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晖,映照宋宅,静谧祥和。晨风轻拂,柔光透窗,氤氲闺阁。

    窗棂间流苏微动,似诉佳期将至。

    尉迟家来迎亲的仆人中,私语在风中荡漾,字句间透露出今日的空前盛事——尉迟将军与宋家千金的空前联姻,已在市井间沸沸扬扬,成为一件披着锦绣香泽的风流韵事。

    “可曾听说?”一侍女轻声细语,双眸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手中兰花插于玉瓶, “新娘之父出身东海!”

    其同伴乃一老妪,手茧如铁,眉头常锁,闻言则撇嘴啧舌,道:“少言,小妮子。我等岂能妄议贵人们?”

    “可是事实啊,”侍女不甘示弱,凑近一步道,“我从厨娘处听闻,宋小姐之父,是那先帝时的东海使者,后定居于此。”

    老妪眉头紧锁,道:“若真如此,咱们尉迟将军尚且肯结此姻缘,确是奇事。以他的军功,本可择取纯正许室贵女。”

    “或许,是情之所钟吧。”侍女轻叹,眼中流露出梦幻般的憧憬。

    背后传来一声轻嘲的鼻息,两人惊骇回眸,却见威严的管家刘氏,正眯眼凝视着她们。

    “情爱?贵族间的婚盟?”刘氏冷笑道,“姑娘,你所读的儿女情长的话本子,过于虚幻了。这婚姻,不过是权谋与地位的交换,别无他用。罢了,莫再多言。迎亲即刻开始,一切需尽善尽美。”

    梅花之香弥漫于清新的空气中,仆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在静谧中低回。

    宋聪紫端坐于璀璨铜镜之前,能隔着那雕工精细的屏风,隐约听见他们的交谈。

    宋聪紫的乌发盘结成繁复的髻,金钗玉花点缀其上,粉黛匀脸如瓷器般光洁,朱唇点绛,眼眸则描以烟墨。

    梅雪侍女忙着为她梳妆,银饰滑过乌丝,声响若隐若现,似是感受到小姐内心轻叹。

    梅雪低声赞道:“小姐光彩照人,这容颜端的是倾国倾城,将军见之,定然为您魂牵梦萦!”

    宋聪紫微笑,然而这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轻声道:“梅儿,多谢你夸奖。然美貌不过浮云,着实不足以助我渡此难关。”

    她生于许国,自幼精研许国文化,往往令本土大儒汗颜。然而流言蜚语,依不时有之。

    她又细细查看这镜中人儿,何处见那甚么异邦女子之容?

    许国开明,四海臣子入仕,四品以上者有之,高鼻深目者有之,通婚大族亦有之。

    却未闻有人,在成亲当日,于新娘子闺房外,以此为议。

    此婚,乃皇后亲指。

    宋家是皇后表亲,世家大族,子弟在朝中亦颇多做实权官的。

    宋家嫡女,配尉迟庶子,着实算不上亏待了尉迟家。

    然而这尉迟家丫鬟,竟敢在宋聪紫闺房外,诋毁宋家血统,恐怕有人幕后指使,蓄意生事。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宋聪紫平静地唤道:“进来。” 尽管她内心忐忑,但声音依然沉稳。

    只见母亲宋玥婵款款而入,举止端庄,乃是岁月和教养赋予的风雅。

    “我的儿啊,”她泪眼婆娑道,“容我细细看看你,今日你这新娘子装扮,真真是风华绝代。你身承宋家血脉,必能光耀我宋门。”

    宋聪紫嘴角微扬,似笑非笑道:“只怕去了那尉迟宅子,即便言语如丝,茶艺精深,仍有人视我为夷狄。”

    夷狄之称,在许国朝堂之上,已成攻讦政敌之利器。凡有外邦血统者,不免受此所扰。

    只因那许国与北方的宁国,于长城沿线征战多年,相互指责为夷狄之辈。

    许国海纳百川,朝廷内外,着实不乏出身四海的混血英杰,故夷狄一词,在党争中所伤颇广。

    宋聪紫的奶娘张嬷嬷目光柔和,轻语道:“小姐乃我宋家嫡出千金,嫁与那尉迟草莽庶子,实乃他尉迟家门之幸。切记,咱宋家姑爷亦是许国子民,凡以出身相讥者,皆是别有用心。”

    姑爷,即聪紫之父,虽为遣许使,然而早年母国政变后,已在许朝任职多年,忠心耿耿,无庸置疑。甚至那皇家别苑的督造,皇帝也放心交给他去办了。

    宋玥婵冷哼道:“尉迟家出身草莽,不知礼数,媒妁往返多次,谁料他们,至婚期仍嚼舌不止。阿紫,待你入了尉迟家那破宅子,若有言及你父出身者,无论何人,皆要据理力争,言辞愈重愈好,万万不可让人小觑了去!”

    既已定亲,宋家及明家皇后在入赘之事上已然让步,尉迟家却诸多挑剔,乃至派侍女在闺房外闲言碎语,实属失礼,是以连张嬷嬷都称其为草莽。

    宋、明两族在南方经营数百年,根基深厚。

    尉迟家虽为开国功勋,画像列于功臣阁,在宋家眼中,仍为草野之辈。

    尉迟家所造金碧辉煌的大宅,在宋玥婵这般名门闺秀眼中,亦不过一俗气“破宅子”。

    今日,实在是宋家顾及颜面,否则依大许律法,泼辣些的主母,早已命家丁棒打那些尉迟侍女,逐出门外。

    宋聪紫轻叹,她所在意的,却是另一桩心事。

    “娘亲,只是那真情又何在?”宋聪紫问道,“聪紫如何能如爹娘般,与那尉迟将军,成为郎才女貌,情深意重的夫妻?”

    少女之心,自然向往诗人笔下那份花前月下、炽热如火的深情。

    宋玥婵眼中充满怜悯,道:“儿啊,爱可从敬重与责任生出。为娘当年为你父纳妾,他与姨娘们皆为陌路,与我那是好生哭闹了三日三夜,终是无奈从了。看如今,若无姨娘,他如何度日!”

    宋聪紫忆起父亲与两位姨娘的日常,会心一笑,点头道:“母亲所言极是,孩儿定当恪尽职守,与尉迟将军相敬如宾。”

    只是,相敬如宾,在她并不足够。

    那尉迟凯,能否给予她期待的情感?

    宋聪紫披上长袍,伫立于铜镜之前,镜中映出许风雅韵。

    丝滑的质地压在肌肤之上,提醒着她今日的庄重。

    又听得庭院鼓声阵阵,铿锵有力,如催婚事速成。

    未来在香火缭绕的迷雾中,向她招手。

    “小姐,”梅雪轻声唤道,“时辰已到。”

    宋聪紫的眼神透过铜镜,与梅雪的目光交错。

    “诚如斯言,”她应道,纵使心绪纷乱,声音却依然平静,“然则,时光似流水,从不问人心是否已准备妥当。”

    未知棋局,已悄然开启。

    宋家府邸,庭院中挂满了香气四溢的花环,与绣着双喜图案的锦旗交相辉映。

    宋紫聪缓步穿越家宅长廊,身姿挺拔如松,端的是名门闺秀,待字闺中的华贵之态。

    却见朱红拱门之下,尉迟凯身披红金礼服,熠熠生辉。

    但见他步履如虎,身躯壮硕,人群在他面前犹如江潮退去,威风凛凛。他一现身,满堂宾客目光皆被其摄住,无不为他的气势所震撼。

    他曾屡次领兵击退宁国劲敌,赫赫战功,乃大许朝之栋梁。

    按大许律法,新郎婚娶可升一品礼服,名曰“摄盛”,朝廷以此示嘉奖。

    此次回京,圣上封其为正五品上定远将军,少年英姿,前程似锦。

    他走向宋紫聪,眼神中闪过一丝迟疑,微微低头。

    许朝无红盖头之俗,新娘于娘家之时,无需遮面。

    二人目光相接,宋聪紫从尉迟凯眼中窥见一丝复杂情绪,或期待,或忧虑?

    他僵硬行礼,口中道:“宋姑娘,您真是美极了。”

    在婚礼礼成前,以“姑娘”“小姐”称谓,倒显得礼数周到。

    闻言,宋聪紫轻俯首,掩饰对平淡赞语的失望,柔声道:“将军厚意,聪紫感激不尽。”

    寒暄完毕,一时无言,气氛尴尬,只闻旁人窃笑之声。

    尉迟将军清了清嗓,欲寻话题,道:“我,呃……愿姑娘喜好宝马,已备一匹宁国月谷良驹,为薄礼。”那刚毅面容,此刻竟露出生涩笑意,稚气未脱。

    两国虽百年交战,互称夷狄,然宁马素来名贵,许朝亦颇为推崇。

    尉迟凯久战宁境,近水楼台,所赠之月谷良驹,定是上乘。

    宋聪紫双眸微闪,诧异道:“将军如此周详,聪紫感激。只是,聪紫不善骑马。”

    她并非未曾策马,只是对此赠礼略感诧异。

    寻常新郎之礼,多是珠翠金银,显赫华贵。若是熟识好友赠送宋聪紫礼物,则是书籍为上。

    赠礼之道,应以受礼者之意为重。尉迟凯以骏马相赠,却是以其己之所好为主。

    尉迟凯面色微沉,道:“哦,那或许,我们可一同习骑术。我……我……于战场上,自是熟谙骑术,但非为平日里的闲暇之乐。”

    四周观者中,笑声隐然,宋聪紫于他粗犷之中,窥见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一时间心中生出一丝同情。

    “得将军如此高明骑士指点,实乃妾身之幸。”她语气平和,含笑回应。

    自言“聪紫”转为“妾身”,语中已带柔情。

    尉迟凯面上豁然开朗。

    张嬷嬷见这姑爷不善言辞,忙上前,以蔽膝遮了宋聪紫的面,扶她步入前往尉迟府的花轿。

    宋聪紫上了锦帷八抬大轿,丝帘垂下,遮掩外界窥探。

    路上,她掀开轿帘,让清风拂面,以舒缓心中逼仄,更想挣脱那如山般沉重的期望。

    迎亲队伍喧闹浩荡,终于还是抵达了尉迟府门。

    喜乐之声,愈发鼎沸,丝竹管弦,笑语爆竹,声声入耳。

    宋聪紫深吸一口气,心中既期待又忐忑,轻声道:“梅雪,再为我整理仪容,务必尽善尽美。”

    梅雪屈膝行礼,双手如小鸟般紧张地在她身上轻拂,柔声提醒:“小姐着实是倾国倾城,只需深呼吸,昂首挺胸,你是宋家之千金,无人能质疑。”

    轿帘掀开,尉迟凯已跃马而立,迎风而待。

    宋聪紫步履沉稳而出,目光所及,是尉迟凯的伟岸身影。

    她目光掠过厅中锦袍华服的权贵显赫,只见他们面上好奇之色溢于言表,却又隐约含着一丝审视的微芒。

    宾客群集,如同猎鹰般窥伺,千百道目光灼烧于她的肌肤之上,寻找任何失态的蛛丝马迹,以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早闻得此女姿容甚美,颇有异域风情……”

    “……尉迟将军少年英雄,何等人物,何愁无佳配,偏生要娶这番邦女子……”

    “……想来也是为了两国交好,此乃战略联盟,皇上赐婚,将军也是身不由己……”

    明明是宋家户籍在册,生于斯长于斯的女儿,怎地又成了番邦女郎?

    尉迟府中,所请观礼宾客何等身份,竟在她入门之初,便恶言纷飞?

    此等举止,实不体面。亦难怪张嬷嬷称他们为草莽之人。

    吉时已至,礼官高声宣唱,打破了一时的静谧。

    宋聪紫随尉迟凯在青庐之前,依古礼,拜天地、拜高堂、夫妻交拜,步步皆有章法。举手投足间,皆藏百年古训。

    行婚礼之际,万籁俱寂,人群之中,宋聪紫唯闻自己心跳声声。

    她曾憧憬父母般的深情厚意,那跨越万难的牢固情缘。

    然此刻,立于尉迟将军身旁,诵读古来誓词,她胸中却空荡无物,唯余寂寥。

    至夫妻交拜时,宋聪紫目光落在牌位上“尉迟”二字,心头一凛,犹如千钧重担压于肩。

    她所嫁的,不仅是眼前高大威猛男子,更是将自己的命运与尉迟家族相连,人生轨迹自此改写。

    礼成,二人转身面对满堂宾客,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令宋聪紫心中涌起无尽孤独。

    尉迟凯似觉察到她的不安,伸手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手掌与她纤细手指紧紧相扣。

    这突如其来的慰藉举动,让宋聪紫心中一怔,愕然抬头望他。

    “娘子,你我同行。”他轻声细语,只有她能听见,“一同面对。”

    如是,宋聪紫心中虽有惊诧,但亦感温暖。

    却见尉迟凯身形挺拔,如松柏屹立,阳光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更显傲骨峥嵘。

    他身披皇恩赐予的礼袍,头戴熠熠生辉的金冠,英气勃发,威仪非凡。

    宋聪紫见此,心中微动,暗自思量:此人虽因权宜之婚娶我,然其仪表堂堂,气度非凡,若能琴瑟和谐,倒亦是美事一桩。只是那诗书所述的天地情缘、花前月下,怕是此生难以亲身经历。

    正思索间,忽闻门外喧哗声起,原是一队皇家虎贲军步入尉迟府。

    “退避!”御前侍卫高喝道,“为我皇圣驾,让开道路!”

    当今圣上,素来喜好壮丽之景,大场面之盛,此番竟亲临婚礼庆典。

    此举空前,令宾客皆愕然称奇,惊叹之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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