢。
但倘若如今的沈谦牧已是前世的故人，那便不能简单地了结了。
人与人之间总是要讲个公平的，沈谦牧釜底抽薪，予她反戈一击，叫她背上了泼天的污名，她也应当让他踏上云端又失重，美梦成真转瞬空，还他此世不容之恶。
让作茧者弄巧成拙自缚囚网，叫阴谋家机关算尽被聪明误，如此也算是解怨释结无相憎，一别两宽各世欢。
萧瑶转动着手上的碧玉扳指，瞬息之间思绪万里。
两人尚未走出多远，便迎面遇上了一队行色匆匆的侍卫。
“殿下？”领头的人见萧瑶受了伤，顾不得不可仰面视君的规矩和男女之防，直直望向她，满目的担忧毫无隐藏，正是坦荡清白的少年模样。
随行的侍卫齐刷刷跪地行礼，萧瑶道了句“免礼”，才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挑眉，凤眼微弯，慢悠悠地开口，竟直呼其名：“李程方，你来迟了。”
她拖长了声调，“李程方”三个字被她说得温柔缱眷，明晃晃的指责也就像是朋友间嗔怪的呢喃。
李程方当即收回视线，沉声请罪：“请殿下责罚。”
“领着沈二郎去见父皇。”萧瑶不接他的话，另外吩咐。
李程方的心更沉，应声答喏，沈谦牧也骑上侍卫的马，二人疾马出林。萧瑶一手擒住缰绳，一手用力按了按左侧脸颊，将散下的发丝撩至耳后，在其余侍卫的护送下慢慢走。
好一会儿，树木渐疏，没了枝叶的遮挡，阳光无拘束地明亮，视线终于开阔起来。
林场外乌泱泱守着一群人，萧瑶一眼就看见了生死相隔阔别两月的父皇，以及他身旁会在六年后替她认下弑君大罪的舅舅。
萧瑶红了眼睛，泪水从眼眶中滑落，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流，沾湿了她脸颊上狭长的伤口，混着血，在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然后融进衣裳里。
她默默地流泪，清亮亮的眼睛水雾朦胧，哭得一丝声音也没有。
萧衍舟三两步冲上前，亲自扶她着下马。
十四岁的衡川公主狼狈又落魄地将脆弱袒露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萧衍舟的衣袖，带着哭腔，哽咽地唤了声：“父皇。”
萧衍舟面色冷得能掉下冰碴子，声音却放得轻柔，但也足够所有人都听清楚：“衡川莫怕，害你的，一个也逃不掉。”
听萧衍舟这般说，站在后头的宗亲大臣们神色莫辨。
衡川公主遇险的消息传来，陛下怒不可遏，命亲卫封锁了猎场，不准任何人出入擅动，然后起身就走，连半点分辩请罪的时间都没给。
负责秋狝守备的兵部郎中沈光如今还在帐里跪着。
陛下是最讲公正的人，现在竟然气得未经查证先定罪，认准了衡川公主是被人构害，就算当真是意外，沈光也免不得要被问罪削官。若要是查出点什么，怕是要被牵连的就不是一门一姓了。
要出大乱子了。
一群人屏气凝神。
沈谦牧想不得这许多，萧瑶的眼泪晴天霹雳一般将他劈成了两半，让他一活在昌平二十五年的骄阳下，一半死在昌平三十一年的风刀里，一时简如冰火两重天。
沈谦牧愣怔地握紧了拳头。
当年的秋狝林场外，将笄之年的衡川公主原竟这么哭过吗？
沈谦牧记不起来了。
他那时早早走到了边上，满脑子都是一箭射熊的快意与激烈，在一腔豪情中偶然闪现的，也只是金光瑞气美人皓然的惊鸿一瞥，并未留意见到父皇的小姑娘是何反应。
沈谦牧记忆里的萧瑶，永远是矜贵又周全，略施粉黛，金玉为伴，在锦绣堆里清浅地扬着嘴角。她总是含着两三分笑意的，高兴的时候眉眼舒展，仿佛懒洋洋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山君寅客，让人明知危险也忍不住觉得可爱。
他甚少见到萧瑶有疾言厉色的时候，难得有人惹怒了她，萧瑶也不过是冷了眼睛，而后漫不经心就以痛击相还。
哪怕是在那个寒风穿堂的清晨，纵然是痛得浑身发颤，冷汗满头，萧瑶也是一如既往地端坐高台，洞彻又不屑地笑，不曾有半句哭喊。
这样的殿下，十四岁的时候居然会拉着父皇的衣袖，后怕又委屈地当众掉眼泪吗？
重新回到与萧瑶初见之日的窃喜顷刻间崩裂，落下滚滚碎石，把他从白日美梦青云间砸回了不见天的黄泉岸边。
沈谦牧骤然醒悟过来，那个本应该事事顺遂，得意撒娇的萧瑶，那个本可以长命百岁美名流芳的衡川公主，被他永远地害死在了二十岁。
不，殿下甚至还没有长到二十岁。
她是死在了十月廿五，还差十三天才能满二十岁。
上苍为何予他青眼，而竟苦薄于殿下！
沈谦牧觉得周遭的空气都似乎凝结成了某种怪异的固体，从鼻腔挤进身体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二郎？沈二郎？”
沈谦牧听见有人叫他，才缓过神，看到了一张熟悉得叫他厌恨的脸。
唤他的是李程方。
这李程方寄居勇毅侯府，早早跟随勇毅侯，和殿下自幼相识，是殿下的青梅竹马，趁着殿下的东风平步青云上，到最后恪尽职守，冷眼相观，不曾为殿下喊过一声冤。
莫说李程方，就连那位勇毅侯也不想救一救殿下。
经年的义愤翻涌而来，沈谦牧忽而庆幸萧瑶未曾亲临问罪之夜的太极殿，没看见当机立断卸印请罪的谢济则。
殿下最恨我也是好的。沈谦牧这样想着，倒也勉力撑出了一点笑，和李程方一道跟上众人，站在大帐外等待听宣。
然而宣召未至，萧瑶先在宫女的搀扶下走来。她已换上了赤红绣金凤宫装，带着缀珠面纱，只露出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目光遥遥扫过人群，不曾落在任何人身上。
萧瑶方才站定，头上的步摇尚在微微轻晃，萧衍舟身边的大太监赵全善就匆匆迎了出来，躬身领着萧瑶进去，生怕累得她多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