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春和景明。

    临川士族名士群聚于丰谷县林泉山上,饮酒赋诗,赏景作乐。城中白玉楼的妓子们也被请来舞乐助兴。

    一舞毕,墨玉理了理裙摆,看似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嘴角却在听见那些夸赞她舞姿的诗句后不自觉地弯起。老鸨儿早给她透过底,楼里没□□的就她们几人,今日就是要借着集会挣个好彩头。

    见墨玉露了脸,翠玉不服气地弯酸道:“要不是白玉姐生了怪病,今日能让鸡头得了彩?要知道,羊脂白玉才是玉中上品,有价无市。”

    墨玉听见也不恼,不紧不慢地呡了口酒,才缓缓回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也,运也。这是我的运,即便是白玉,也不得不认。”

    翠玉还要争论,却被其余人劝住,怕闹开了大家都讨不着好。

    墨玉却不理那么许多。她坐在众人中间悠然自得地畅想着,想着她那被仙君带走的阿弟此时该在学习何等厉害的法术。那日仙君不过略施手段,便让一枝独秀的白玉染上怪疾,周身化脓容颜尽毁不说,如今卧病在床,只怕已经时日无多。

    待阿弟也成了仙君,带她出白玉楼不过小事一桩。又或许,让白玉楼换换主人亦无不可。届时,又有谁还敢给她气受?

    她如此想着,老鸨儿也在席间将话头搭向了正戏。

    华氏郎君率先开口:“墨玉女郎一舞倾城,不知我可有幸与女郎一夜清谈?”说着,将两朵海棠抛入曲水之中。

    士族名士自诩高雅,简单的风月事也要玩出花头。譬如将初夜云雨说作一夜清谈,又譬如抛花以示出价。一朵花可换十匹下绢,抵得上丰谷县令一月的俸米,这起价便高了,后面更低不下来。

    后来居上的孙氏郎君更是豪气,长袖一挥,竟将小仆提着的半篮子山茶一股脑都抛进了水里。

    老鸨儿手忙脚乱地扑到水边拦住水势,生怕漏数了两朵。墨玉也不得不装作垂头饮酒,以便掩住眉眼间压不下去的喜色。

    就在这时,曲水中突然落进一朵莲台芍药。花朵跟被风托着飘进去似的,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却让场中霎时一静。

    莲台芍药秀丽奇特,是花中珍品,将水中缤纷的花色全都比了下去。这样的花落下去,叫作“盖花”,意思是今日不管在场的人谁出价,盖花之人都会以更高的价格出价。

    众人的目光往花落的方向转去,只见树下靠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玄衣男子。他整个人像融进了晦暗的树影里一般,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样,只依稀能凭着周身从容的气度让人觉出是个不俗之人。

    席间有人窃窃道:“这人谁啊?哪家的愣头青?主家都还没说话就敢盖花……”

    王氏是这次集会的主家,也是场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士族。主家没发话就盖花,若是主家有意,手里又没有趁手的花中珍品可以再盖,便是被驳了面子。

    王显摩挲着酒杯,嘴角噙笑,他并不中意墨玉,却不能让人堕了王家的面子。

    “不知是哪家的客人如此豪爽?”王显问。

    在席的不是王氏子弟,便是平日与王氏亲近、常有来往的士族名士,因而他几乎都认得,但远处树下那人的身形瞧着却十分陌生,王显便以为是谁家延请的外客。

    “我不过世间一野客,云游至此,凑个热闹,还望主家莫怪。”树下的男子答话语气懒洋洋,甚至倚着树伸了个懒腰。

    但只这一句,就叫王显心下一惊,捏着杯子的手随之一顿。

    他身后随行的修士也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横陈武器将王显紧紧护住。

    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

    世人大多以为寻仙问道只是名士寄情避世之举,殊不知,不论繁华市井还是荒僻山林,都少不了那些能够冯虚御风的仙人修士的影子。

    修道之人并非真神仙。他们也是凡人,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世俗欲望,因此与俗世的牵连不可谓不密切,只有庶民才会以为修道之人与世隔绝、遥不可及。

    而不管是皇室还是士族,都有各自供奉、交好的仙门,像王氏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门阀,甚至能请到修为不俗的修士做门客。

    王显随行的两名修士便是如此。

    这人不请自来,落座周遭却无一人觉察异常,想来不是一般的江湖侠客,而是会些障眼法的修士。也因此,王显才不得不警惕起来。

    他身侧的两名护卫在自己的宗门内已是身手不俗,但那男子出手之前,他们都不曾察觉到他的存在,可见那男子的修为远高于他的护卫。加之男子对他的态度敷衍散漫,看起来对王家的势力也并不如何在意。

    思及此,王显紧绷的弦反而缓缓放松下来。先前是他想岔了,以为那人是北方请来的刺客,但如今想来,以那人的修为,真想杀他,不必等到现在。

    王显示意两名修士退后,略一思索后,朝男子遥遥拱手道:“相逢即是有缘,贵客远道而来,有此雅兴凑趣是王家的荣幸,又岂来怪罪一说?”这样修为的人既无敌意,王显自然不会白白浪费将其拉拢为朋友的机会,“既然贵客对墨玉女郎有意,我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见王显如此态度,席间私语之声不绝,都在猜测男子是何身份,让王家如此礼待。

    那男子对于王显的示好却是坦然受之,只略略直起身子拱手道谢:“那就多谢……”

    “诸位郎君莫急。”男子话头刚起,便被一个呖呖女声遥遥截住。

    那女郎的声音似远及近,众人环首四顾,却找不着声音的源头。

    “叮——”又是一声寻不到源头的铜铃声响,四周也随之漫起茫茫雾气。

    恍惚间,曲水下游,一辆雕琢华美的暗蓝色云车在白雾中现出轮廓,四角悬挂的铜铃随着云车的行进晃动,每一道撞击声都如石罄一般余音袅袅,令人心神震颤。

    云车车身画有排布有序的星辰,似是二十八宿绕着车身转动,将车顶那轮皎皎明月高高拱卫。车子没有任何牵引,无风自动,两侧青、白、红、紫四名昳丽的妙龄锦衣侍女随云车踏雾而来,衣袂蹁跹,好似仙人。

    众人看得痴了,一时间只能听见流水潺潺、铃声琅琅。

    待云车停住,当先一名青色衣衫的侍女笑吟吟地半步向前行礼,道:“打扰诸位雅兴了,只是我家少阁主久仰墨玉女郎芳名,今日机会难得,便也想来与郎君们凑个热闹。”她生得白皙圆润,一脸笑模样,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闻言,席间有人看出眉目,低声怪道:“今日真是奇了,墨玉女郎虽美,却也不是倾国倾城之色,怎么还引来仙人现身争抢?”

    青衣侍女翻手凭空捧出一盆黑牡丹,笑道:“诸位郎君,不知这墨玉牡丹可还能与莲台芍药争上一争?”

    莲台芍药固然珍贵,但这牡丹深红近黑,又隐隐带着几缕深紫,是世所难见的奇花。士族名士多是风雅爱花之人,难得见到这样的奇珍,都不由得眼热起来。

    “争得!自然争得!”席中一位郎君应是痴爱奇花的人,忙不迭地连声赞到。

    而稍微清醒一些的人,则是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他看看王家的脸色再行事。毕竟,王显方才做主将墨玉定给了身份不明的贵客,这会儿又冒出来一个少阁主抢人,也不知道现下王家会是个什么态度。

    被人揣摩的王显却是什么也想不到一般呆呆站着。他刚才因为看见云车匆忙起身,撞得酒水撒了一身也浑然不觉,只是望着那座瑰丽的云车久久不能平静。

    良久,他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仙子……仙子怎么有兴致来临川?”大约是过于激动,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众人这才知晓,这个少阁主原是王家认识的。

    云车中的人轻轻笑了一声:“听闻墨玉女郎于修道一途有些研究,便想邀墨玉女郎探讨一二,还望王郎君成全。”

    那人声音泠泠动听,竟也是位妙龄女郎!

    “仙子想要,显自是要答应的……”

    王显急急剖白,却被那位青衣侍女打断道:“如此,便谢过郎君了。今日晚些,我们会到白玉楼寻墨玉女郎,现下就不打扰各位赏景了。”

    “仙子留步……”王显的挽留被清越的铜铃声淹没,只能眼睁睁看着暗蓝色的云车慢慢远去。

    良久,王显回过神,才恍然想起宴席中还有位修为高深的修士也要墨玉。

    而那男子此时站在树下,静静望着云车远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察觉到王显的目光,才瞥了王显一眼。他什么也没说,径自消失在树下,自始至终,都不曾露出过面目。和那云车一般,出现和离开都似一场幻梦。

    王显摇摇头,对这来无影去无踪的修士摸不着头脑。

    但集会还要继续。他坐回原位,笑着举杯让大家继续喝酒吟诗,只有思绪早已随着那神秘的云车飘向了远方。

    过了会儿,他突然对身后的修士说:“将今日发生的事详细记述后送去蓬莱,就说……仙子现身临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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