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颇为有名的茶楼包厢里坐了半晌，宋宁把头转向窗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地上停车场，眼下除了一台老版Model3在充电，什么都没有。
她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茶杯却没喝，汝窑的茶杯小巧轻便，茶汤颜色薄透，香气寥寥，入口必定索然无味，毕竟再好的贡眉，也禁不住第四遍水。
她所在的包厢叫“百花深处”，十几平大小，正中间摆了几件仿古家具，两旁有几株绿竹，竹叶青翠，和墙上挂的那幅伏佐锋的字画相得益彰。
这间茶楼的收费昂贵，私密性好，客人多为互相介绍，或攒局打德州，或约人打麻将，鲜少有女性来访。
许是新奇，一直候在门外的服务生小姑娘往她身上偷偷打量，宋宁也不计较。
又坐了许久，桌上摊开的期刊已被翻到了末页，再无内容，宋宁转转后颈，发出轻微的声响，将目光再一次移向窗外，结论仍旧让人失望。
她合上书，冲门外的服务生招了招手。
比服务生更快进来的是一个男人，40岁上下，一看就是熟客，头发不多，气场倒不弱，那端着架子的做派，像是要给谁颜色看似的。
见这人气势汹汹往这儿一坐，服务生索性没进来，还贴心地关上了包厢门。
宋宁人长得单薄，穿得也不厚，寒冬腊月的，身上只一件亚麻质地的蓝色衬衫，袖口略长，她挽上去了一节，隐约能看见一点过分细窄的手腕。
那中年男人坐她对面，体型照她比大了好几圈，肥头大耳，满脸怒容，说话像横着出来似的：“宋宁，你好端端的算法工程师不干了，改行要做审计？”
宋宁表情如常，说话的语气甚至还带了点等待多时的倦怠：“我这工程师干得没你舒坦，研发部每年上亿的预算，十几家供应商，几百万的回扣，倒是比你每年等着兑股票方便多了，张世杰，你说是不是？”
被称作张世杰的中年男人脸色微变，大体却还能稳住，他拿起那杯放了许久的贡眉，冷茶入口激得他眉头一皱，说话也没了刚才的气焰：“你有什么证据？”
说完还撇了她一眼，当她诈胡。
宋宁从身旁的包里翻了翻，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有几张A4纸，密密麻麻印着排列整齐的一行行数据，A4纸的右下角还戳了个灰色的正圆。
她将文件袋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复印件，原件我没带着。”
他接过的动作过于焦急，带着点东窗事发的心虚，脸上的表情也从狐疑变成了明显的畏惧。
但他到底比宋宁多吃了几年盐，再开口已然换了个套路：“宋工，你既然私下找我，肯定还是没想闹大，是，你委屈，可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
没等他说完，宋宁摆摆手，直接打断：“我不委屈，说点我感兴趣的，别再浪费时间。”
见她倒是不否认“没想闹大”这句，张世杰松了口气，可暂时也没想出什么好对策，为缓一缓气氛，他抬手叫来了服务生。
候在门外的小姑娘端来一盘式样精美的茶点，刚才她隐约听见两人争吵，看那中年男人无名指上戴着明晃晃的戒指，又见宋宁虽衣着简单，却颇有姿色，再看她的眼神则难掩鄙夷。
浅尝了一块茶点，再开口还真让他装出了几分真诚：“你跟我闹没用，业务跟着政策走，架构调整实属无奈，眼下公司的意思就是除了你全优化，你干了这么久还不想不明白吗？”
宋宁点点头：“公司动我成本太高，所以协议我背，2N的赔偿我也不要，但其他人想Trans你不要阻挠，那些自己找好出路的你也不要为难，”她顿了顿，又道：“不好找工作的，烦请张工想想办法。”
“你呢？”他问。
宋宁看着他的眼睛，紧跟着重复了一遍：“协议我背，2N的赔偿我不要。”
他皱起了眉头，就差把不信两个字写在脸上:“按照你的说法，这一共得赔接近两百万，你真不在乎？”
宋宁没说话。
张世杰轻哼一声，嘴里嘟囔：“钱都不要，还真是清高。”
她刚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经过，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沉闷有力，缓慢向这边靠近。
脚步声在包厢门外骤然停住，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出声，服务生敲门询问：“不好意思张先生，有人找。”
张世杰应了一声，开门进来个男人，身穿一件质地柔软的驼色羊绒衫，搭深灰色长裤，手臂挽着大衣，大衣的质感很好，剪裁流畅得不像国内设计师的手笔。
那男人像是刚从室外进来，周身围绕着寒气，语气明明不急不缓，却平白给人压迫感：“听前台说有位女士刷了你的卡等了许久，我还以为他们在开玩笑，怎么，对我没时间，对女士有？”
作为“女士”的指代对象，宋宁却没出声，只将头再一次转向窗外，盯着树梢上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瞧。
张世杰迅速变脸，谄媚之极：“没有没有，哪能啊，今儿这不有点私事儿，您在哪个包厢，等会儿我直接找您一趟。”
“先陪这位女士吧，星期一去我办公室。”
宋宁听了这话不太舒服，但也没纠正，终于肯瞥那男人一眼，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高挑瘦削的背影，和张世杰卑躬屈膝的侧脸。
那人一走，好像把寒气都带了出去。
见她表情古怪，张世杰没好气儿地说：“什么都别问啊，就当不知道，赶紧把原件给我，我重新梳理个架构安排，等会儿还得接我儿子下课呢。”
宋宁本来也没打算问，两人话已说开，进度就快，她又从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是7-11的限量圣诞款，封面印满了戴着红帽子的Hello Ketty。
她把东西递了过去，和张世杰自此银货两讫，交易结束。
天色已晚，宋宁收拾东西要回去了，刚起身就被张世杰喊住，见他欲言又止，宋宁问：“张工还有事？”
张世杰对她招招手，想了想又开口：“我多说一句，我知道你好心，但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说实话，钱我是拿了不少，可站在公司角度，我选的供应商有哪个不好？至于人家愿意给多少返点，”他顿了顿，又道：“那是我的本事，你说是不是？”
宋宁不置可否，耐心听他说完。
“是，我模型没你写得好，可看看现在，你离职我却屹立不倒，你毕业到现在也差不多30了吧，距离35还有几年？今年校招你也是评委之一吧，咱们拒了多少清华的毕业生你还记得吗？你代码还能写几年，真不为自己也打算打算？”
显然，张世杰这一连串发自肺腑的提问并没有达成其规劝的目的，宋宁突然一笑，张世杰一愣，问她笑什么，她只摇了摇头。
回到车上，她没急着启动，反而坐着缓了缓心神，伸手打开晚间新闻频道，女主播低沉的声线温柔又治愈。
“制造业是国民经济的中流砥柱，是现代化经济体系的重要支柱......”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在熟悉的环境中逐渐放松了身体。
和刚来时不同，傍晚时分的停车场已经满员，见不时有人搜寻车位，宋宁才启动了车子。
电台没关，女主播的声音还在继续：“沪市首批无人车发牌成功......”
宋宁动作忽地一滞，脚上踏板踩狠了没收，车直冲了出去，她虽反应极快，现下却已来不及回正方向，刺耳的警报响起，她的Model3直接蹭上右侧一辆黑色的奔驰。
她叹了口气，开门下车查看，所幸蹭得程度不深。
站在两辆车的夹角前，宋宁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又回车上翻出一根签字笔，从包里拿出去年公司发的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匆匆写了几笔，撕下来卡在奔驰的前挡风玻璃上。
傍晚风大，她有点不放心，站在旁边盯了一会，那纸片虽然脆弱，卡得却还算紧，她才终于回自己的车子旁。
隐约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宋宁按下开门键的手动作一顿，转身去看，不远处有依稀的身影向这边靠近。
呼啸的北风稀释了他的脚步声，宋宁不太确定，只得站在原地等。
路灯投射出昏黄的灯光，像是单独打在他身上的滤镜，她有点近视，但度数不深，微微眯起眼睛去瞧，直到他站定在跟前才勉强看清。
和刚才在包厢里的时候不同，那件质感良好的大衣被他披在了身上，扣子没系，她抬头望过去的视线，刚好和他喉结的位置平齐。
宋宁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稍微错开了眼睛。
男人捏住纸片的手指修长干净，和她说话时的表情淡漠又疏离：“你字写得还行”
她没有理会这人奇怪的开场白，先道歉：“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走保险还是？”
那人没回应，也没什么表情，只将手里的纸条捏成一团，走向路旁一个灰色的，肮脏的垃圾桶，当着宋宁的面把那张写着手机号的字条扔了进去。
她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茶杯却没喝，汝窑的茶杯小巧轻便，茶汤颜色薄透，香气寥寥，入口必定索然无味，毕竟再好的贡眉，也禁不住第四遍水。
她所在的包厢叫“百花深处”，十几平大小，正中间摆了几件仿古家具，两旁有几株绿竹，竹叶青翠，和墙上挂的那幅伏佐锋的字画相得益彰。
这间茶楼的收费昂贵，私密性好，客人多为互相介绍，或攒局打德州，或约人打麻将，鲜少有女性来访。
许是新奇，一直候在门外的服务生小姑娘往她身上偷偷打量，宋宁也不计较。
又坐了许久，桌上摊开的期刊已被翻到了末页，再无内容，宋宁转转后颈，发出轻微的声响，将目光再一次移向窗外，结论仍旧让人失望。
她合上书，冲门外的服务生招了招手。
比服务生更快进来的是一个男人，40岁上下，一看就是熟客，头发不多，气场倒不弱，那端着架子的做派，像是要给谁颜色看似的。
见这人气势汹汹往这儿一坐，服务生索性没进来，还贴心地关上了包厢门。
宋宁人长得单薄，穿得也不厚，寒冬腊月的，身上只一件亚麻质地的蓝色衬衫，袖口略长，她挽上去了一节，隐约能看见一点过分细窄的手腕。
那中年男人坐她对面，体型照她比大了好几圈，肥头大耳，满脸怒容，说话像横着出来似的：“宋宁，你好端端的算法工程师不干了，改行要做审计？”
宋宁表情如常，说话的语气甚至还带了点等待多时的倦怠：“我这工程师干得没你舒坦，研发部每年上亿的预算，十几家供应商，几百万的回扣，倒是比你每年等着兑股票方便多了，张世杰，你说是不是？”
被称作张世杰的中年男人脸色微变，大体却还能稳住，他拿起那杯放了许久的贡眉，冷茶入口激得他眉头一皱，说话也没了刚才的气焰：“你有什么证据？”
说完还撇了她一眼，当她诈胡。
宋宁从身旁的包里翻了翻，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有几张A4纸，密密麻麻印着排列整齐的一行行数据，A4纸的右下角还戳了个灰色的正圆。
她将文件袋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复印件，原件我没带着。”
他接过的动作过于焦急，带着点东窗事发的心虚，脸上的表情也从狐疑变成了明显的畏惧。
但他到底比宋宁多吃了几年盐，再开口已然换了个套路：“宋工，你既然私下找我，肯定还是没想闹大，是，你委屈，可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
没等他说完，宋宁摆摆手，直接打断：“我不委屈，说点我感兴趣的，别再浪费时间。”
见她倒是不否认“没想闹大”这句，张世杰松了口气，可暂时也没想出什么好对策，为缓一缓气氛，他抬手叫来了服务生。
候在门外的小姑娘端来一盘式样精美的茶点，刚才她隐约听见两人争吵，看那中年男人无名指上戴着明晃晃的戒指，又见宋宁虽衣着简单，却颇有姿色，再看她的眼神则难掩鄙夷。
浅尝了一块茶点，再开口还真让他装出了几分真诚：“你跟我闹没用，业务跟着政策走，架构调整实属无奈，眼下公司的意思就是除了你全优化，你干了这么久还不想不明白吗？”
宋宁点点头：“公司动我成本太高，所以协议我背，2N的赔偿我也不要，但其他人想Trans你不要阻挠，那些自己找好出路的你也不要为难，”她顿了顿，又道：“不好找工作的，烦请张工想想办法。”
“你呢？”他问。
宋宁看着他的眼睛，紧跟着重复了一遍：“协议我背，2N的赔偿我不要。”
他皱起了眉头，就差把不信两个字写在脸上:“按照你的说法，这一共得赔接近两百万，你真不在乎？”
宋宁没说话。
张世杰轻哼一声，嘴里嘟囔：“钱都不要，还真是清高。”
她刚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经过，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沉闷有力，缓慢向这边靠近。
脚步声在包厢门外骤然停住，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出声，服务生敲门询问：“不好意思张先生，有人找。”
张世杰应了一声，开门进来个男人，身穿一件质地柔软的驼色羊绒衫，搭深灰色长裤，手臂挽着大衣，大衣的质感很好，剪裁流畅得不像国内设计师的手笔。
那男人像是刚从室外进来，周身围绕着寒气，语气明明不急不缓，却平白给人压迫感：“听前台说有位女士刷了你的卡等了许久，我还以为他们在开玩笑，怎么，对我没时间，对女士有？”
作为“女士”的指代对象，宋宁却没出声，只将头再一次转向窗外，盯着树梢上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瞧。
张世杰迅速变脸，谄媚之极：“没有没有，哪能啊，今儿这不有点私事儿，您在哪个包厢，等会儿我直接找您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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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宁听了这话不太舒服，但也没纠正，终于肯瞥那男人一眼，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高挑瘦削的背影，和张世杰卑躬屈膝的侧脸。
那人一走，好像把寒气都带了出去。
见她表情古怪，张世杰没好气儿地说：“什么都别问啊，就当不知道，赶紧把原件给我，我重新梳理个架构安排，等会儿还得接我儿子下课呢。”
宋宁本来也没打算问，两人话已说开，进度就快，她又从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是7-11的限量圣诞款，封面印满了戴着红帽子的Hello Ketty。
她把东西递了过去，和张世杰自此银货两讫，交易结束。
天色已晚，宋宁收拾东西要回去了，刚起身就被张世杰喊住，见他欲言又止，宋宁问：“张工还有事？”
张世杰对她招招手，想了想又开口：“我多说一句，我知道你好心，但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说实话，钱我是拿了不少，可站在公司角度，我选的供应商有哪个不好？至于人家愿意给多少返点，”他顿了顿，又道：“那是我的本事，你说是不是？”
宋宁不置可否，耐心听他说完。
“是，我模型没你写得好，可看看现在，你离职我却屹立不倒，你毕业到现在也差不多30了吧，距离35还有几年？今年校招你也是评委之一吧，咱们拒了多少清华的毕业生你还记得吗？你代码还能写几年，真不为自己也打算打算？”
显然，张世杰这一连串发自肺腑的提问并没有达成其规劝的目的，宋宁突然一笑，张世杰一愣，问她笑什么，她只摇了摇头。
回到车上，她没急着启动，反而坐着缓了缓心神，伸手打开晚间新闻频道，女主播低沉的声线温柔又治愈。
“制造业是国民经济的中流砥柱，是现代化经济体系的重要支柱......”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在熟悉的环境中逐渐放松了身体。
和刚来时不同，傍晚时分的停车场已经满员，见不时有人搜寻车位，宋宁才启动了车子。
电台没关，女主播的声音还在继续：“沪市首批无人车发牌成功......”
宋宁动作忽地一滞，脚上踏板踩狠了没收，车直冲了出去，她虽反应极快，现下却已来不及回正方向，刺耳的警报响起，她的Model3直接蹭上右侧一辆黑色的奔驰。
她叹了口气，开门下车查看，所幸蹭得程度不深。
站在两辆车的夹角前，宋宁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又回车上翻出一根签字笔，从包里拿出去年公司发的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匆匆写了几笔，撕下来卡在奔驰的前挡风玻璃上。
傍晚风大，她有点不放心，站在旁边盯了一会，那纸片虽然脆弱，卡得却还算紧，她才终于回自己的车子旁。
隐约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宋宁按下开门键的手动作一顿，转身去看，不远处有依稀的身影向这边靠近。
呼啸的北风稀释了他的脚步声，宋宁不太确定，只得站在原地等。
路灯投射出昏黄的灯光，像是单独打在他身上的滤镜，她有点近视，但度数不深，微微眯起眼睛去瞧，直到他站定在跟前才勉强看清。
和刚才在包厢里的时候不同，那件质感良好的大衣被他披在了身上，扣子没系，她抬头望过去的视线，刚好和他喉结的位置平齐。
宋宁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稍微错开了眼睛。
男人捏住纸片的手指修长干净，和她说话时的表情淡漠又疏离：“你字写得还行”
她没有理会这人奇怪的开场白，先道歉：“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走保险还是？”
那人没回应，也没什么表情，只将手里的纸条捏成一团，走向路旁一个灰色的，肮脏的垃圾桶，当着宋宁的面把那张写着手机号的字条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