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竹林。

    方才下过雨的路面满是泥泞,马车的车辙印碾过,将落下的竹叶与泥土印在一起,随着车队的踪迹,留下一条又一条的斑驳。

    竹林滴水,燕鸟低飞,划破天际的是天晴之后难得的虹光,马车停下来修整,纪律森严,几乎听不到交谈的声音。

    忽然,箭矢划破空气而去的声音格外刺耳的响起,女子的怒吼引来的众人的侧目。

    “沈云薇!你疯了!”

    马车停歇的小路上,庞大的队伍中央传来女子的吼叫,一身藕粉色的宫装与凌乱的发髻形成鲜明的对比,发髻之上还插着一支冷箭,女孩呲目欲裂的面容破坏了原本较好的容貌,又与井然有序的车队格格不入。

    被称作沈云薇的姑娘眉眼冷冽,立身于马车前,衣摆被风吹起时,手中的弓箭再一次被举起,而原本应该搭在弓上的箭矢如今正直直的插在不远处女子的发髻之上。

    只差分毫,就是脑袋了。

    沈云薇将弓箭丢给一旁的侍卫,脸色变都不变的淡淡开口警告对面的人:

    “纪云笙,你要记住,就算我今天杀了你,在场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话威胁性极强,但明显对面被惯坏了的七公主纪云笙根本听不进去,只记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伸出手来指着对面的人就上前骂道:

    “昔日你母妃受宠也就罢了,你如今不过就是个落魄的凤凰!连鸡都不如!你在这儿装什么!”

    话说得难听,但沈云薇就像是没听见一样,她随意地抬手,一旁的护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前拦下了冲过来的人。

    纪云笙被她的护卫凌夜拦下,依旧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形象:

    “你就跟你那个娘一样,就会装的清高,其实骨子里就是个不要脸的!”

    听见自己的母亲,沈云薇的神色才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她转身,狠厉的目光望过去,纪云笙见到她的眼神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看着沈云薇朝自己走来,伸手的那一刻下意识的后仰。。

    沈云薇没管她的反应,抬手一把将她发髻上的箭扯下来丢在地上。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她忽然冷笑一声,踩着箭抬眸对上纪云笙眼中的恐惧,她的手顺着纪云笙的眉尾一路向下,走过纪云笙的下巴到那纤细又脆弱的脖颈。

    下一刻,纪云笙就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一滞,脖子被眼前的人一点一点的攥紧,她试图挣扎却被一旁的侍卫扣住了两只手。

    沈云薇冷着眼看着纪云笙的脸越来越红到最后红的快要发紫,这才松开手。

    纪云笙连忙大口大口的呼吸,脖子上有一个明显的掐痕,嘴唇微微颤抖着,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冲动的上前。

    沈云薇的目光跟随着她的反应向下,看见她颤抖的双腿不屑的反问她刚才的问题:

    “那你这种害怕我的算什么?过街老鼠么?”

    她满眼不屑,似乎是懒得再与眼前的人多说,转身就上了马车,忽视了背后纪云笙那满目的恨意。

    沈云薇的贴身婢女芸依在马车上没有下去,见沈云薇上来连忙去扶,有些担心的道:

    “殿下,七殿下不会去陛下那里告状吧?”

    从前七公主就仗着嫡公主的身份时常找自家殿下的麻烦,那时候太子与娘娘都还在,又有陛下护着,七公主倒是也不敢多有造次。

    更不可能像今日一样故意让人朝着殿下的马车丢石块,害的殿下的马车险些倾翻。

    沈云薇安慰似的拍了拍芸依扶着她的手道:

    “她不会去的,就算她要去,皇后也会拦着的。”

    沈云薇坐下来,芸依为她倒了一杯茶,沈云薇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

    “陛下千里迢迢地下旨赐我封号,又借着春狩的名义亲自来接我,就是要告诉众人,我的分量在他心中与曾经一般无二,甚至更重。”

    沈云薇垂眸神色不明道:

    “所以皇后没那么傻,跟陛下对着干。”

    在场的一应宫人也没必要去惹这个麻烦得罪她。

    沈云薇放下茶杯,心中不得不佩服鸿嘉帝的这一招捧杀,寻常人都是卸磨杀驴,他偏偏要物尽其用。

    解决了沈家这个心头大患之后,还要将她这个唯一活下来的沈家外孙女当作棋子,为他所用。

    前世沈云薇也天真过,以为她的这位好父皇是真的心疼她,甚至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于是她真心尽孝,事事信任,把仅有的亲情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最后换来的是第二次被舍弃。

    直到她要踏上和亲路的时候,她才得知自己一直依靠的好父亲,就是害了哥哥的罪魁祸首,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压制意图夺权的皇后的时候,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用自己的性命和身份与那人交易,把自己从和亲的人选上摘了出来,一心复仇,奈何那人远比自己想的更要复杂可怖。

    沈云薇本欲以其为刃,最后却成了他人手里的那把刀,国破家亡。

    一切走到尽头,回首却发现也不过十年而已,沈云薇痛心疾首,最终一把火烧尽了一切,再醒来就是一个月之前,鸿嘉十八年春。

    马车修整好,队伍整顿齐备继续向前行,雷声渐近,雨再一次淅淅沥沥的落下来,砸在马车顶盖上。

    沈云薇听着雨势越来越大,心中的寒意,却比这场春雨更加浓厚。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重活一世,回到十五岁的这一年。

    她以为上天待她不薄,醒来时险些喜极而泣,可回过头来才发现,不过是老天爷想要再戏弄她一回。

    这一年正是沈云薇失去所有至亲,被京城人人盛传成煞星的那一年。

    醒来之时,初闻噩耗。

    “殿下,还有半个时辰就入京了。”

    芸依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对正低头摆弄令牌的沈云薇轻声提醒。

    沈云薇点头,她抬手用令牌敲了敲马车内壁,马车外的凌夜听到声响,上前靠近窗户。

    细白的手伸出车窗,青玉的镯子碰在马车壁上,发出声响,沈云薇递给凌夜一本书,是一本《孟子》。

    而这本是看似平平无奇,可实际上,是为了让凌夜拿到夹在书里的令牌。

    “小心。”沈云薇叮嘱道。

    “殿下放心。”凌夜接过书,悄无声息的将令牌揣进怀里。

    沈云薇收回手,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仔细回想着这几日的事情。

    她从行宫居住院子的梨花树下挖出了一坛酒,而伴随着这坛酒的,是兄长,也就是已故太子纪清庭的一封信和一个令牌。

    前世沈云薇也知道这坛酒的存在,但令牌和信,是她第一次见,也就是说,前世把这些东西交到自己手里的那个人,拿走了太子皇兄留给自己的暗卫。

    想到这,沈云薇神色一凛,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叮嘱凌夜的,在人死之前,好好的“享受享受”。

    喧闹声渐渐入耳,马车踏入了沈云薇久违的京城,再一次回到这片她熟悉的故土之上,沈云薇掀开帘子,向外看去,两边的百姓跪拜相迎,有胆大好奇的抬起头对上沈云薇的视线,又很快低下头去。

    “好久不见了。”沈云薇觉得滚烫的血液在身上的每一处喧嚣着,都在告诉她,她再一次主动走进了这座深不可测的皇城。

    这辈子,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她要让所有恶人罪有应得,让该死的人付出代价。

    夜半,行宫。

    富有山水意境的假山后,隐约露出几个高大的身影,黑色的面巾遮住了样貌,但却不难看出几人身上的杀气。

    春日雨多,一阵又一阵下个不停,脚步声夹杂着雨夜的滴答声在黑暗中蔓延开来,犹如曼陀沙华,彼岸之花。

    瓦上轻巧落下一个身影,长剑在月光下格外晃眼,他揭开一片瓦,见屋内仅有一人,于是对着屋檐下蓄势待发的同伴挥了挥手。

    铅华阁,是行宫留给礼部官员的暂住处,春狩结束,圣驾回朝,留下几个礼部官员断后收尾,谢鹤安就是其中之一。

    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间里的人却丝毫未曾察觉,半梦半醒的倒在榻上发呆。

    礼部此次来的官员不多,又几乎都是重要官员,于是这杂碎的活就落到了他们这些品级不高的官员身上,每日又是整理祭祀器具,又是查看春狩围场规格,根本没个闲的时候。

    今日圣驾好不容易走了,他也好不容易松快松快。

    “噌——!”

    短匕划开门锁,谢鹤安还在神游,而身着夜行衣的一群人鱼贯而入,冷气直面而来。

    谢鹤安闻声而起,见到眼前的场景再困也清醒了。

    七八个身形高大的刺客站在眼前,手中握剑,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谢鹤安这样想着,为首之人就直奔自己而来。

    一言不发就杀人,谢鹤安一头雾水,但求生意识告诉他还是保命要紧,他瞬间起身向后躲,不会武功就只能凭借着还算矫捷的身姿躲过前几招。

    谢鹤安将桌子上的茶壶丢过去,推倒凳子,能用的物件都用上了,只求有个人能出现来帮帮自己。

    他敢保证,这声音大的百米之内的所有人应该都能听见,可偏偏没有人出现,他心中就一个念头,完了。

    长剑划破胳膊,瞬间染红了身上的青袍,他忍不住痛呼出声,眼看着胳膊上的血迹颜色逐渐加深。

    谢鹤安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捂住胳膊寻找能够抵挡的物件,转头却发现无路可退,只有左手边的床踏上还有一个枕头能够够到。

    他心一横干脆抱起枕头挡在身前开口:

    “暗杀朝廷官员,你们是疯了吗?”

    “杀人,谁还管你是谁!”

    刺客冷酷无情的撇出这一句,下一刻剑的反光就倒映在了青年的眼前,晃得谢鹤安不得不闭上眼,任由长剑近身。

    “失手了?”

    皇城,昭春宫。

    沈云薇回来之后见了现在宫中的所有宫人,依照着前世的记忆,大概的认出了几个人,等到人散了,凌夜才悄声走进来,脸上还有一个明显的鞋印。

    沈云薇注意到,芸依递过帕子给他,这才听他说:

    “我们提前迷晕了他四周的所有住人的屋子,但还是有个少年拦下了我们,属下见他衣着不凡,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担心节外生枝,便没有轻举妄动。”

    凌夜说着,擦了擦脸上的鞋印,被踹的地方有些青紫,擦得时候还有点痛。

    沈云薇看着他的动作,沉默不语。

    等他擦完才沈云薇问是否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凌夜却摇摇头说:

    “属下派人查过了,留在京郊继续游玩的世家子弟不少,没办法判定那人究竟是谁。”

    “算了。”

    沈云薇拿回令牌,深知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况且说到底,她派人去杀谢鹤安,没有什么名正言顺的由头,让人查出来,只会徒增麻烦。

    “找人给他们疗伤吧,等过些日子我找机会出宫去见一见他们。”

    说完,凌夜离去,芸依服侍着沈云薇卸了头上的钗环,芸依忍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沈云薇:

    “殿下为何要杀那位大人?”

    沈云薇闻言,不禁回想起往事,谢鹤安这个人,外表看起来人畜无害,温润如玉,可偏偏表里不一,那时她也是被这一身皮囊所骗,结果谢鹤安最后利用她起兵,害得她成了卖国的罪人。

    她不甘心,在昭春宫质问他,那人却只是轻轻巧巧一句,谁让你蠢,就让沈云薇彻底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崩溃之下,她也没了生意,于是亲手点燃了昭春宫的纱帐,拉着谢鹤安一同葬身火海。

    分明才过去没多久,回想起那场大火,沈云薇却恍如隔世,尤其是在行宫再一次见到谢鹤安的时候,沈云薇似乎再次回到了烈火之中,痛不欲生。

    可对面的人却只笑着与自己行礼,她那时才意识到,这不是后来权倾朝野的谢鹤安,而是当初月朗风清,笑着说自己会站在她身边的谢鹤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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