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临川江畔,四角亭中窈窕女郎举棋自弈,隔着金色的纱幔,影影绰绰,只瞧见她袅娜的身姿。

    “少君,墨玉姑娘到了。”青衣侍女领着墨玉走到亭前,向亭中女郎行过礼,便背身站到凉亭一旁,与其余三个侍女一道,将凉亭合围起来。

    墨玉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不闻亭中女郎开口唤她进去坐下,心中不由得有些气恼。

    今日,她原该在集会上一枝独秀,被那些名士文人用诗词争相赞美,然后名声大噪、身价倍增,却被这神秘的女郎抢了风头。

    集会的后头,众人都在讨论她们主仆和那朵黑牡丹,即便她初夜得了难得的高价,也不过只是个笑话。

    再说,她几时研究过修道?若真能修道,她还用在这里站着?

    墨玉强忍不耐,挤出个笑脸,问:“不知女郎寻妾,究竟所为何事?”

    亭中女郎听到她开了口,才不紧不慢地笑道:“自然是想与墨玉女郎一同研究修道之事。”

    “女郎真是说笑了,墨玉肉体凡胎,哪里懂得什么修道之事?”

    “是吗?”亭中女郎头也不回地落下一子,语气疑惑又笃定,“可我记得,你应当有个弟弟……”

    墨玉蓦地僵住,笑意有些勉强:“女郎倒是消息灵通……”

    “不过是闲来听人说了几句,觉得有意思,便记下了。”亭中女郎便意有所指道,“听闻,上月二十六,白玉楼里来了两位始安的郎君,花重金求墨玉女郎一舞。一日后,两人离开白玉楼,女郎那个整日在楼里跑走打杂的弟弟也突然被亲眷接回家乡。又两日,花魁白玉突发怪疾,全身溃烂化脓,人也卧病在床、奄奄一息……”

    亭中女郎手指闲适地敲着棋盘,诚心发问:“墨玉女郎,你说,这传闻……是不是有点意思?”

    “不过……不过是巧合罢了!家中长辈有疾,惦念阿弟,便请族兄将他接了回去……”即便墨玉看不清亭中之人,那种如芒刺背的压迫感也让她难以喘息。

    “如此,我再想想……哦,你那阿弟似乎有许多不同常人之处,譬如能在水中憋气半个时辰,又譬如……若不每日泡澡周身就会长出鱼鳞。”

    墨玉手指绞紧袖子,咬唇不语。

    亭中女郎便继续道:“你一直当你阿弟是生了怪病,可那始安来的两位郎君却同你说,你那同母异父的弟弟其实是鱼妖之子,有不俗的修炼天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你这才知道,你那弟弟不是麻烦而是机遇。

    “所以,你同意他们将其带走,而作为报酬,他们会替你解决你在白玉楼里最大的竞争对手。”

    “便是你说得都对又如何?”听到最后,墨玉反倒冷静下来,斜眼睨着亭中冷笑,“你找我来总不会是为了告发我替白玉讨回公道吧?倒不如痛快一些,说说你想让我做什么?若是价钱谈得公道,女郎的忙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上一帮?”

    亭中女郎奇道:“你原以为我是在同你谈条件?”

    那女郎分明语调平平,墨玉却无端听出几分嘲讽,仿佛在笑她愚不可及。她不由恼怒道:“我虽贱命一条,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我左不过就是一死,但是你们想要的,也别想得到!”

    墨玉想得很透彻。就凭王显的态度,眼前这女郎的身份必然不会简单,而这样的人既然大费周折地找上自己,那一定是自己身上有她需要的或者能帮上她的。

    可求人帮忙,总该有个求人的态度!

    亭中女郎不以为意,语气仍旧懒懒的:“阿角,你说,我是在谈条件吗?”

    “自然不是。”青衣侍女应声上前,笑道,“少君心善,只是不忍看墨玉女郎受苦,想要帮上一帮罢了。”

    墨玉冷哼一声,只觉得荒谬。“我有什么受苦的?”

    青衣侍女阿角目光真诚,笑脸透露着敦厚可信。她道:“据我们阁中收到的消息,近三月临川至少有六户人家在异乡人上门后家中少了幼童,而这六户人家都在不久后暴毙身亡,无一幸免。”

    “你是说……”墨玉突然想起缠绵病榻、面目全非的白玉,觉得头皮发麻,但她嘴上还不肯承认,“不可能!定是你们诓骗我!仙师分明说了……”

    阿角不急不缓地打断她:“这世间有修行潜能的人不知凡几,便是士族子弟想要寻仙问道也多的是求教无门,更遑论是在仙门中多遭嫌恶的妖族。女郎聪慧,不会想不明白,至于……女郎身上究竟有无不妥之处,阿角相信女郎自有判断。”

    阿角说这话时,神情宁静带笑,语调平柔和缓。

    墨玉听在耳中,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仔细琢磨其中道理,便也不像先前那样抵触。

    她想起这两天身上总不舒坦,大夫却又瞧不出什么,倒与白玉刚开始发病一样。她心里紧张起来,嘴上却还装作不在意地问:“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们就不会害我?”

    “不论你信或不信,机会只有一次。”

    亭中女郎的声音总是轻飘飘的,话里话外的轻慢这让墨玉大为光火,脸色顿时不好起来。

    阿角忙唱红脸劝道:“我们少君刀子嘴豆腐心,只要墨玉女郎能帮忙,你中的法术少君自然会帮你化解。”

    墨玉不言,垂头斟酌细思了片刻,强压下火气,冲亭中女郎喊话:“不知女郎想让我做什么?”

    亭中女郎道:“我想让你回忆那两人的相貌、打扮、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个细节也别落下。墨玉女郎阅人无数,这应当不算什么难事。”

    的确不算。

    识人记事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不过是最基本的能力,但花下如此大价钱从集会上将她请来,真的就只是为了这么简单的事?

    墨玉心中想不明白,但那亭中女郎却已不再开口,只是让名叫“阿井”的红衣侍女带她去回忆记录。

    待墨玉跟随阿井离开后,另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突兀地在亭中叹道:“仙子当真神通广大,竟连墨玉与那两个贼人如何交易都一清二楚。”

    亭中女郎忍不住轻笑一声:“白玉女郎过奖了,不过都是我随口瞎蒙的。”

    “啊?”

    倘若墨玉方才多往斜里走上几步,她便能看破亭中布下的障眼阵法,瞧见这亭中其实还坐着一人。

    出尘绝艳的白衣女郎,双瞳剪水,眉若春山,要是真让墨玉见了,她大概要吓得站不住脚。

    只因这像极了从世外仙山落入凡尘的仙子正是早该容貌尽毁、命不久矣的白玉。

    亭中女郎没有解答白玉的疑惑,反问道:“现下你有何打算?”

    白玉沉吟片刻,道:“我想……回白玉楼。”

    “如果你想,我也可以送你别的选择。”亭中女郎道,“你这样的女郎,不该困在白玉楼里。”

    “白玉谢过仙子好意,只是如今这乱世,或许没有比白玉楼更适合我的去处。更何况……”白玉平静的目光泛起寒气,“别人已经对我下了狠手,我岂有退避三舍的道理?仙子今日让我在这里听这一出,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对于白玉的回答,亭中女郎不置可否。

    白玉便不觉紧张起来:“仙子可是觉得我选择回白玉楼是在自轻自贱……”仙子救她、授她新生,白玉心里感激敬佩得紧,便也十分在意仙子的看法。

    亭中女郎却摇头道:“你我手谈了一晚,观你的棋,我便知你的人。你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如此选择自有你的道理,我不是你,又怎会说你选得不对?”

    白玉放松下来,却还是忍不住解释道:“与仙子相处这几日,白玉收益良多,才惊觉自己从前所见有多狭隘。白玉不求能像女郎这般自有一番天地,只望从此不再做依附他人而生的菟丝花。因此,我才必须回到白玉楼,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做到我想做的。”

    亭中女郎耐心听完白玉的解释,举杯笑道:“如此,便预祝你得偿所愿。”

    “也盼女郎心想事成。”

    喝过酒,白玉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转身回望,见微风拂起金色的纱幔,露出其间那张绝色的面庞。

    她想起那天,她无望地躺在白玉楼后院的柴房里,周身溃烂的伤口疼得她麻木。房梁上被虫蛀烂的空洞像是昭示着她贫瘠而苍白的一生或许就要落下帷幕。

    但下一刻,蓝衣的仙子踏着晨光、推开摇摇欲坠的破门,她说:“我是来帮你的。”

    不同于白玉的出尘脱俗和墨玉的娇媚动人,仙子的美明艳而漫不经心,融合了胡人的神秘和南人的大气,无一处不是精雕细琢、赏心悦目。似乎只要她挑起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便能叫世间的一切黯然失色。

    白玉突然便想起一问:“一直未曾问过,女郎为何帮我?”

    那双桃花眼愣了一瞬,旋即弯起来:“许是因为‘路见不平,行侠仗义’。”

    这样的回答在白玉的意料之外,但从这人口中说出,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她与亭中女郎会心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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