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薇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梦境掺杂着心结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她。

    实际上,从回到十五岁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这样,她的梦里始终在重复着那场临死前的大火。

    脆弱的窗纸被燃成灰烬,纷飞在眼前,烈火伴随着风的呜咽声,愈演愈烈,似乎要与她不死不休。

    被她在心口上戳了一刀的谢鹤安倒在地上,面色痛苦,血迹洇湿了绣满龙纹的玄色衣袍,昭示着他命不久矣。

    他捂着心口,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她,眼中除了震惊就只剩下怒火,木头烧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云薇神色不变的蹲下去,拔出那把刀。

    向来胜券在握的人用力张开双手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却只留下一个什么都不算的穗子。

    他似乎在惊讶一个从来没有被自己当做过威胁的人,成了最后的决策者,将他一切的谋划都烧尽在这一场大火之中。

    沈云薇依旧记得,那握不住的焰火粘在身上时的痛,犹如拨皮抽筋,滋味难言。

    她也记得,那是这十年以来,难得的,唯一的,开怀的笑。

    天光乍破,又是一夜梦醒,汗水湿透了她的寝衣,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无比的脆弱。

    外面早已等候多时的芸依听见响声带着一众小宫女鱼贯而入,缓步走到沈云薇的床榻前掀开帘帐,见到沈云薇苍白的脸色,面上紧张。

    沈云薇起身时还有些恍惚,芸依扶着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芸依知道殿下这是又做噩梦了,从太子殿下离世,殿下就多添了这样一个毛病,可心病还须心药医,她能做的也就只是陪伴着殿下。

    想到太子,芸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情绪,很快的消失不见。

    “殿下,陛下一大早就派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说是给殿下平日穿戴和补身子用的。”

    芸依接过擦脸的布巾,见沈云薇脸色好了不少,这才跟她提起这件事。

    一大早,内侍总管纪东就带着五六个小内官,直奔陛下的私库,从中取出不少珍品,送到了朝春宫来。

    沈云薇自然记得这件事,当时纪东带着人刻意绕路走了小半个后宫,如妃皇后,只要不是闭门不出的,都知道了这件事。

    尤其是凤鸣宫,纪东甚至还特意去告知了皇后一声,得了皇后的准许,这才到了自己门前,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在朝春宫前大声道贺,引得不少宫人围观驻足。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皇后察觉了鸿嘉帝的意思,觉得自己如今的地位挡住了她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先前在回宫路上为难自己的七公主纪云笙的前途。

    为了避免她挡住七公主的前途,原本打算按兵不动的皇后开始想尽办法要铲除异己,以绝后患。

    也正因如此,皇后精心筹办了一场赏花宴,找了一些要么品行低下,要么家世薄弱的子弟来相看,也是在这场宴会上,她第一次见到谢鹤安。

    想到这儿,沈云薇心中冷意瞬增,忽然回想起那一日在行宫来为鸿嘉帝宣旨的人似乎就是他。

    但沈云薇记得,前世来宣旨的人,是礼部侍郎郭荣。

    “好像就是谢大人吧。”

    芸依回想了一下,确切的道:

    “对,没错,就是谢大人。”

    “怎么可能……”

    沈云薇闻言松开拉着芸依的手,不可置信的暗自喃喃了一句。

    前世这个时候的谢鹤安官职不高,也并不被鸿嘉帝所赏识,正因如此,皇后才会把他放进赏花宴的名单里。

    如果这一切都改变了的话,那这一次赏花宴,她还能遇见谢鹤安么,又是为什么,宣旨的人变成了他?

    沈云薇心中起疑,更可怕的是,她的猜测逐渐成型,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如果真的是这样,此人必然不能再留。

    “殿下?殿下?纪总管他们还在门口候着呢?”

    沈云薇深吸一口气,回过神轻声道:

    “让他们把东西放下吧,就说我一会儿去给父皇谢恩。”

    说完,沈云薇走到梳妆镜前坐下,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五味杂陈。

    如果说二十五岁的她有着历经世事的沉稳,那么十五岁的她,就是未经摧残前的天真。

    眼前的人,眉眼紧致,皮肤透亮,没有那么多因勾心斗角而产生的疲态,眼眸明亮,眼角微翘,从前母妃总说自己长得像父皇,但沈云薇自己却总觉得她更像母亲。

    那双眼睛,几乎分毫不差。

    “戴那只金丝梨花步摇吧。”

    闻言,芸依拿着海棠花的手一顿,把视线放在了不远处高架子上那个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的匣子。

    那是舒贵妃还在的时候,陛下赏赐的,一共两只。

    但殿下的那一只,在当初为太子殿下和沈家求情的时候,丢在了太清殿门前,芸依曾回去找过,但太清殿每日都有人打扫,那只步摇早已不知所踪。

    “戴吧。”

    沈云薇见她犹豫,催促道:“时候不早了。”

    芸依最终还是点点头,上前一步,拿下那个匣子,她拂去上面的灰尘,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将那只步摇戴在了沈云薇的发髻上。

    白玉为瓣,金线为蕊,那步摇做工细致,不难看出送礼之人的情谊,殿下当初喜欢的不得了,甚至说要戴着它出嫁,但前尘已过,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芸依抿着唇,在心中默默为沈云薇伤心。

    但沈云薇眼下却无暇顾及这些,因为她的猜测,她现在不得不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来面对这件事。

    她之前派人去刺杀谢鹤安,打的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且势力单薄的注意,但如果谢鹤安亦是前世的谢鹤安,那么按照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哪怕这场刺杀没有任何的缘由,他也必定会想办法查出幕后主使。

    在去太清殿的路上,沈云薇仔细回想了那有且仅有一次的与谢鹤安的见面,如果谢鹤安真的是重生之人,怎么可能一点都看不出来。

    想到这,沈云薇忽然侧脸去同芸依交代:

    “让凌夜派人盯住谢鹤安。”

    “怎么这么突然?”芸依扶着沈云薇的手,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来,沈云薇解释道:

    “那人睚眦必报,我担心横生枝节,盯住他,找个机会尽早解决。”

    沈云薇想起前世,彼时郭荣被鸿嘉帝钦点为礼部尚书,他就举荐了谢鹤安做礼部侍郎。

    但大宁朝堂一向注重家世背景,有不少在朝为官的世家子弟都嘲笑他家境窘迫,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的人更是不少。

    在谢鹤安独掌朝政之后,这些人连同他们的族人,几乎都消失在了大宁朝堂之上,再无可查。

    这样的人,向来不好惹。

    沈云薇想,一定要趁着谢鹤安如今势微,就算他也回来了又如何,只要她趁着现在压死他,就翻不起风浪。

    太清殿。

    午时刚过,沈云薇一身月白色梨花罗裙配上那只步摇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谢鹤安从殿内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他微微愣神,看着六公主莲步轻移,带着一行人款款而来。

    步摇流光溢彩,裙边的梨花随着脚步摇摆,就像是风吹树摇的时候,花瓣轻轻晃动,带出阵阵梨花清香。

    谢鹤安不禁想,这位六殿下与传闻中,好像不太一样。

    沈云薇也看见了太清殿前的人,只是离得太远,走近的时候才发觉,站在石阶上的人,昨夜方才入梦,她不悦的眯着眼,心想,还真是巧啊。

    她努力隐去外露的情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站到前方,小内官见到沈云薇来,即刻去通报,沈云薇感受着脚下的这块石砖,可真是熟悉的很,毕竟不久前她才跪过。

    “六殿下。”

    谢鹤安有些好奇,故意上前打招呼,他不是第一次见沈云薇,但却是第一次这样近的见到她。

    先前奉命去给这位殿下宣旨的时候,隔着屏风,他看看的并不真切,只知道这位六殿下病恹恹的,尤其是在听到太子薨逝的时候,急火攻心的晕了过去。

    谢鹤安低着头,并没有对上沈云薇视线。

    而沈云薇扫了一眼身边的人,很明显没有搭话的意思。

    谢鹤安却觉得这人有趣,刚想开口,就被从内殿出来的纪东打断。

    “陛下正在面见臣子,劳殿下稍候。”

    说完这话,纪东就回了内殿,沈云薇倒是不介意多等一会,她介意的是跟谢鹤安站在一起,总觉得连空气都不干净了。

    谢鹤安老实的站在一侧,顺着沈云薇的视线悄悄望向殿内,今日回京,礼部呈上了这一次春狩的详细单子,向鸿嘉帝汇报,谢鹤安负责祭祀,他汇报结束就在这儿等着负责器皿的钱和出来一起走。

    属实没想过还能遇见沈云薇。

    沈云薇注意到谢鹤安还站在这,心中不解,而谢鹤安全然未曾察觉,早就神游到了其他的事情上去。

    他想的是昨日夜间刺杀的事情。

    昨夜那些刺客出招狠厉,要不是恰好江尚书家的那位小公子江浔也从马场回来,谢鹤安如今怕是已经饮下孟婆汤渡入轮回了。

    他想着怎么着也得备一份谢礼,多少算一点心意。

    钱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男子长身玉立,官袍加身多了几分端正沉稳,而一旁的女子虽然面色冷淡,却难掩显贵,带着一种独特的书卷气,

    钱和整个春狩都没见过几个贵人,更别提认识沈云薇这种话了,于是忍不住把视线望过去。

    沈云薇察觉到,回看了一眼。

    谢鹤安感受到沈云薇周身瞬间降下来的气温,连忙拉过钱和道:

    “这位是六公主。”

    “噢噢,见过六殿下。”

    钱和闻言连忙低头行礼,恰好此时纪东从殿内出来,对着沈云薇恭敬说:

    “殿下,陛下在书房等您。”

    “好,我知道了。”

    沈云薇点头,抬脚朝着殿内走去,看都没看钱和一眼,谢鹤安也低着头,听着那步摇在自己耳边响过。

    等到人完全进去,谢鹤安起身的时候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沈云薇的背影。

    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怎么了?”钱和鬼鬼祟祟的抬起头,顺着谢鹤安的视线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问。

    “没事,走吧。”谢鹤安摇头,捂着心口呼吸了一会,才缓解了心口的憋闷。

    沈云薇进来的时候,鸿嘉帝正坐在书房一侧的榻上,窗外透进来的光打在面前的小桌上,沈云薇看过去,看到桌上摆着一个托盘,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当初母妃留下来的东西。

    昔日陛下宠爱舒贵妃,允其协理六宫,鼎盛之时,舒贵妃所受尊荣,甚至有隐隐压过皇后一头的趋势。

    那时候她还小,不懂这些勾心斗角,只知道母妃很厉害,直至舒贵妃暴毙,沈云薇才恍然,原来都是鸿嘉帝用来制衡皇后的棋子罢了。

    “儿臣见过父皇。”

    沈云薇走上前,抬手行礼。

    “坐吧。”

    太清殿的御书房不算大,平日里也多用于议事,沈云薇不是第一次进来,但却是第一次在鸿嘉帝在的时候,仔细打量这个地方。

    最东边的书架上摆满了典籍,书桌后面,挂着一副前朝大儒的字,上面写着八个字:

    “功崇惟志,业广惟勤。”【1】

    殿中龙涎香的气息并不浓郁,反倒是书墨的味道更重一些,沈云薇在鸿嘉帝对面坐下来,装作才看到桌子上的东西。

    鸿嘉帝注意到她发间的梨花步摇,原本寻常的神情忽然紧了紧,沈云薇故意抬头,让步摇发出声响,鸿嘉帝见状连忙转移视线,同沈云薇道:

    “这是当初你母妃留下的,朕现在将它交到你的手上。”

    说着,鸿嘉帝就将托盘里的玉佩推到了沈云薇的眼前,上面刻着的赫然是舒贵妃沈镜月的名字,沈云薇抚上那玉佩,装作不解的开口:

    “父皇这是……?”

    “给你这玉佩,不是让你帮助皇后管理后宫,而是让你在深宫之中有个保障。”

    鸿嘉帝开口,满是身为父亲的关心和照顾,这一番话似乎处处都在为了沈云薇着想。

    “若是宫中有人为难你,父皇难免有顾及不到的时候。”鸿嘉帝笑着同沈云薇解释:

    “这也是朕为了不让你母妃在天上担心你。”

    提到舒贵妃,沈云薇去看鸿嘉帝的神色,见他满面遗憾的样子,倒像是真的为母妃的死而伤心。

    心中情绪难言,她拿起玉佩,低落的道:

    “薇儿知道了,谢谢父皇。”

    从太清殿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午后那样刺眼的阳光,天色微沉,黑云罩着皇城,乌黑一片,倒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芸依拿着伞,正准备去扶沈云薇,就听见身后纪东追出来,他说陛下为公主准备了轿子,万一下雨,也省的公主淋雨生病。

    纪东说着去看沈云薇的神情,一旁的芸依却面露担心。

    人人都说皇室亲情薄弱,这样的恩赏对自家殿下来说,倒是有些过于引人注目了。

    沈云薇倒是没什么反应,同纪东道谢,由芸依扶着就上了轿子。

    “殿下……”芸依有些担心,但刚刚开口就被沈云薇打断:

    “别担心,我有分寸。”

    轿外传来雷声,阴云密布的天上出现白色的裂痕,闪电划过头顶,一阵风吹来,吹开了轿帘,沈云薇看着落下的雨滴,伸出手,接到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仿佛回到了母妃离世的时候。

    那日原本也是晴空万里,沈云薇兴高采烈地去了一趟东宫,与皇兄商定了三个月后母妃的生辰宴要请外祖母入宫来,给她一个惊喜。

    她特意叮嘱了皇兄不要说漏嘴,然后赶在晚膳之前回了昭春宫。

    可等待她的,只有已经了无生息的母亲,还有跪了一地的宫人。

    那一晚大雨滂沱,凉意刺骨。

    与今日没什么分别。

    说到底,如今的自己之于鸿嘉帝,与母妃并无差别,都是压制皇后的棋子。

    但沈云薇又怎么能让他如愿呢。

    权柄在手,她又哪里会傻到重蹈覆辙,她要做的,是借着鸿嘉帝的权利,让他们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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