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风调雨顺,自是五谷丰登。路两旁的田地里,金黄的麦穗弯着腰在风中摇曳,正在割麦的佃农直起身子看着一辆马车飞驰而过,扬起了一阵烟尘。

    “那不是主家的马车吗?”

    “那个方向,是和泉县呐!”

    “别看了,别看了,跟我们没关系,快干活。”

    两旁的佃农茫然地看着马车飞驰而过,又弯下腰挥动起手中的镰刀。

    和泉县位于新野县的左侧,以顾南所在的郊外宅院为起点,无论去新野县衙还是和泉县衙都要费上半日的功夫,然两县交界处有一和泉置,是所官家驿站。

    一个时辰后,门庭若市的和泉置呈现在顾南的眼前,身着盔甲的官兵来回走动,牵着马匹的官差,抱着食物的小厮,出门迎接过往使臣的置啬夫,搬运货物的脚夫,乱中有序,院内传来一阵阵犬吠声。

    顾南的马车远远停在外围,不敢太靠近。“女公子,咱们还得快些赶回去。”木香见和泉置门口来来回回全是官兵,有些胆怯。

    “好,我们把他抬下来。”

    两人连拖带拽地将少年搬下马车,靠在了旁边的柏树上,随即上车,调转方向往新野赶去。

    车内,顾南从袖中掏出刚刚从少年腰间顺下的玉佩,抚摸着玉佩上的“左”字。

    她本想将少年交予和泉置的官员,好让少年知道是新野顾家在他生死垂危之际出手相助,可转念一想,他身为天潢贵胄却遭刺杀之劫,孤身一人流落新野郊外,此间水之深度尚未可知,怎可贸然坦白自己的身份,谁又能料到来日不会给顾家平白带来祸患。

    万事,谨慎为上。

    她小心将玉佩放进自己的包中,又轻轻拍了拍。

    今后若是有缘,此玉佩可为信物。

    “女公子,不好了,主母的马车就在前面。”木香不由得放慢了些速度,与前方的车队保持些距离。

    顾南掀开马车侧面的帘子,伸出头向前望去,远处三辆马车依次排列,跑在最前头的正是阿母的马车,“木香,前边的土地庙旁有条小路,从那里走,应该还来得及。”

    木香有些无奈,“可是女公子,小路近日有贼匪出没,我们没有主母车队的家丁护着,肯定不安全。”

    然而顾南仍是一脸镇定,“木香,你尽管往前去,不会有事。”

    秋风起,两旁高耸入云的杉树早已染上朱色,路中的落叶厚如毯,阳光透过叶子照得地面碎影斑驳。

    顾南掀开窗帘,伸手接住了一片火红的杉叶,如针似剑,纹路清晰。她已多久未能像现在这般拥有片刻的宁静,得以仰头观望这朱红的世界,每天夜里,她总能梦见家人的头颅一颗颗摆在她的周围,时时警醒,片刻不敢停歇。

    置身此番美景之中,木香也放松下来,“女公子,这条路倒是安静。”

    “是啊。你只管往前走,这条路上,不会有人拦我们。”听顾南如此笃定,木香也不再担心,自家的五娘子虽只有五岁,但行事谨慎,一步思三步。

    顾南不是神仙,自是没有料事如神的本领。她让木香放心赶路,只是因为家中收到梁家伯父和梁静阿姊要来的消息时,她恰好就在善雅堂,亲耳听见了阿母和府中下人关于去县衙打点的对话。

    历来,贼匪要剿,但不可全剿。

    贼匪在世,百姓的心才会坚定地向着朝廷,因而各地的县令大都会维持这样的平衡。

    今日这一带的匪窝,应一早就收到了报酬,断不会坏了规矩,何况顾家家主也是个将军,平日里,他们也不敢轻易对官眷下手。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空,顾宅门口,飞廉时而翘首期盼,时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着自家五娘子的马车。

    “吁~”

    当木香驾着马车稳稳地停在顾宅门口时,飞廉抱起马凳冲向前去,放置在马车的一侧,又接过木香手中的缰绳。木香踩着马凳一跃而下,转身又将顾南抱下了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猫腰穿过回廊,以最快的速度绕到了后院,躲进房间后将门紧紧关上。

    木香连忙给顾南和自己倒了些水,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了王管妇的声音,“五娘子,梁家主君和梁三娘子上门了,主母让你赶紧去善雅堂。”

    顾南努力平复下气息,“哎,晓得了。”

    待王管妇走后,两人将身上带血的外衣脱下藏在柜子里,换好新的常服匆匆赶去善雅堂。

    顾南走到善雅堂门口时,悄声躲在了门外,附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侄儿不必担忧,虽说此番复任是去西南的均县,但未尝不是件好事。去年,你训哥被授予护羌校尉,我等接到任令时也是满面愁容,都说西北大漠乃苦寒之地,羌人个个茹毛饮血、不知礼数,你大哥的日子定然难挨,可他到了西北后一连修书四封,信中的内容全是些当地的风土人情,看得出来,他喜欢那个地方。”

    祖母的声音轻柔,略带些沙哑,语调平缓,让人如沐春风。

    “多谢阿母宽慰,遗憾不能再见兄长一眼,当面辞行。”

    顾南听出了梁伯父声音中的不舍。此番赴任,山高路远,且均县多是未经开化的异族人,当地各项政务难以施展,一连三任知县都已主动辞职,前路之难不逊于自己父亲所在的西北羌地。

    突然,顾南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吓得她一抖,回过头去,只见顾燕双手叉腰,冲着她一脸得意地扬起笑容。

    顾南几乎是被顾燕拖着走进的善雅堂。

    “梁伯父、梁静阿姊安好。”顾燕带头问安,又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顾南,示意她赶紧学着问好。

    顾南“噗通”一声跪下,郑重行礼道:“梁伯父好。”

    “哎呀,孩子,快快请起,你这礼未免也太重了些。”梁松赶忙伸出手将顾南扶起。

    李芳将尚在襁褓中的顾容交予王管妇,朝着顾南道:“快些带着你梁静阿姊去外头玩会儿。”

    “好。”

    说罢,顾南欣喜地牵起一旁站着的梁静,往院中走去。

    顾家与梁家是世交。梁松的妹妹梁如本是当朝章帝最宠爱的梁贵人,彼时梁家风光无限,可自从梁贵人在宫中莫名其妙地病死后,梁家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尤其受到以樊太后为首的樊氏一族无情的打压,贬官、流放之人不在少数。

    五年前,梁家的厄运转移到了梁松这一支,因为樊氏捏造的莫须有罪名,梁松不得已被免职,而顾训只是与梁松平日里有过书信来往,就被认定是梁松的同伙,因而获罪,被迫罢官回老家新野。

    那时的顾南尚在生母腹中,而梁静已经五岁了。两人的父亲一同被贬回老家新野,得空便相互邀约,泛舟湖上、岸边垂钓、饮酒论道,遍尝人间乐事。

    两个孩子也自幼熟识。

    然而一年前,梁松被重新启用,去了百里外的丽县当主簿,没多久,顾家也接到了任命顾训为护羌校尉的旨意。

    四年的时光,足以让两个小女娘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

    院内的双人秋千上,两人正并排坐着。

    “三姊,我刚听梁伯父说要去均县,可是去很远的地方?”顾南明知故问,然而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虽然她有着前世的记忆,但平时还需格外注意,一言一行要与自己的身份相适应。

    “是,阿翁说均县在西南的郁林郡,相距新野一千多里,还说那边的树木常年翠绿,风景秀美。可我这一走,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梁静的眼中噙着泪水,突然的别离让顾南也有些不舍。上一世,梁松去了均县后就一直没能再调回洛阳,至死她都没能再见梁静一眼,若是这一世不能力挽狂澜,今夜,或许就是最后相伴的时光了。

    当晚,两人挤在被窝中紧紧挨在一起,相互取暖。

    “阿姊,你去了那边要保重身体,等我再长大些,我就去找你,我要亲眼看看均县的模样,还有在均县生活的你。”

    顾南上一世的理想就是一辈子游山玩水,她记得,在送别梁静的前一晚,说过与现在同样的话。

    这一夜过后,不知再见又是何时。

    “好。那你来时,先给我书信,我从均县启程,咱们在半路相会,好不好?”

    “好!”顾南转身,紧紧靠着梁静,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阿姊,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梁静转身抱住这个妹妹,“我信,下辈子,还要这样做姊妹。”

    不论上一世梁家有无被牵连,这一世,她必须在事发前阻止这一切,想到这里,顾南蜷起双腿,往梁静的怀中靠去。

    她的身量比一般同龄的幼童高些,已然不适合窝在梁静的怀中,可梁静依然抱着她,轻拍背部以示安抚。

    翌日,卯时正刻,梁家的两辆马车停在顾家门口,年迈的大母带着顾家一行人为他们妇女二人送行。

    顾南和梁静依依惜别,看得周围的人都有些动容。

    仲秋之晨,寒风微起,梁静伸手将顾南斗篷上的帽子轻轻抬起,搭在了顾南的头上,转身缓步下台阶。

    正当梁静踩着马凳上车时,顾南冲出去拉住梁静的手,言语有些哽咽:“阿姊要记得给我写信,阿母会念给我听,明年,我也会开始习字,等我会书写后,我就给阿姊回信。”

    梁静戳了戳顾南被风吹红的脸颊,“好,我等你亲笔给我回信。”

    顾家的三个儿子,顾南的三个长兄,此时已随其父去了羌地。三个女儿中,大女儿顾燕已九岁,小女儿顾容还未满周岁,按理说,顾燕应与十岁的梁静更投机,可事实相反,五岁的顾南反而与梁静聊得来。

    梁家的两架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缓缓向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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