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儒的书房有股淡淡的墨香味,书案很大,折子和书本堆得山一样高。

    她虽威严却清瘦,坐在书案后几乎只能叫姜照看到一个头顶。

    姜照吞咽着唾沫斟酌一会儿该如何回话,若被发现自己是赝品,怕是还来不及享受这盛世就要被烧成一堆灰。

    同时姜儒也在斟酌如何骂醒姜照。这个小女儿实在太过离经叛道,课业学不好也就罢了,她还好色!

    不仅时常沾花惹草,更是在一年前的春宴上对裴真一见钟情。

    裴真是大梁赫赫有名的才子,谦逊有礼,其颜如玉。年少慕艾本是好事,可为了求娶裴真,姜照几乎将一家的脸丢尽。

    或写些露骨情诗并传得沸沸扬扬,或当街拦下人家车驾后大声宣明心意,更甚拿着笔纸再三爬墙去画裴真的“出浴图”。

    简直着了魔一样丧心病狂。

    姜儒一度想打死她并且也实施了这个想法。

    但没用,屁股好了就偷跑出去,倔驴一样。

    姜儒干脆将她分了府,眼不见心不烦;任她怎样作妖,权当没生过。

    没想到后续竟像笑话——裴真与大女儿相互爱慕已久,最后嫁到自家,成了小女儿的姐夫……

    姜儒深深叹气:这都什么事啊。

    “照儿啊。”

    姜照一激灵。

    “是。”

    姜儒不敢太刺激她。毕竟姜照那样喜欢过裴真,现在心上人嫁给了亲姐姐,想必她心里也很不好受。

    姜儒虽然头疼女儿的叛逆和不成器,却还是担心她的安危更多。

    她站起来踱到姜照跟前,语重心长:“你也看到了……裴真和你阿姐很恩爱。”

    重点要来了,姜照竖起耳朵。

    她很想母亲能说一句“所以你便不要再纠缠他了”或者“所以你以后少往家里来给他们添堵”,不管说哪一句她都会点头如捣蒜般应承下来然后“大彻大悟”,回头闭门不出苦学多日成为一个出口成章礼数周全的“新”姜照。

    可惜母亲长长叹了口气后又闭嘴了。

    姜照急得像被架在火上烤。

    她再三握拳,随后决定主动出击。

    眼中饱含泪水,姜照努力颤抖着声音:“……母亲,或许您不相信,孩儿……做了一场梦。”

    得益于上辈子数场大战练就的巧舌如簧,姜照将话圆的十分合理。

    其实无非是个梦见自己一意孤行后下场凄惨的故事,如何穷困潦倒,如何悲凉死去。

    听着好像在说天书,但经姜照的绘声绘色和又抽噎又发誓后,姜儒真的信了一半。

    没敢信的那一半是为姜照从小到大谎话无数死性不改。

    她沉吟着:“浪子回头是好事,日后还是阿娘的好女儿,至于你姐夫那边……日子长了也就忘了。”

    说罢犹豫了一下,她踱到案牍后掏出一本折子,有些无奈:“不过阿娘当你依旧顽劣,所以上奏给你请了个官职,明天见过圣上,过几日就要上任了。”

    ?

    姜照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又晕乎起来。

    ……要当官了?

    这就当上官了?

    “不过你要是实在不想去,阿娘也能想想办法……”

    姜照从地上刨起来,吱哇乱叫:“去!去!阿娘我去。”

    姜儒吓一跳。

    “那你就去呗,怪叫什么,多大人了稳重点。”

    姜照抱着折子从她母亲的书房里头出来,颤抖着手迫不及待翻开来看。

    “藏书修撰,正八品?”

    “什么犄角旮旯里的闲职?”

    姜照思考了一会,“啪”合上折子,依旧兴奋到跳脚:“闲职就闲职吧,当官咯当官咯。”

    她一路雀跃蹦跶过了转角,便见阶前等着个人。

    那人眉目如画,气度清冷,端的是文官清流。

    她转过身来朝姜照笑:“照儿。”

    姜照今天第四次脚趾扣地,她小心踱过去:“……长姐。”

    “长姐,我已经改了,再不纠缠裴少郞,也不会扰了你们清净。”

    姜华一愣,忍不住笑了:“照儿,你忘了吗,成婚前你说将裴少郞让与我,叫我好好待他。”

    姜照呼吸一滞,心中有中说不出的感觉。

    “照儿,圣上赐你什么官职?你第一次上任,难免有地方不懂,阿姐教你该怎样去做。”

    姜照回神:“正八品藏书修撰。”

    姜华摇摇头,忍不住又笑了,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你亲近圣上,果然圣上也懂你,这是个再清闲不过的职位了,阿姐还真是没什么能教你的。”

    果然是个闲职,姜照心想。

    不过姜照一个纨绔还能亲近圣上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莫非圣上也是个昏聩的,两人臭屁相投?

    玉禾从远处跑来行了礼:“主君,主父请您到房里说话。”

    姜华拍拍妹妹的手:“照儿,父亲很想你,你分出去这么多天,他总是担心你。”

    姜父的院子多晴蓝松绿,目所能及都种着竹子和兰草,使人一进门便心旷神怡。

    而姜父这个人果然也像那绿竹兰草一样温良和善。

    他不紧着掰正女儿,也没提一句关于裴少郞的事,只问身体健康否,饭食饮水如何,新府的夜晚是否燥热难以入睡。

    姜照被关心到眼眶通红,心中涌出无限委屈。再一想这位父亲本关心的女儿已经消殒,不由更加眼眶通红。

    直到姜父给她塞了一包鞋袜让她明日带给圣上。

    姜照不眼眶通红了,她心惊肉跳。

    啊?外臣家眷给皇宫里的圣上递东西?啊?这是她一个刚来的能知道的吗?

    什么情况,现在怎么办!?

    姜照再次急得像被架在火上烤。

    为了不被看出端倪,姜照颤抖着带上那包鞋袜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路上像捧着个烫手山芋般坐立难安,又编了四五个现状出来,依旧自觉完全吻合。

    直至到府,姜照才暂时抛开关于鞋袜的事开始翻箱倒柜——她迫切需要知道关于这里的一切,而最快的方法便是看书。

    姜照把柜架上的、桌案上的、官皮箱里的书都翻出来,预备以自己一目十行的本领干票大的。

    但一刻钟后她老实了,她不想干大的了,她心累。

    上千本书,每一本翻开都是淫词艳曲。别说要找到有用的了,连正经话都看不见两句。

    姜照觉得无奈,又觉得荒谬,她不信一个大家族的少君书房里能全是这东西,于是又花了一刻钟趴在地上找。

    墙角、柜缝、桌腿底下;最后真从床底的角落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红木箱。

    姜照热泪盈眶地打开箱子,箱底躺着一卷画。

    她不明所以,着急忙慌取出来一抖,眼前猝不及防出现一副白花花的美男出浴图。

    姜照:……

    罢了。

    姜照把书本和画都归于原处。

    最后还是苦了玉禾,被姜照连哄带骗地套出一堆东西。

    多亏这堆东西,姜照对这个名为“梁”的朝代有了初步的认识。

    大梁是九州最广袤也最强盛的国,附庸无数,皆由女性当权,也从未听过有个国家叫周。

    这是个完全不同的时代。

    首先是姜照最在意的问题——女子以何当权。

    姜照无比清楚,大周之所以男子为尊,是因为他们在力量上强于女子,对权谋的掌控要大于女子。农户人家想要粮多兴旺就得有儿子,书香门第想要长盛不衰还是得有儿子,所以男子地位必然会高。

    而大梁依旧是男子比女子高大强壮,为何会以女子为尊。

    在玉禾嘴里,姜照听到了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且这个答案令她震惊到颤栗。

    这里的女子,天生从工、算、文几方面天赋异禀。

    这说明,她们几乎能垄断建筑、工具、算数、天演、人文等十数行,等于把着一个朝代的命脉。

    这样压倒性的优势下,不是女子为尊才奇怪。

    于称谓上不同的这点,姜照倒是不大在意,只略记了几个常用的。

    她更想摸透姜家可又不敢多问,只十分没用地旁敲侧击到自己还有个弟弟,连几岁也不清楚。

    姜照倒是还想多了解些,可已是夜幕四合之际,玉禾又催她就寝,于是只能带着一肚子的问题盥洗入睡。

    睡是不可能真睡的,姜照做梦般度过今日;既激动于明日便能上朝做官,又怕这些都只是黄粱一梦。

    她思绪万千,不免又想到了已经逝去的真姜照。

    说实话,姜照对她又愧疚又生气。

    愧于自己一来便顺理成章继承了她的一切,气于她活在这样的盛世竟为了一个男人自缢。

    姜照怒其不争,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评判她。

    姜华说出那句话后,姜照的心颤动又悲哀。她不敢想原本的姜照是如何忍着心痛去成全姐姐和裴少郞,或许她觉得他们的美满更重要,可那一刻她自己的世界也真真切切地塌了。

    虽无法洞悉她的心思,但用一个近乎玩笑的方式坚定地结束生命,姜照想她或许活得很痛苦。

    姜照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劝自己,罢了罢了,不想了,快快入睡,养精蓄锐。

    诚然催眠自己是没有用的,姜照依旧兴奋到大半夜点起蜡烛把折子读了好几遍。

    然后吹灯上床。

    过了一会儿又点起蜡烛将衣服首饰挨个儿试了一遍。

    然后吹灯上床。

    躺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点起蜡烛检查脖子上的伤,将玉容膏涂了一个指头那么厚,生怕明日影响了“威容”。

    然后“啧”一声,叉着腰暗骂自己没出息,吹灯上床并发誓这次真的不折腾了。

    她刚闭上眼睛酝酿出睡意,玉禾敲门进来喊:主君,天亮了。

    眼底挂着两坨乌青的姜照被洗巴收拾一顿然后塞进了马车里,一路上昏昏欲睡。

    她猛然惊醒时,手里抱着姜父的包袱,人已经站到了宫阶前。

    长阶连着殿门,门上挂着“坤安殿”,阶下两排威武神气的女侍卫。

    穿着黄甲的统领向姜照走了几步,她才一激灵,突然想起面圣要搜身;姜照抱着包袱飞快地想该如何狡辩。

    统领站定。

    姜照先发制人:“这个包……”

    “二少君安好,少君请。”统领行了个礼,向左一让步,示意姜照进殿。

    姜照抱着包袱啊了一声,一步三回头摇上了阶,满脑门的疑惑。

    她刚上月台,殿门便打开,一位和善的女官笑眯眯迎上来。

    姜照连忙举起包袱:“我这个包袱……”

    女官比她先开口:“二少君今天到的早呀,陛下刚下朝,您快进去吧。”

    姜照一头雾水,彻底懵了。

    她再次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刚迈过槛,迎面和一人撞了个结结实实。

    姜照被撞得七荤八素,揉着鼻子抬头一看,对方一副挺拔而高挑的武将身材,却配了张祸世的脸。

    那男子凶巴巴瞪着眼睛,硬生生将一双漂亮的凤眼瞪成了铜铃。身体气地呼哧呼哧,最后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再次撞开姜照,然后“霍霍霍”下了台阶。

    姜照目瞪口呆——至于吗?而且你霍个什么劲儿?疼的不是本少君吗?

    不过姜照今天心情好,她啧了两声摇摇头,觉得还是面圣要紧,于是大发慈悲放过了那男子。

    门槛一跨,还需再进里屋一道,姜照紧张得又正冠又拍灰,还眼尖发现了鞋上一块小的不能再小的污渍。

    她连忙抽出帕子,将包袱放在地上蹲了下去。

    “别放地上,放里面那个矮几上去。”

    姜照一抬头,里屋的门上靠着位女子,权威非凡,凌厉霸气。身着红黑相间的袍,袍摆上是金线与白玉勾勒的凰鸟。

    女子与姜照大眼瞪小眼。

    姜照:“陛……陛下?”

    凌度挑眉:“照儿转性啦?不过朕还是喜欢你喊朕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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