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灼坐在书房窗边的那株花树下,她仰头望着花树,听路过的仙娥说,这是一棵木槿花树,原本这里淮之渊是要种植几丛鸢尾花的,灵犀没让,随手挑了棵木槿。

    想来那个时候俩人的关系已经恶劣。

    她叹息一声,淮宴自昏厥后一连十几天都没醒来。

    门口有声音传来,阿灼闻声抬眸,赶紧一拍屁股起身跟上。

    藏袂罗生撩起袖角,伸出白羊脂一般手探在淮宴的额头上,他面上温宁安详,听着身旁的小仙娥描述这十几日的状况。

    “小公子夜里总做噩梦,说梦话,嘴里嚷嚷着什么我们也听不清楚,每隔一会儿身上就要起一层虚汗,连着这些天一直如此,并且丝毫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藏袂罗生闻罢只是轻叹一声,接着手指在空中画符,随后指尖点在淮宴的眉心,只见淮宴刚刚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噩梦,此刻面色剧烈扭曲挣扎,脸上又浮起一层水淋淋的虚汗,浑身也在抽搐着。

    倏地,几缕黑色的烟气贴着藏袂罗生的指从他的眉心钻出,一旁的几个小仙娥登时看傻了眼,这是什么东西?

    藏袂罗生迅速念了一个咒,空中幻化出一个灵网,将那些黑烟一概网住,从黑烟里传来许多嘈杂尖利的声音。

    “我不要不要!”

    “你们是什么鬼东西,赶紧给我滚开……”

    “父君母亲你们在哪?”

    “走开!你们这些脏东西走开!”

    这些都是淮宴的声音。

    藏袂罗生收回手,这次掌心贴在淮宴的额头上,阿灼听见他温厚带着安抚的声音:“孩子醒过来吧,一切皆为虚幻,那只是你的梦魇。淮宴,那只是一场噩梦,醒过来吧。”

    淮宴抽搐的身体渐渐平息,脸上的狰狞之色也慢慢消退,藏袂罗生从小仙娥的手中接过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

    “醒来后只要他不踏出折芳殿,你们任何人都不要管他。”

    几个小仙娥面色惶恐地点点头。

    原来他的梦魇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双亲亡逝,又被挖去半颗心,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突如其来的变故又岂是一个孩子能承受的。

    藏袂罗生离开的当天晚上,淮宴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眸一片清明,同往日那个严谨板正的小公子没什么区别,几个小仙娥高兴地唤着他。

    “小公子,你醒过来了。”

    淮宴僵硬地转头,看向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人这才从他呆滞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看出端倪,他像是得了失魂症般行尸走肉地撩开被褥起身,穿衣,然后坐在案几前,打开一本书。

    他的眼神只停滞在书页上的某个地方,脖子直挺挺地杵着,但只要到了固定的时间,另一只手就会熟练而惯性地翻到下一页。

    仙娥们睁大了惶恐的眼睛,终于知道藏袂罗生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灼也看呆了,仙娥们试探着和他说话,但淮宴好像压根就没听见,他只自顾自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到了熄灯的时辰,他隔空轻吹一口气,灯火熄灭。

    案几前的人影起身,他窸窸窣窣地脱掉外袍,再次撩开被褥,笔直地躺了进去。

    仙娥们看得目瞪口呆,只好径自悄悄关门退了出去,阿灼走到他的床沿坐下,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但是指尖穿过他的发间,什么也触不到。

    她顿了顿,还是假装自己能摸到,象征性地轻摸了两下。

    暗夜里,淮宴紧闭成一条缝的眼睛,骤然睁开,他目光茫然,空洞洞地盯着房梁,阿灼先是被他嚇了一跳,然后见他只是睁着眼。

    阿灼心下也有些神疲,索性躺在他的身侧,顺着淮宴的目光看他盯着的地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

    她侧头看向他,也是在这时,看见他眼角一滴清泪潸然而下,湿意流淌,光华闪过,泪珠没入深色的鬓发中。

    阿灼一惊,他这是恢复神智了?

    她趴起上半身端详着他的眼睛,发现仍然是无神的呆滞的一双眼,这令她刚才无意间瞥见的那一幕突然间不真切起来。

    淮宴几次要踏出折芳殿的大门,两个小仙娥好不容易拦住他,为了以防万一索性直接把折芳殿的门紧闭上,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来登殿拜访了。

    过了四五日,淮宴的神智才逐渐恢复。

    阿灼坐在他的桌头发呆,忽然一声书册合上落在桌面上的响声打断她的思绪,她回头,只见这个时候应该一动不动间隔翻书的淮宴垂下了眼睑,再抬起眼时,乌色的眼瞳转了转,朝着窗外的景色看去。

    他恢复神智了。

    淮宴推门而出,刺眼的光线涌来,他略微抬手挡了挡,眯了下眼睛,等适应光线就开始往外走,没走两步,他直接动用术法,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折芳殿的仙娥们都在忙着手头上的事,最近的一壶茶也是刚刚不久前才送进去的,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淮宴离开了。

    阿灼根本不知道淮宴去哪里了,她有些急,但很快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名字——穆罗,她也不太确定,只好走一遭去看看。

    星月池边,穆罗银色的长发看样子很久没有梳理了,有些乱糟糟的,然而乱糟糟的理由很简单,她的双手被身后从画柱延伸出的铁链紧紧箍着,连同两只脚也被套上沉重的铁链。

    阿灼赶去的时候,淮宴似乎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他站得笔挺,和穆罗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穆罗的唇角沾着血,脚底的石砖有几道血印,阿灼记得那天骇人的一幕,穆罗背上拖着淮宴,每走一步,脚就像踩在刀尖火海上,鲜血汩汩,她浑身颤栗不止,一头漂亮的银长发垂在脚后跟,发尾沾着血,不断扫过身后那长串的令人望之毛骨悚然的血脚印。

    穆罗道:“我现在是罪仙之身,你不该来这里的。”

    淮宴望着她,平直的嘴角没有丝毫的弧度,淡漠又冷然,像是没有听见穆罗的话,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天是穆罗及时将他拖了回去,他心口血流不止的血才能赶紧得到制止,说穆罗救了他一条命也不为过。

    只是,穆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脚底的血和此刻囚禁她的锁链。

    穆罗依旧嗓音轻柔:“友人之子,为何不救?”

    不知道淮宴在想什么,阿灼一拍脑袋,那个时候的淮宴已经晕厥过去,他根本没有看见灵犀夫人和淮之渊最后的场景,他以为自己的父君和母亲到死都是带着恨的。

    淮宴定然会将这一切归结为是穆罗的错。

    淮宴对于穆罗此刻狼狈的境地果然毫不在乎,他也没理会她的回答,只道:“那大妖是你招惹来的?”

    穆罗的眼瞳晃了一下,“什么?”

    “你身上有那为祸恶妖的气息。”淮宴语气笃定。

    穆罗缓缓垂下眼睫:“我与那妖确实见过,他只是没有伤害我罢了。”

    淮宴道:“他为什么不伤害你?”

    穆罗回想那时的场景:“他原是要杀我灭口的,但那妖忽然说我长得像他认识的一个熟人,便就此放过我了。”

    淮宴追问:“因为触犯天规你不能离开星月池半步,但是你完全可以通风报信,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见过那只妖?”

    穆罗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他说,如果他能活着,他会回来告诉我……我姐姐的下落。”

    “姐姐?又是姐姐,你当初也是这样诓骗我父君,让我母亲一次一次地误会。”淮宴掷地有声。

    穆罗没想到会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眼中闪过痛色,不再言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淮宴终于转身离开,离开之际,听到身后的女人开口。

    “对不起。”悲怆和暗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

    一段时间后,整个天界很快扫去了阴郁沉闷的氛围,把酒言欢,风流潇洒的仙人陆陆续续又涌现出来。

    淮宴则在这片如同春风吹又生的欢愉中,变得更加沉默和萧寂,折芳殿里的仙娥被遣散大半,甚至到后来折芳殿不需要任何人,只留下他一个人就行了。

    四百年的光阴弹指一瞬,风吹花落,阿灼留意那书房果真再无人踏足半步,窗边的木槿因为没有人照顾,只开了几十年的花就枯死了。

    草木化成了灰,天边云聚散不定,孩童长成了少年,轮廓变得硬朗鲜明起来,那双灵动有泽的眼睛藏起了一切的情绪,讳莫如深。

    他穿过折芳殿的长廊,光影打在他的脸上,只见院中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不灵雨正在戏弄墙角下的蛐蛐。

    这个不灵雨实在是狗皮膏药,自从黏上淮宴后,活像一条狗咬住了打死也不松开嘴。

    两个人说来也不过是巧合,淮宴是个无辜的路过人,不灵雨刚巧从树上掉下来,好巧不巧,眼见着自己整个人就要砸在淮宴的身上。

    哪知,淮宴没有丝毫慌张,只是抬眸一望,微微偏过头,伸手一抓,揪住了不灵雨的后衣领,就这样轻而易举将人绕了小半圈,丢在了地上。

    不灵雨从树上掉下来,屁股都还没着地,倒是被眼前人一扔,两瓣屁股快摔成了四瓣,他当即疼的嗷嗷叫唤。

    淮宴只清清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置一词,擦了擦手径直离开了。

    “诶诶,你这人怎么回事?”不灵雨叫嚷着,但面前只有一个冷漠远去的身影,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直盯着那道背影,直到眼前什么也没有。

    从那以后,不灵雨就四处打听,不打听还好,得知此人是谁后,他就像条八爪鱼彻底缠上了人。

    并不是死缠烂打着挑事,而是近乎崇拜地仰慕着。

    阿灼:“……”

    这人第一次见面,就挺不要脸地说自己是淮宴的媒人,后来直接被淮宴踹了一脚。

    淮宴做的最多事情,就是转身,但凡见到此人一脸傻样地在前方等着自己,他扭头就走,甚至几次直接将人轰出了折芳殿。

    阿灼也惊叹,不灵雨这个人若是能将这份坚毅不屈的闲心用在好好布雨,他绝对能少挨许多次雷刑。

    大概见他也没什么坏心眼,赶又赶不走,淮宴最后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估算着时间,阿灼想也快到了百船行川的日子了,百船行川过后,他就要一人独自进入杏林里的无量阵,五百年后,在大家几乎都淡忘他的时候,横空出世般又破阵出现在众人面前。

    突然,折芳殿的门口,有人用力一脚踹开门,咋咋呼呼的声音先传来:“栖月仙君何处?给我滚出来!”

    阿灼一惊,竟然看见了门口站着一个和林琴照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横眉斜飞,脸上是怒不可遏的表情,周身仙气磅礴。

    这人是谁?

    只见淮宴波澜不惊,只是略微侧了侧身,目光漫不经心掠过门口站着的人。

    就连墙角的不灵雨也停下逗弄蛐蛐的举动,转头看过来,只听见淮宴悠悠道:“临江仙君,有失远迎。”

    话音刚落,一记带着汹涌杀意的仙力袭来。

    却在这时,周边的景象像镜子般碎裂掉落,从那支离破碎的画面中,阿灼看见淮宴轻而易举地化解那道带着杀意的袭击。

    如同被冬日洁净的溪水洗涤过一般的眼眸抬起,带着透骨的凛冽和清寒的冷意。

    记忆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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