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腊月。

    顾家的灶房里,厨工正在磨刀霍霍,一只肥羊被拴在了院内的梨树上。两日前,他刚为主家宰杀了一只猪,三日后便是腊日,今日正是杀羊的日子。

    祠堂内供上了鸡、鱼和黍米,今年是个丰年,祈求祖先庇佑,来年仍是风调雨顺。

    前厅后院里,仆人正忙着除尘,平日里不曾打扫的边角,在腊日前都要打扫干净。

    “好哇,好哇。我儿终于要回来了。”后院里,顾母的房内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李芳为顾母端上了早膳,同时还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护羌校尉顾训,顾家的主君能赶在腊日前回来。

    李芳在一旁侍候,“君姑,将军这次回来,陛下特准待上三个月,我想,燕儿的婚事也该好好筹划一番了。”

    “嗯。”顾母点点头,“燕儿这孩子心性高,我看得出来,自打去年未能选上采女后,心中多有怨怼。你也不容易,为她四处寻摸,如今他阿翁回来了,年节拜谒时,多多留意吧。”

    “是。”

    李芳不仅为女儿发愁,还担心三个儿子,他们随父驻守羌地,已五年未归。

    她心想:今年回来后可不能再让孩子们回去,否则婚姻大事是一桩都办不成。

    顾家竹苑。

    “阿翁当真腊日前能回来?”顾南又惊又喜,同时又有一丝担忧。按照前世的时间线,顾训这次回家后,当今圣上将赐予一座宅邸,他们即将举家迁去洛阳。

    洛阳什么都好,只是樊氏扎根在那,这让顾南心中生厌。

    她换上男装,抄起佩剑,趁家中上下忙乱时,准备策马出城。

    “阿南!”

    顾南的右脚刚跨出门槛,身后传来了嫡母的声音。

    她转过身,只见李芳身系襻膊,将宽袖束起,应是忙着腊日之日。

    她羞愧地低下头,准备回房时,听见李芳轻叹了一口气,“早去早回,明日开始要斋戒沐浴两日,后日你阿翁就要回来了。”

    “多谢阿母!我上午已将荷包上的叶子都绣好了,明日开始绣芙蓉,只是银朱色的丝线还不够,劳烦阿母帮我备些。”

    李芳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顾南骑着马消失在巷子尽头,方才转身回到院内。

    顾南策马路过郊外的宅院遗址时,只见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空地深思。

    五年前,顾南将一左姓少年救下后,心中有些懊悔,她怕少年的仇人顺着蛛丝马迹找上顾家,遂命人拆除了整座宅院。

    按照时间推断,此人应是那个少年。

    顾南故意放缓速度,在将要靠近男子之时,用袖中的簪子狠狠扎了马一针,马儿果然失控。

    “白鹤,你怎么了?啊啊啊……”

    顾燕准备顺势摔下马去,她在马上一边叫唤一边佯装手足无措,可那男子仍是屹然不动,迟迟不来相救。

    无奈,顾燕只好闭上眼,接受将要摔在地上的事实。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被甩在地上时,那男子使出轻功,飞身上马,坐在了她的身后,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缰绳,骑着马围着原地绕了几圈后,彻底将之驯服。

    “没事吧?”

    男子见马儿已变得温顺,翻身下马后伸出自己的手,示意牵她下马。

    然而顾燕并未理会,纵身跳下了马后,向男子行礼道:“多谢公子相助。只是荒郊野外,怎得独自在此?公子要往何处去,不如我送你一程。”

    男子轻扬起嘴角,“这位小公子,可是新野之人?”

    “正是。”顾南的手攥紧了袖口。

    那男子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八年前,此地原有一座宅院,可如今只剩断壁残桓,瞧这痕迹,应是有人蓄意毁坏,不知小公子是否知道其中内情?”

    顾南猜得没错,是他回来了,“一座宅院而已,公子为何如此记挂在心?”

    男子走进遗址,抚摸着久经风雨的残垣,柔声道:“这宅院的主人于我有恩,今日路过此处,不料已物是人非。”

    顾南有些不依不饶,“若是于公子有恩,为何等到今日才来?我想起来了,公子方才说是路过,想来也不是特意来此地道谢,既如此,又何必问这宅院被毁的缘由。”

    顾南心中有些忐忑,身前这人毕竟是个皇子,脾气如何,秉性如何,一概不知,若像樊诗那般嚣张跋扈,她今日这么肆无忌惮地指责他忘恩负义,恐怕是难再见明日的太阳。

    她在赌,赌赢了,便可为她所用。

    男子的目光望向了顾南:“小公子教训的是,只是当年被仇家追杀,如鱼困于浅滩,尚且不能自保,更是怕祸及他人,这一来二去,就是八年。”

    顾南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不是樊诗那般滥用权柄之人。

    “此处方圆十里,乃新野顾家的地界,顾家主君是本朝护羌校尉顾训,公子所说的宅院原是顾家妾室的住处,只是听说那妾室难产而死,为顾将军留下了一个女儿,就住在此处。八年前也不过五、六岁,如今应是被接回府里养着了吧。公子莫不是记错了,一个小女娘还能有恩于公子。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若是要问其中缘由,公子不如去顾家再打听一番。”

    说罢,顾南牵着马佯装要走。

    男子看着顾南牵着马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嘴角扬起,“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顾南头也不回,背着身挥了挥手,高声道:“公子既然也不愿透露身份,如若有缘,江湖再见。”

    说罢,翻身上马,策马朝东。

    见顾南远去,躲在林中的杜松和杜仲这才飞身下来,“主上,这顾五娘子好像认出您了,您怎么不和她说清楚,八年前就来过这里了。”

    杜松看着主上和顾南互相装作不认识的模样,心中焦急万分。

    左昭面无表情,“你这耳朵倒是听得真切。”

    杜松吓得不敢说话。

    杜仲在他耳边小声道:“你懂什么?咱们未来的王妃和主上,这是在互相试探,暗暗较劲呐。”

    “杜松,杜仲的马就不必备了,此地离洛阳不过百里,让他走回去吧。”

    杜松努力憋笑,嘴巴都快合不上了,努力平复下来,回道:“是!主上。”

    杜仲内心哭泣,怎么受伤的总是他。

    八年前,左昭开始暗中调查身世之谜,然一有线索总是被立即掐断,他清楚这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当今樊太后在从中作梗,只是樊家只手遮天,他羽翼未丰,不敢轻易造次。

    那日,他被追杀后逃至新野,被一个小女娘所救,若不是她及时将自己送去和泉置,怕是要延误治疗的最佳时机。

    待到风平浪静时,新野县郊外的顾家宅院已成了废墟,好在他打听到顾南在顾家安然无恙,便也安心,皇家的玉佩,就让她好好保管着吧。

    腊日前的傍晚,顾训带着三个儿子快马赶回新野。

    顾母携一家老小在门口等候。寒风凛冽,天空低垂,鹅毛大雨纷纷扬扬,不久,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顾燕受不了寒冷,直打哆嗦,顾南悄悄将她拉到人群后方,将自己的狐裘脱下盖在顾燕身上。李芳见顾燕披着两张狐裘也禁不住寒风,便吩咐下人生个炉子。老太太倔强,非要等人来了才肯进门,众人也只能陪在左右,翘首以盼。

    “是马蹄声!”半个时辰后,府中的车夫飞廉敏锐地察觉到了远方的动静。

    之后,“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昏暗的天空下,簌簌飞雪中,马儿载着驻守边疆近十余年的顾氏父子四人飞奔而来。

    “是主君还有三位公子。”下人们欣喜若狂,一时间也忘了规矩,冲到巷子口去迎接。

    顾南站在门口遥遥望了一眼,父亲头戴插着翎羽的盔帽,身穿铠甲,朝着巷子奔来,玄色的披风在风雪中飘扬。

    父亲,终于回来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念头:如果一辈子待在新野,洛阳的惨案也许就不会发生。

    顾训下马,带着三个儿子向顾母请安,“阿母,儿回来了。”

    “祖母,阿母,我们都回来了。”顾执带着两个兄弟向顾母和李芳行礼。

    “好,都好,回来就好。”顾母激动不已,上前为顾训掸去身上的积雪,在儿子的搀扶下进了善雅堂。

    去羌地前,三个儿子才只到李芳的肩膀,如今她都要仰着头与他们说话了。

    李芳有些手足无措,她不像顾母那般将爱意都写在脸上,于是将身旁的顾燕、顾南和顾容拉到跟前,“这是你们的妹妹,阿燕和阿南应当认识,就是容儿,你们走的时候还在我腹中。”

    顾京蹲下身,用手戳了戳顾容红扑扑的脸蛋,“你就是容儿吗,长得真可爱,阿母信中说你从小就爱女工,小小年纪比你那两个粗手笨脚的姐姐要强。”

    顾燕上了脾气,“顾京,你要夸容儿没必要贬低我和阿南吧,这嘴还是这么贱。”

    顾容的眼神在顾京和顾里的身上来回移动,“两个哥哥,一模一样?”

    “哈哈,我和二兄是双生子,打眼瞧自是分辨不出。”顾里指着自己的左眼道:“你三兄左眼这里有一颗痣,往后你看这里就能分得清了。”

    人人都道护羌校尉顾训与夫人李芳伉俪情深,顾南也不清楚,自己的生母怎么会插足这两人的感情之中。

    上一世,兄长阿姊每每想带她一起玩,她总是婉拒,偷偷在房间里看着他们兄妹四人玩闹的场景。

    顾家没有人待她不好,可她总是会将自己与这个家抽离,她总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所有人都可以和李芳撒娇,但她向来听话懂事,而李芳对子女教育严苛,却总是不舍得对顾南说重话。

    十三年来,一直保持着平衡。

    或许只有当她和顾训单独在一起时,才能真正体会什么是家。

    “阿南,阿母信中说你喜欢刀剑,我给你带了一把匕首,晚些给你送去。”顾执敏锐地觉察到了在一旁等待的顾南,遂挑起了话题。

    “谢谢阿兄”,顾南客气地点头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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