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飞速往前,不知不觉就临近新春,大街小巷充盈着喜庆的味道。

    风恋知道人间有过年这种东西,却是第一次过,和妖界人人自保处处提防的感觉不同。人间的冬天很冷,但人一点都不想缩在家里。尤其是那满大街的小孩,疯耍嬉闹,还有远处街巷的炮竹声。

    这里明目张胆,充满活气,就连她发现一条街上,两家对门的裁缝铺,即使平日里偶有争斗,逢到过年也罕见的心平气和起来。连她也渐渐忘了,她是来复仇的。

    过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也是临到了过年,敲门的人也多了起来。

    起初她发现沈岿总能和人聊上老半天,后来聊天的间隙越来越短暂,常常是沈岿笑着说了几句话,便将门关上了。

    风恋总觉得不对劲,以沈岿待人的性子,如此有些不近人情。

    一日,大雪压塌了办公署的一角,因要修缮沈岿便在家中办公。

    午饭时,风恋问他:“近来登门的人都是干些什么的?怎么竟是些婆子?”她尽量以稀松随意的语气问道。

    沈岿伸出夹菜的筷子顿住,“都是说媒的,家里的女儿长大,要寻合适的郎婿,便寻到了此处。”

    风恋咬了咬筷子,“已经来了多少媒人?”

    沈岿笑道:“也无非就是这阵子,等年一过就好了。”

    风恋道:“那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你们人间不是最看重这个。”

    沈岿将菜夹到碗里,默道:“嗯,但娶妻生子,前提应当是意中人心上人。”

    “那你现在有吗?”

    “我……将来有一天我会同你说的。”

    “好。”

    后来,风恋趁着沈岿不在偷偷留意过,发现外面那些婆子恨不得要将沈岿直接拽走,直接塞到轿子里送到女方家里。门外偶尔还能听到几家媒人争执不休。

    数了数,竟有十来个女儿家的说媒。

    沈岿,如此抢手!

    但日子如此过着,风恋有一瞬觉得自己不曾是妖,长青山只是一场被抛弃很久的旧梦,她生在人间长在人间,过着最普通的有人陪伴的日子。

    昼夜更替,不紧不慢。

    年三十的那天,整个平沙的夜空中,尽是璀璨烟火,爆竹声连绵不绝。

    两个人坐在一桌丰盛的佳肴前,其乐融融,天边是绚烂的色彩。

    吃饭前,沈岿说,先把门口巷子里鞭炮点了。

    阿灼听见屋外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这吉祥喜庆的鞭炮声里,她无比清晰听见风恋的心声。

    明年的新年她还想和沈岿一起过。不,她还想更贪心一点,想要年年。

    阿灼在这婆娑梦里,只是风恋的一只右眼,可是她却感到心酸,这个愿望不会实现的。

    年后,风恋想要出门做些什么,例如去裁缝铺学做衣裳。

    但沈岿不肯,他说,平沙上次来的那群捉妖师不知为何,在此盘踞多月就是没离开,随便出去仍有危险。

    “可是我想做些什么。”风恋有些不乐意。

    “那我教你读书写字。”沈岿翻翻找找,从书柜的最里头找到了一本书,书封有些陈旧,但里面书页完好,可见极其爱惜。

    风恋觉得那书眼熟,记忆里是茫茫雪地里,他矮矮的个子走在前面,将书很是爱惜地卷进袖子里。原来是那本书啊。

    “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道者,人之所蹈;德者,人之所得;仁者,人之所亲;义者,人之所宜。夫欲为人之本,不可无一焉。”

    风恋伏在案上,沈岿站在她的身后,捏着她的手行书,纸上的字筋骨有力,端正仪方,很是好看。

    “沈岿,我想学你这一手字。今年的春联就写的很好看,我想写明年春联上的吉祥如意。”

    “好。”沈岿浅笑一声。

    元月初的几天,沈岿一直忙着公务,风恋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有几日晚上是在办公署过的夜,他会提前差人往家中报信。

    风恋也开始学着日日临摹字迹,虽然前期艰难,但好歹写出来一个样子,她会让沈岿点评,沈岿总是耐心又极致的细心帮她纠正,言辞虽有严厉,但又照顾有加。

    元月残雪还未消,乌蒙的天空又落下一阵小雪。

    元月二十七那日,沈岿那夜很晚才归。明日沈岿休息,风恋想喝乌鸡汤了,她想拉着沈岿明早赶早市。

    她推开窗子,“明日去逛早市吗?”

    沈岿站在阴影里,一半的脸被透出窗外的烛光照亮,他的唇有些干裂,但还是在抬头的那一瞬,扯唇露出一丝笑,眼睛里也浸着笑意。

    “好,明早我们起来早些,早去早回,免得人多太挤。”

    “好。”风恋关窗时,沈岿正推门进屋。她总觉得今日的沈岿隐隐有些不对。

    第二日早上,她晨洗干净,对着镜子开始打理头发,选了一套好看的衣裳,并将那枚翠色的芙蓉玉坠挂在了腰间,玉坠衣裳遮掩间,忽隐忽现。

    她细细地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花纹,许久才放下。

    沈岿正准备要敲门,风恋也正准备要开门。

    忽然“哐当”一声巨响,院门被人粗暴踹开。

    几个身高体壮的官兵握着腰间的剑,气势冲冲,横冲进院。

    风恋正要开门,沈岿看了一眼士兵,回头隔着门道:“风恋,别出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急中带着激动。

    “答应我,风恋,你说话。”

    “好。”

    风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可能因为沈岿从未要求过自己什么,也从未有过那样的神色和语气。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率先答应了沈岿的要求。

    从捅破的窗纸里,她看见了一切。

    为首的官差只看了沈岿一眼,抬手严肃道:“挖。”

    就这一个字,几个官兵径直朝水井走去,沿着井外壁开始用手中的工具掘动湿软的土壤。

    沈岿一言不发,只是依旧挺直着背脊,长身玉立,如竹如松,站在屋檐下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有官兵喊道:“挖到了。”

    水井边,一个布帛从土里被拉出,解开四角,闪耀夺目的金银珠宝,争先恐后涌入人眼。

    其中,一柄血迹干涸的匕首,尤其刺目。

    为首的官差黑沉着脸,终是忍不住啐了一口,“沈岿枉你一世名声,六尺清白之地就是你愚弄众人的笑话。来人啊,将凶手和赃物带回衙门。”

    沈岿始终没有开口辩解一句,他只是借着整理衣裳的功夫,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门后的人嘱咐了一句。

    “别出来我没事,等我回来。”

    风恋的手死死地抓着门框,她本欲直接冲了出去,但沈岿那句话像是有强大的力量,将她死死定在了原地。

    “好,我等你回来。”发颤的声音引得整个胸膛都在颤动。

    风恋等了三天,她看着天色破晓,鱼肚泛白,沈岿今天该回来了吧。

    这三天,她一直在练字,终于有些笔画写的越来越像。

    可是等到天色再如常暗下,门外依旧没有推门声,依旧没有熟悉的身影。

    寒凉夜风从窗外涌进,风恋心下难安,如坐针毡,她越来越害怕,那句“等我回来”和多年前城隍破庙的那句“姐姐等我”一样,其实是一句告别。

    风恋浑身一僵,不好的念想像汹涌的漩涡几乎将她吞噬殆尽。她既不知道沈岿现在身处何处,更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衙门,对,是衙门。那天那个官差提了这个地方。

    许久以来,风恋第一次动用妖力,全城搜捕沈岿的任何气息。

    可令人奇怪的是,覆盖在平沙的所有感应都在告诉她——查无此人。

    风恋呼吸有些困难,她扶门而出,踉跄的身影行在大街上,她决定亲自去看一趟。

    衙门前的两座石狮威武庄严,一眼就能辨认,她一步步上前,终于还没来得及前去叩门,就看见了一边告示。

    那上面有沈岿的名字,还有许多来不及认识的字,她勉强认出几个,断断续续地念着,好像读懂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读懂。

    直到她认出那个死字,视线越来越迷糊,眼睛越来越湿,鼻子也开始酸得发痛。

    “大胆妖孽,等你多日终于露出马脚,十二年前没逮住你,今天你跑不了了。”

    身后一阵铃铛急响,一名中年模样的男子拎着利剑出现,风恋记得他,别说是十二年,就是过了百年烧成灰,她也记得。

    身上七道消不掉的剑窟,全拜此人所赐。

    以风恋此时的修炼,未见得这捉妖师会是她的对手,可她此时心智大乱,急火攻心,即使再强,也马脚多漏。

    捉妖师与她缠斗片刻,略施小计,便将此妖收进锁妖囊里。

    只需五日,囊内灵火灼盛,再强的妖,也会轻轻松松变成一滩血水。

    锁妖囊内,火势翻涌如山,空气像水般流动,明亮澄黄的火光刺得人眼睁不开。

    风恋颓坐在地,火舌一寸一寸舔着她的衣裳和肌肤,她毫无挣扎的迹象,只是茫然地望着漫天火光。

    “噗——”胸膛压着喉咙吐出一口腥血,她彻底躺倒在地,只是无力地睁着眼,眼角湿润,滑过一滴又一滴泪。

    那枚芙蓉玉坠也随着落地,碎成几块。

    在这火烤的炙热中,在灼烧滚烫的皮囊里,一颗心更煎熬和痛苦。

    她的一只手臂已渐渐化成齑粉飘散,意识随着身心的巨大痛苦渐渐涣散,临死之际,犹如回光返照,她想起了一件事,缓缓睁开眼。

    锁妖囊裂开的时候,那个捉妖师已策马出城,他被凶恶的戾气掀翻在地,马受了惊直接跑开了。

    风恋衣裳边角烧焦残破,长发散在风里,月黑风高的夜里,她背对着月亮形成一个黑色的剪影,浑身黑色的迷雾流动缱绻,阴冷森然的几声传出。

    捉妖师瞳孔放大,往后下意识爬了几步,挂在腰间的铃铛发出声响,捉妖师回过神,赶紧去摘腰间的铃铛想要呼叫同伴。

    风恋狞笑着从黑暗里走出来,她眼神冷漠,眼角散布着猩红的血丝,她伸出五指只是轻轻一捏,那铃铛立马碎成两半。

    “十二年前你领着一群捉妖师围杀我,我问你,是谁向你告的密。”她厉声斥问。

    捉妖师见铃碎,赶紧从腰间抽出剑,扶剑起身,随后剑指面前的人:“妖孽十二年前没能一剑杀了你,给自己留了个后患,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却是一边说一边退。

    风恋嗤笑一声,只是一个黑影速闪,捉妖师膝盖被沉沉一击,只听见“咔嚓”一声,整个人双膝跪地,断了一只右手。

    “啊——”一声惨叫狼狈疾出。

    风恋把玩着手中的剑,目光阴冷无情,手指轻弹剑身,一声清脆响亮的剑鸣。

    “好剑。”

    捉妖师额头窜着冷汗,瞬时求饶:“我、我告诉你,你只要不杀了我,我就告诉你。”

    “说。”

    “十二年前那村子里有个名叫沈岿的小孩找到我们。”

    听到沈岿的名字,风恋浑身颤了一下。

    “容貌身高,声色衣着,举止性格,都给我说。”风恋狂吼着。

    “时间太久了,我压根就记不得了啊。”捉妖师浑身抖个不停,说话也不利索。

    “啊”捉妖师突然想起什么,“那个孩子个头很高,当时找我的时候慌慌张张,说在城隍破庙有个妖孽,我问那个孩子的名字,他支支吾吾才告诉我说叫沈岿。”

    风恋难得露出一抹是笑的笑,但这笑里凄怆惨白。

    捉妖师以为自己得救,风恋一个眼风扫过,掷出利剑,剑随风而啸,正中穿透捉妖师的胸膛。

    夜半的月亮冷涔涔地照着整个平沙,风恋走在黑暗的街巷里,她面无血色,只是动作僵硬地向前走,走回那处僻静的宅院。

    院门半掩着,她一推开,只有夜晚的颜色。无一灯火。

    风恋关上门,呆呆地坐在廊下,望着天上的圆月。

    还是在这里等他吧,他说过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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