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无眼
人间三月初,大体上是温暖起来了,但到夜晚仍有小寒。
在一间残破的土地庙前,阿灼吭哧吭哧抱着一堆柴木从林子里钻出来,满脸涨红喘着粗气。
庙内蒲团上,淮宴正在闭目打坐。
阿灼放轻呼吸,小心地抬腿迈过门槛,她瞟了一眼淮宴,收拾好柴堆就开始掐诀点火。
她并着食指中指,小声在口中念诀,满怀期待地将指尖对准地上的柴木,一片悄然寂静后,她摸着鼻子吸了一口气,又试了一次。
望着纹丝不动的干柴,她还真不信了。
一炷香过后,淮宴睁眼看见的一幕,就是一个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手上动作翻飞,嘴里念叨不停,地上的干柴简直快被她盯出火星子来。
……
实话说,淮宴在天界,一呼百应,位高权重,能与他过招比试的都是颇有声望的名将悍兵,就连交谈之人也非泛泛之辈。
眼前的这个……真是出乎意料。
为妖,为弱,是天地间最寻常的蝼蚁。
他忽而想起藏袂罗生老君的讲筵,生死一念间,天地一霎时。
淮宴微抬首,眼帘映入土地仙落满灰尘的笑脸,泥塑土地仙掉了半块下巴,瞎了一只眼睛,慈善祥和的笑里透着诡异的惊悚。
他又闭上眼,恢复打坐模样。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阿灼水润乌黑的瞳仁里,一丝孱弱的小火苗亮了起来,她心里高兴一阵,小心护着这来之不易的火苗,慢慢添柴等火壮大。
她咧了咧嘴角,搓了搓夜里有些寒凉的手掌,目光扫过淮宴,注意到他身旁立在柱子后的那把剑。
这剑既无花纹,也无仙泽,看上去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是她就会用来剁剁野菜砍砍树,偶尔再打点野味。
但如果不是目睹主人用此剑的风采,真看不出这破铜烂铁是把深藏不露的好剑。
阿灼好奇心上来,趁着某人静心打坐,身无外物,她悄悄移了移身子靠近那把剑,上下端详一阵。
刚要上手摸一下质感,忽地,一道冷冰冰的凉意直从尾椎升腾而起,她不禁哆嗦了一下,手指在离剑鞘不到一个指甲盖的地方生生顿住。
这熟悉的感觉……
她安分收回手,眯着眼睛顿时笑开,对上那双清冷冰寒,杀气逼人的眼睛。
“哈哈,这剑如此好,叫什么名字?”
“你想趁我不备盗剑亡我,然后好逃之夭夭。”跳跃的红色火光映着一张俊秀的阎罗玉面,淮宴的声音又低又沉。
阿灼全身血管倒流,大叫不妙,一路上这人不向她发难,无非是因为自己没有触碰他的底线,所以相安无事。
眼下真是大事不妙啊。
“仙君误会,小妖只是想一窥宝剑真容,绝无他念,如若说谎,阿灼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竖起四根指头,有些惶恐抬眼向上看。
幸好无雷。
淮宴盯着她,在暗处轻轻一勾手指,霎时,一道惊天响雷炸开,电光闪过。
好日子还没来就到头了,阿灼愕然瞪大双眼,四根指头还戳着天,人间常说的老天无眼,就是指此刻吧。
闪电将庙外短暂照亮,等恢复黑暗时,阿灼的狐狸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剑出鞘的清亮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像布料一样刺啦一声被撕开,裂的粉碎。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胆寒地再次道:“仙君,我又笨又没脑子,修炼不精,妖力少的只有指甲盖这么多。”她伸手小拇指比划。
“别说出剑,你就是一个指头轻轻一点,我就能滚出十万八千里远。要不这样吧,我再发个誓,刚刚肯定错了。”阿灼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总不能这次还这么巧。
淮宴剑出鞘了半分,冷白的剑刃一面映着热烈火光,一面映着冷寂白衣。
“好啊。”淮宴出其不意,欣然答应。
阿灼没想到他这么快答应,顿了一下,赶紧将刚才的起誓说了一遍。
刚念完“不得好死”天空中轰然落下一道手臂粗的闪电,直击中庙门外的一棵树上,树轰然倒地,拦腰折断,火势蔓延,细嚼慢咽着这棵倒霉的树。
阿灼张大的嘴一时忘了闭,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老天无眼竟到如此程度?!
她扭头回身,脖子一凉,赫然发现一把森然长剑夹在自己的脖子上,实在没忍住抖了抖,隐约有些刺痛传来,她吓的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了。
对面,淮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看吧,老天都不站你这边,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淮宴语调轻扬,他低头伸手掸了掸身上的衣袍。
再次抬头,他微愣了一下。
……吓哭了?
阿灼纯善的大眼睛里水润蓄势,嘴巴哭咧着,一张脸皱成一团,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隐忍模样,可怜兮兮的。
淮宴嫌弃皱眉,“不准哭。”
阿灼一听,咬牙憋住,脸色微微涨红。
“如若在相国府还是没有找到那把匕首,届时我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阿灼委屈地点点头,泪花闪现,硬是没流出来。
淮宴收回剑,轻弹了下剑刃,他淡道:“此剑,无名。”
“原来它叫无名。”阿灼尾音拖着一点哭腔。
“并非无名。”淮宴将剑收回鞘中,“这剑就是破铜烂铁,一钱不值,没有名字。”
“那怎么不取个名字?”
“没必要。”
“噢。”
阿灼看着柴堆,又续道:“柴木只够烧到半夜,我再去抱些后半夜烧的。”
淮宴:“嗯。”
紧张加上急促,阿灼起身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快要扑倒在对面淮宴的身上时,她手臂挥舞着两圈,堪堪稳住腿,然后直起身子。
心悸之余,她松了老大一口气,见沈岿已恢复闭目打坐的原样,她蹑手蹑脚出了庙门。
出门时,她仰头看了看天,老虎的毛不能拔,太岁的头上不能动土,这一直瞎眼的天她是真想给它戳个窟窿出来。
淮宴睁眼看见那小妖指着天,一股摇头甩脑地走了。
不灵雨抱着手臂靠在土地泥像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戏,调侃道:“淮宴,刚刚我那第二道雷打的响吧。”
淮宴直接掀了个白眼过去:“我敛了气息,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简单啊,你是敛了气息,但是你回折芳殿的时候,身上还有别的气息。”不灵雨得意忘形,甩了一下额前碎发。
“你倒是变聪明了。”淮宴不冷不热讽道。
“自然,查到她了就自然找到你了。”不灵雨站直身子,拍了拍肩上挨着土地像沾到的灰,忽然正经道,“话说淮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事?”淮宴置若罔闻。
“装装你还装,天帝颁了一道追杀令给你,让你在人间追查妖界妖主的踪迹。”不灵雨手一横,作抹脖子的动作,“愧我当时还以为你捅了天大的篓子,还准备到天帝那负荆请罪。”
“死小子,你又翻我东西。”
“那当然,谁让你作为我的敬仰之人,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不灵雨一撇嘴,理直气壮。
淮宴:“从哪来的滚哪去。”
不灵雨星星眼:“我当然是从你心里滚来的。”
淮宴:“……”最好别逼他动手。
不灵雨皮笑了两下恢复正行:“我是来问问你进展如何?”
淮宴闭目:“天下之大,有迹寻之,但也不免大海捞针。”
不灵雨叹了一口气,见淮宴那样是不再搭理人了,只道:“还有件事,刑崖底下妖邪怨灵近来蠢蠢欲动,天界查不出来原因,可能最后还是要让你出面。”
他又道:“妖界一窝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古奸诈伪善之徒,淮宴你还是小心为妙。 ”
说完,他便又靠在土地像旁摆了个帅气逼人的姿势,化成了一缕青烟消失。
庙外夜空晴朗,一轮明亮澄黄的圆月高悬。
林子里,阿灼正畅谈欢快,她坐在溪水边的一块石头上,身旁围着不少山中的精怪,穿着百怪,形状各异。
“小狐妖你竟然真的不认识天界的栖月仙君?”一个人形但双臂为翅的雀鸟精扑腾了两下翅膀,一滩溪水被溅起。
阿灼耷拉着脑袋:“我真的不认识,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啊?”石头缝里钻出一只小刺猬,“怪不得那个杀神逮着你了。”
“杀神?”
“对呀。”雀鸟精补充道,“无量阵里五百年,不成鬼煞便成神。上古时期,一众妖神和天神为了争生存之地,打的那是一个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但天神终究是占了仙灵之地休养生息的优势,趁着一众妖神虚弱养伤之际一网打尽。”
溪水中游来一条红色的鲤鱼,鲤鱼开口说话:“上古妖神无一幸免,尽数陨落,但奈何妖邪怨气阴沉浓重。于是上古的天神,全都献出半身修为结出一种镇压阵法,名为无量阵,将上古妖神残留的妖邪怨气封禁在无量阵里,分设为两处。”
一只梅花鹿从林中缓缓踱步而出,“数千万已过,如今这两处,一处是天界的梧桐林,设有禁令;一处是刑崖,用来处置犯下死罪的罪仙。”
“最恐惧的是,这压根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小刺猬翻个滚躺在石头上,天上的月亮晒着它白花花的小肚皮,“天界那帮神仙只会磕着瓜子夸赞他们的上古天神有多厉害,贬低脚踩我们妖界,但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接近有无量阵的地方。偏偏这个叫淮宴的,孤身直入无量阵五百年,不仅出阵了,他还将这个阵给毁了,一同毁去的还有妖界一众上古妖神的英灵。这可真是天界不多见的狠人啊。”
小刺猬叹息,大家也都沉默不语。
这就是杀神的一战成名,难以想象,简直就是活生的修罗鬼煞。
阿灼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处境,朝不保夕,时刻危矣。
山中的精怪们叽叽喳喳,阿灼虽是个异乡来客,抛却其他事,倒也聊的开心畅快,直到过了许久,她感觉自己应该回去。
同精怪们一一辞别,阿灼抱着柴火回了庙,借着明晃澄亮的月光,她率先看见那棵倒地枯焦的树,惊觉无量阵里五百年,何尝不是兵戈饮血,身陷杀戮的五百年。
雀鸟精说,不成鬼煞便成神。
她的背脊蹭蹭冒了一身冷汗,小心翼翼走进庙内。
淮宴依旧是她走时的那副打坐模样,她一不小心踢到一块砖石,空气顿时僵停。
一……二……三……七
直到默数至七,阿灼死死盯着淮宴,狠狠松了一大口气。
夜色更深,庙内火势正旺,阿灼渐渐挡不住困意,眼一闭,就化成狐狸原形枕着自己白色的大狐狸尾巴,香喷喷地进入一片梦乡。
阿灼果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无穷无尽的变化。
她站在荒芜的山峰尖上,山坡广阔无边,从遥远的四周,一片浓郁阴沉看不见尽头的黑气直直逼来,她慌张想要逃窜,可忽然发现她的脚变成了石头,怎么用劲都拔不动,她抬头只能眼睁睁惊恐地看着黑沉的雾气将她吞噬殆尽。
此刻刹那,万千的声音随着浓雾袭来,不绝于耳。嚎啕、啜泣、哀鸣、尖叫、埋怨,风中有尘沙簌簌,有旌旗猎舞。
脚下的地开始塌陷,阿灼惊悚想要逃离,刚才还只是脚不能动,现在全身动弹不得,身体的失重感顷刻间来临,在一片迷离雾中,她看见一个背影——正是风恋的婆娑梦里的那个大妖的身影。
身体一直坠落,一直坠落,眼前闪过重重的模糊幻影。
一个激灵,阿灼吓得惊坐起,原来是虚梦一场。
她摇了摇昏重的脑袋,头有些沉,恍然才发现自己没有恢复人形,于是咬牙憋气了好一阵,快给自己累虚脱了也没变成人形。
淮宴不知何时已经背对着站在庙外。
“走了。”他悠然道。
“仙君。”阿灼难为情地委屈喊道。
“何事?”
“我变不成人形了。”
“闭上你的狐狸嘴,用脚赶路不是用嘴。”不咸不淡的语气。
“噢。”阿灼老实垂着脑袋,夹着狐狸尾巴,迈开四蹄跟在淮宴身后。
在一间残破的土地庙前,阿灼吭哧吭哧抱着一堆柴木从林子里钻出来,满脸涨红喘着粗气。
庙内蒲团上,淮宴正在闭目打坐。
阿灼放轻呼吸,小心地抬腿迈过门槛,她瞟了一眼淮宴,收拾好柴堆就开始掐诀点火。
她并着食指中指,小声在口中念诀,满怀期待地将指尖对准地上的柴木,一片悄然寂静后,她摸着鼻子吸了一口气,又试了一次。
望着纹丝不动的干柴,她还真不信了。
一炷香过后,淮宴睁眼看见的一幕,就是一个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手上动作翻飞,嘴里念叨不停,地上的干柴简直快被她盯出火星子来。
……
实话说,淮宴在天界,一呼百应,位高权重,能与他过招比试的都是颇有声望的名将悍兵,就连交谈之人也非泛泛之辈。
眼前的这个……真是出乎意料。
为妖,为弱,是天地间最寻常的蝼蚁。
他忽而想起藏袂罗生老君的讲筵,生死一念间,天地一霎时。
淮宴微抬首,眼帘映入土地仙落满灰尘的笑脸,泥塑土地仙掉了半块下巴,瞎了一只眼睛,慈善祥和的笑里透着诡异的惊悚。
他又闭上眼,恢复打坐模样。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阿灼水润乌黑的瞳仁里,一丝孱弱的小火苗亮了起来,她心里高兴一阵,小心护着这来之不易的火苗,慢慢添柴等火壮大。
她咧了咧嘴角,搓了搓夜里有些寒凉的手掌,目光扫过淮宴,注意到他身旁立在柱子后的那把剑。
这剑既无花纹,也无仙泽,看上去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是她就会用来剁剁野菜砍砍树,偶尔再打点野味。
但如果不是目睹主人用此剑的风采,真看不出这破铜烂铁是把深藏不露的好剑。
阿灼好奇心上来,趁着某人静心打坐,身无外物,她悄悄移了移身子靠近那把剑,上下端详一阵。
刚要上手摸一下质感,忽地,一道冷冰冰的凉意直从尾椎升腾而起,她不禁哆嗦了一下,手指在离剑鞘不到一个指甲盖的地方生生顿住。
这熟悉的感觉……
她安分收回手,眯着眼睛顿时笑开,对上那双清冷冰寒,杀气逼人的眼睛。
“哈哈,这剑如此好,叫什么名字?”
“你想趁我不备盗剑亡我,然后好逃之夭夭。”跳跃的红色火光映着一张俊秀的阎罗玉面,淮宴的声音又低又沉。
阿灼全身血管倒流,大叫不妙,一路上这人不向她发难,无非是因为自己没有触碰他的底线,所以相安无事。
眼下真是大事不妙啊。
“仙君误会,小妖只是想一窥宝剑真容,绝无他念,如若说谎,阿灼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竖起四根指头,有些惶恐抬眼向上看。
幸好无雷。
淮宴盯着她,在暗处轻轻一勾手指,霎时,一道惊天响雷炸开,电光闪过。
好日子还没来就到头了,阿灼愕然瞪大双眼,四根指头还戳着天,人间常说的老天无眼,就是指此刻吧。
闪电将庙外短暂照亮,等恢复黑暗时,阿灼的狐狸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剑出鞘的清亮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像布料一样刺啦一声被撕开,裂的粉碎。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胆寒地再次道:“仙君,我又笨又没脑子,修炼不精,妖力少的只有指甲盖这么多。”她伸手小拇指比划。
“别说出剑,你就是一个指头轻轻一点,我就能滚出十万八千里远。要不这样吧,我再发个誓,刚刚肯定错了。”阿灼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总不能这次还这么巧。
淮宴剑出鞘了半分,冷白的剑刃一面映着热烈火光,一面映着冷寂白衣。
“好啊。”淮宴出其不意,欣然答应。
阿灼没想到他这么快答应,顿了一下,赶紧将刚才的起誓说了一遍。
刚念完“不得好死”天空中轰然落下一道手臂粗的闪电,直击中庙门外的一棵树上,树轰然倒地,拦腰折断,火势蔓延,细嚼慢咽着这棵倒霉的树。
阿灼张大的嘴一时忘了闭,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老天无眼竟到如此程度?!
她扭头回身,脖子一凉,赫然发现一把森然长剑夹在自己的脖子上,实在没忍住抖了抖,隐约有些刺痛传来,她吓的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了。
对面,淮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看吧,老天都不站你这边,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淮宴语调轻扬,他低头伸手掸了掸身上的衣袍。
再次抬头,他微愣了一下。
……吓哭了?
阿灼纯善的大眼睛里水润蓄势,嘴巴哭咧着,一张脸皱成一团,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隐忍模样,可怜兮兮的。
淮宴嫌弃皱眉,“不准哭。”
阿灼一听,咬牙憋住,脸色微微涨红。
“如若在相国府还是没有找到那把匕首,届时我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阿灼委屈地点点头,泪花闪现,硬是没流出来。
淮宴收回剑,轻弹了下剑刃,他淡道:“此剑,无名。”
“原来它叫无名。”阿灼尾音拖着一点哭腔。
“并非无名。”淮宴将剑收回鞘中,“这剑就是破铜烂铁,一钱不值,没有名字。”
“那怎么不取个名字?”
“没必要。”
“噢。”
阿灼看着柴堆,又续道:“柴木只够烧到半夜,我再去抱些后半夜烧的。”
淮宴:“嗯。”
紧张加上急促,阿灼起身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快要扑倒在对面淮宴的身上时,她手臂挥舞着两圈,堪堪稳住腿,然后直起身子。
心悸之余,她松了老大一口气,见沈岿已恢复闭目打坐的原样,她蹑手蹑脚出了庙门。
出门时,她仰头看了看天,老虎的毛不能拔,太岁的头上不能动土,这一直瞎眼的天她是真想给它戳个窟窿出来。
淮宴睁眼看见那小妖指着天,一股摇头甩脑地走了。
不灵雨抱着手臂靠在土地泥像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戏,调侃道:“淮宴,刚刚我那第二道雷打的响吧。”
淮宴直接掀了个白眼过去:“我敛了气息,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简单啊,你是敛了气息,但是你回折芳殿的时候,身上还有别的气息。”不灵雨得意忘形,甩了一下额前碎发。
“你倒是变聪明了。”淮宴不冷不热讽道。
“自然,查到她了就自然找到你了。”不灵雨站直身子,拍了拍肩上挨着土地像沾到的灰,忽然正经道,“话说淮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事?”淮宴置若罔闻。
“装装你还装,天帝颁了一道追杀令给你,让你在人间追查妖界妖主的踪迹。”不灵雨手一横,作抹脖子的动作,“愧我当时还以为你捅了天大的篓子,还准备到天帝那负荆请罪。”
“死小子,你又翻我东西。”
“那当然,谁让你作为我的敬仰之人,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不灵雨一撇嘴,理直气壮。
淮宴:“从哪来的滚哪去。”
不灵雨星星眼:“我当然是从你心里滚来的。”
淮宴:“……”最好别逼他动手。
不灵雨皮笑了两下恢复正行:“我是来问问你进展如何?”
淮宴闭目:“天下之大,有迹寻之,但也不免大海捞针。”
不灵雨叹了一口气,见淮宴那样是不再搭理人了,只道:“还有件事,刑崖底下妖邪怨灵近来蠢蠢欲动,天界查不出来原因,可能最后还是要让你出面。”
他又道:“妖界一窝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古奸诈伪善之徒,淮宴你还是小心为妙。 ”
说完,他便又靠在土地像旁摆了个帅气逼人的姿势,化成了一缕青烟消失。
庙外夜空晴朗,一轮明亮澄黄的圆月高悬。
林子里,阿灼正畅谈欢快,她坐在溪水边的一块石头上,身旁围着不少山中的精怪,穿着百怪,形状各异。
“小狐妖你竟然真的不认识天界的栖月仙君?”一个人形但双臂为翅的雀鸟精扑腾了两下翅膀,一滩溪水被溅起。
阿灼耷拉着脑袋:“我真的不认识,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啊?”石头缝里钻出一只小刺猬,“怪不得那个杀神逮着你了。”
“杀神?”
“对呀。”雀鸟精补充道,“无量阵里五百年,不成鬼煞便成神。上古时期,一众妖神和天神为了争生存之地,打的那是一个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但天神终究是占了仙灵之地休养生息的优势,趁着一众妖神虚弱养伤之际一网打尽。”
溪水中游来一条红色的鲤鱼,鲤鱼开口说话:“上古妖神无一幸免,尽数陨落,但奈何妖邪怨气阴沉浓重。于是上古的天神,全都献出半身修为结出一种镇压阵法,名为无量阵,将上古妖神残留的妖邪怨气封禁在无量阵里,分设为两处。”
一只梅花鹿从林中缓缓踱步而出,“数千万已过,如今这两处,一处是天界的梧桐林,设有禁令;一处是刑崖,用来处置犯下死罪的罪仙。”
“最恐惧的是,这压根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小刺猬翻个滚躺在石头上,天上的月亮晒着它白花花的小肚皮,“天界那帮神仙只会磕着瓜子夸赞他们的上古天神有多厉害,贬低脚踩我们妖界,但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接近有无量阵的地方。偏偏这个叫淮宴的,孤身直入无量阵五百年,不仅出阵了,他还将这个阵给毁了,一同毁去的还有妖界一众上古妖神的英灵。这可真是天界不多见的狠人啊。”
小刺猬叹息,大家也都沉默不语。
这就是杀神的一战成名,难以想象,简直就是活生的修罗鬼煞。
阿灼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处境,朝不保夕,时刻危矣。
山中的精怪们叽叽喳喳,阿灼虽是个异乡来客,抛却其他事,倒也聊的开心畅快,直到过了许久,她感觉自己应该回去。
同精怪们一一辞别,阿灼抱着柴火回了庙,借着明晃澄亮的月光,她率先看见那棵倒地枯焦的树,惊觉无量阵里五百年,何尝不是兵戈饮血,身陷杀戮的五百年。
雀鸟精说,不成鬼煞便成神。
她的背脊蹭蹭冒了一身冷汗,小心翼翼走进庙内。
淮宴依旧是她走时的那副打坐模样,她一不小心踢到一块砖石,空气顿时僵停。
一……二……三……七
直到默数至七,阿灼死死盯着淮宴,狠狠松了一大口气。
夜色更深,庙内火势正旺,阿灼渐渐挡不住困意,眼一闭,就化成狐狸原形枕着自己白色的大狐狸尾巴,香喷喷地进入一片梦乡。
阿灼果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无穷无尽的变化。
她站在荒芜的山峰尖上,山坡广阔无边,从遥远的四周,一片浓郁阴沉看不见尽头的黑气直直逼来,她慌张想要逃窜,可忽然发现她的脚变成了石头,怎么用劲都拔不动,她抬头只能眼睁睁惊恐地看着黑沉的雾气将她吞噬殆尽。
此刻刹那,万千的声音随着浓雾袭来,不绝于耳。嚎啕、啜泣、哀鸣、尖叫、埋怨,风中有尘沙簌簌,有旌旗猎舞。
脚下的地开始塌陷,阿灼惊悚想要逃离,刚才还只是脚不能动,现在全身动弹不得,身体的失重感顷刻间来临,在一片迷离雾中,她看见一个背影——正是风恋的婆娑梦里的那个大妖的身影。
身体一直坠落,一直坠落,眼前闪过重重的模糊幻影。
一个激灵,阿灼吓得惊坐起,原来是虚梦一场。
她摇了摇昏重的脑袋,头有些沉,恍然才发现自己没有恢复人形,于是咬牙憋气了好一阵,快给自己累虚脱了也没变成人形。
淮宴不知何时已经背对着站在庙外。
“走了。”他悠然道。
“仙君。”阿灼难为情地委屈喊道。
“何事?”
“我变不成人形了。”
“闭上你的狐狸嘴,用脚赶路不是用嘴。”不咸不淡的语气。
“噢。”阿灼老实垂着脑袋,夹着狐狸尾巴,迈开四蹄跟在淮宴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