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风扇在转个不停,闷热的空气被一束一束搅散。

    陈洛俞常常会担心下一秒它会裹挟着扇页上积年累月的灰尘一起轰然坠落,有时甚至会幻听到膨胀螺丝掉落在地面上的一声轻响。

    总是这样,夏天午后的第一节课,昏昏沉沉。空气凝滞着又闷闷的,只有无休止的蝉鸣不绝于耳。窗外的树叶一动不动,大脑也是这样,呼吸好像都变得更沉重了。

    讲台上化学老师讲的每一个字都在陈洛俞脑袋里滑着滑梯溜走,只留下隐约的回声。

    陈洛俞讨厌化学。

    没有任何原因地,就是喜欢不起来。即便她数学可以轻轻松松考145分以上、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几乎不曾失手。但,化学永远只在及格线徘徊。

    高二最开始的几个月,化学老师吴芳每节课必点陈洛俞上讲台默方程式,誓要把她的化学成绩拉到和其他科目齐平的位置。

    时间久了吴老师发觉力不从心,只睁只眼闭只眼,哪怕陈洛俞偶尔在她的课上拿出数学套卷写,甚至看阿加莎。

    陈洛俞正在做一道解析几何大题,最后一步怎么也算不对。感到焦灼的时候她总是无意识地用左手食指轻敲桌面。

    正在草稿纸上演算,半根粉笔骤然降落在眼前。

    陈洛俞迷茫抬眼,吴芳此刻正站在她面前。她的表情不同以往,这次似乎真的生气了,眼神冷厉。她一向和善亲切,这种境况陈洛俞从未遇到过。

    可纵使心有千言想开口解释,嘴巴像是被施了咒,一个字也吐不出。陈洛俞急得心脏都要跳出来。

    一刹惊醒。

    风扇声与蝉鸣从耳畔消失,而眼前平板电脑上显示的年月日清晰地告诉她,那是梦。

    已经大二了,她还是常常在梦境里重回高中。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那所学校,父母、老师都对她寄予重望。高中三年她几乎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那份隐形的重压。于她,高中不过一场漫长的苦斗。

    或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那三年的记忆异常模糊。回忆起许多人的脸,都像是打了马赛克一般,看不清。

    揉了揉发酸的后颈,陈洛俞继续复习。明天起各科期末考试就陆续开始了,陈洛俞从半个月前就开始来图书馆二楼复习。

    学期内上课陈洛俞并不怎么用心听,对她来说自学效率更高。哪怕是在这所老牌名校,照本宣科读PPT的老师不在少数。

    甚至有让学生轮流朗读课本的,陈洛俞第一次看到这场面哑然失笑——因为这本书叫《算法设计与分析》。

    大一时她还会抢着坐第一排,一年后她已经放弃。毕竟脑袋还算灵光,平时认真写作业外加考前复习半个月,足够她维持专业前百分之三的绩点。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开始有桌椅挪动的声音。陈洛俞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快要闭馆了。把平板和水杯收进包里,戴上耳机准备回寝。

    离开前,陈洛俞习惯性地向左前方看去。

    果然,他还在那里。

    这已经是连续第十三天陈洛俞在图书馆二楼K07位置看到这个背影。

    有的人怎么可以只靠背影就可以在人群里被一眼看到?陈洛俞觉得实在不公平。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是用鹤立鸡群形容这个背影,好像一点也不过分。并且她莫名觉得,这个人的正脸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她默默给他起了个代号,K07。

    陈洛俞一点也没发现,她居然开始习惯性地确认他的存在了。

    而这很危险。

    回到宿舍,一如既往地只有林梦南坐在书桌前。

    陈洛俞和林梦南是计算机院同班同学,另外两个舍友都是读电气的大四学姐。大四忙于毕设和实习,这学期起她们都搬去了校外住。

    听说大一入学分宿舍时,班里女生有10个,分完两间宿舍后恰好剩下了她们俩。洛俞她们这届是学校第一年实施大类招生,不遗余力扩招,因此宿舍床位很紧张。最后她们俩被分去和有空余床位的高年级宿舍拼住。

    “小鱼你回来啦!”林梦南转过头看向门口,笑成一朵向日葵。

    她身前的桌上摆放着一个超大显示器,分屏成左右两块。左半侧播放着打歌舞台,右边那侧正在二倍速刷着选修网课。

    林梦南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和她相比,陈洛俞自认自己只是拥有一点小聪明罢了。

    刚上大学后的第一次考试——高数期中考试,考前陈洛俞老老实实复习了两周,每天泡图书馆直到闭馆,每每回到宿舍只见林梦南把自己钉在显示器前刷偶像直拍。

    陈洛俞替室友着急——林梦南上课是从来不听的,常常要她代打卡。作业每次都是deadline前一天的深夜把自己的借去抄,草草了事。

    高数复习得自己都直上火——她做了往年题,期中考试难度属实不低。她高考数学满分尚且如此费劲,而像林梦南这样一点都不复习,是会挂科的吧?

    但两人还不熟。

    陈洛俞怕开口了被觉得多事。

    她一直认为,两个人真正相熟,其实或多或少是对双方底线的试探、隐私的剥夺。与人相交这方面她一向很谨慎。

    几天后,考试成绩出来了。助教直接把成绩单甩在群里。

    看到屏幕里跳出来的文档,陈洛俞迟疑了——对于考的不理想的人,这种方式是否有些残忍、难堪了。

    陈洛瑜无端为舍友感到难过,哪怕她可能根本不在乎。

    还是打开了文档,洛俞一眼捕捉到自己95分的成绩。

    还算满意,九十个人的班级里她排在第七名。

    刚进入大学的陈洛俞仍旧保留着高中时期大大小小的考试后和“竞争对手”比较的习惯,而数学一直以来是她最为之骄傲的坚固堡垒之一。

    视线再往上看,排在第一名的,赫然是她的室友——林梦南。

    成绩是明晃晃的100分。

    陈洛俞向后仰头,轻轻地笑了,感觉脑袋边上有个小人在敲打自己,随之而来的是如释重负。

    陈洛俞从来知道,这个世界需要天才。,她们好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俯视绝大多数人,并且这种俯视于他们而言是无意识的、自然而然发生的。

    原来身边这个戴黑框眼镜的圆脸女孩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这里是新世界,不再是高中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啦。她在心里悄悄告诉自己。

    “小鱼,来看看我宝宝今天的新舞台!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林梦南从书桌冲到陈洛俞身边,像刚等到主人回家的小狗。

    陈洛俞想,如果人类有尾巴,她此刻应该正欢脱地把尾巴摇出一阵龙卷风。

    “好啊!”陈洛俞笑得很是灿烂。

    漂亮的人类没有人不喜欢看。

    那晚半梦半醒的时候,陈洛俞好像看到K07的正脸了,但不大清楚,只一个轮廓,莫名有种熟悉感。

    不过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期末考试。

    不管是出国还是保研,她需要的是完美的GPA和科研成果,她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多走任何弯路。

    几天后,期末考试结束,陈洛俞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大二就这样画上句点,随之而来的是小学期。

    小学期里,陈洛俞所在的计算机学院会统一组织课题学习,包含的课题非常丰富且灵活度很高,各人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进行研究。小学期结束后,课题完成度高的,会有资格加入对应导师的实验室继续深入研究。

    课题学习的机房在校园最西侧的一栋独立小楼,平时只供院里的高年级生上机使用。

    “小学期里我们院的课题学习大家都知道的啊,是给你们提供的一个非常好的学习锻炼机会。”站在教室最前面讲话的是学院的一个小讲师,陈洛俞觉得他实在很像一只松鼠,讲话时两颊一鼓一鼓,好像在嚼坚果。

    “今年院里给大家派了一些高年级的优秀学长学姐做助教,前几年都是没有的,大家要珍惜这次机会。”松鼠老师向外挥了挥手,助教学长学姐走进教室。

    “分组名单我这边已经随机分好了。大家看投影,坐到各组对应区域,助教会来认领你们,然后去各自对应的机房上机了啊大家。现在先抓紧找位置坐。”松鼠伸出爪子在空气中划拉,笨拙得很好笑。

    陈洛俞和林梦南被分到同一组,两人在对应区域坐下。

    “也不知道我们的助教是哪个,”林梦南扶了扶镜框,看向陈洛俞,“不过小鱼,我刚刚余光有看到一个助教,侧脸真的蛮优秀的!”

    陈洛俞摸了摸她圆鼓鼓的脸蛋:“说不定是我们组的助教哦。” 又笑:“小南瓜居然开始爱看帅哥啦!”

    林梦南摇头:“非也非也,我才不会喜欢上三次元的真实人类!”

    她们坐在最后一排。陈洛俞低头看暑训群里的文档,周遭实在太吵,便戴上耳机播放白噪音。

    看到一半,一只手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敲了敲。

    手指很算得上修长。

    陈洛俞缓缓仰头,看向手的主人。

    他好高——陈洛俞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视线从下巴再向上移——嘴巴很柔和,嘴角轻微上扬,也不知道是在微笑还是天生如此。眼睛是内双,眼裂狭长,眼尾走势凌厉。

    五官的气质大相径庭,凑在一起却没道理的好看。

    不过美的东西从来就是没道理。

    陈洛俞觉得这张帅得过分的脸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化身小人在大脑里翻箱倒柜,寻找这种诡异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

    正苦思冥想,她看见眼前人嘴巴好像在动,好像在说什么。

    不过怎么听不见?陈洛俞歪了歪脑袋。

    林梦南坐在一旁看得干着急,伸出手摘下身边这位小聋女的一只耳机。

    陈洛俞终于反应过来,她急忙摘下另一只:“抱歉!您刚刚说什么?”

    眼前的人笑了,递来一张A4纸:“没事的,只是需要你填一下这个签到表。”

    关于这个笑容,在大概0.002秒内,陈洛俞很奇异地联想到了赛里木湖春天刚融化的第一块冰。

    陈洛俞接过他手里传来的表格低头填写,一字一顿,认真得像个小学生。

    “字很好看。”陈洛俞抬头,眼前的人微微低头,注视着表格上她落笔的地方。

    陈洛俞这才意识到他的声音也好听,少年气又很沉稳,听感很是清爽。

    “谢谢。”她轻声答。

    他视线从表格转而看她,陈洛俞觉得这一瞬间好像被拉长了许多许多倍,五十厘米的距离不近不远,而他像燕尾一样好看的眼睛似乎就在她眼前,近得可以触摸。

    接过表格,他转身向教室最前面走去。

    走了几步后,陈洛俞才敢抬头看。

    只一秒她就认出来了。

    K07。

    他居然是图书馆二楼的K07。

    陈洛俞终于明白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个看了十几天的背影,原来属于他。

    陈洛俞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久违地感到心跳频率加快。

    林梦南看到人走远了,趴到陈洛俞身边用气声用力地讲,“小鱼你嘴巴开光啦?真是我们组助教。”

    说罢突然拍了拍脑袋:“诶,想起来了,我知道他!他应该是叫涂迦也,很特别的名字。我一个学姐追过他,被拒了。说得冠冕堂皇,要专注学业不谈恋爱,谁会信?学姐郁闷了好久呢。”

    陈洛俞无端地对这名字的读音感到熟悉,不过只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

    她不是一个喜欢咀嚼过去的人。好的也罢,坏的更好,所有不那么重要的回忆通通打包,丢进大脑最深处。

    每每如此,和沈蔓聊天提起高中时,陈洛俞总是想不起她说到的许多细节。

    沈蔓说,往好里说这叫往前看,往坏里说其实您就是没心没肺一小坏蛋。

    林梦南支起眼镜,像个小神婆:“不过不是我说,你俩气质倒还蛮配的。你和周淇文分开也有阵子了不是?要我说他根本配不上你。”

    陈洛俞只觉晦气:“快别提他了。”

    林梦南点了点头。

    又上上下下仔细端详洛俞,“嗯,没错,和助教学长是蛮配的。”

    陈洛俞笑:“哦?那你给我讲讲哪里配。”

    “你要我说个仔细倒是讲不出,这种东西很玄妙的啦!”林梦南眯起眼睛,“大概是气场,我就是觉得你俩刚刚待在一块,气场莫名其妙很合得来。”

    “不过,你知道吗南南,我见过他。”陈洛俞转过头,看向教室最前面那个身影。“之前考试周我在图书馆有看到他很多次。”

    “看到这种帅哥你居然心如止水!?”林梦南龇牙咧嘴。

    陈洛俞笑成一只狡黠的猫:“忘记告诉你,只看到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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