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天文塔逃走的。

    我忘记了该如何施展冰冻咒,当我拿出魔杖指着那只小精灵,念出了一句错误的咒语后,我感觉魔法顺着魔杖柄传递到了我的身上,被“冻住”的不是小精灵,反而是我。

    下一秒,小精灵发现了我们。它转过来,我看见了它的小尖脸和灯泡似的眼睛,它张开嘴巴,发出一阵尖细刺耳的叫声,翅膀震动着,做出攻击的架势。

    再然后,我就跑了。

    为了防止它飞过来扯到我的头发,我迅速地戴上了帽子,至于有没有把扎比尼推到身后挡着,我就不记得了。

    远离了天文塔的我感到神清气爽——我知道那只小精灵难不住扎比尼,他总不可能也和我一样恰巧忘记了冰冻咒该怎么念,只是日后再见面免不了要被他控诉我今日的不道义行为罢了。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看见一个矮胖矮胖的幽灵从格兰芬多塔楼的方向飘过来,嘴里还叽咕叽咕地低语着什么。等她离得近了,我才看清她的样子。那张脸是我见过的最忧郁阴沉的脸,被直溜溜的长发和厚厚的、珍珠色的眼镜遮去了一半。

    在我意识到她在往盥洗室去时,我大概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路过我身边,像是被吓到了似的发出了一声惊叫。

    “你看到啦?”桃金娘突然看起来很悲伤,“哦,不要再盯着我看了!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昨天我在镜子里看见我的额头上好像冒出来一个粉刺——也可能很久前它就已经在那里了。我不知道,它真的很明显吗?”

    “不——没有。”我否认道。

    “没有就好。”她的脸没那么紧绷了,“你急着去哪里呢?”

    “我没有着急。”我调整了几口呼吸——从天文塔一路飞奔到这里的确耗费了我好些体力。

    “那正好。你有长过粉刺吗?我在想办法把它们去掉,可是我发现我根本碰不到它们。”说到这她又难过地哭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让她格外伤心的事情,“天哪,过几天就是尼克的五百岁忌辰了,到时候一定特别热闹——可是我该怎么去呢,这个样子……”

    我试图安慰她:“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粉刺的。”

    “啊——是啊!不会有人在意我。”她又恼火又悲痛地大声说,“的确,不会有人在意我的,我干嘛要想这些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我明白。”她平静了下来,“但是我今天真的很愉快,你知道吗?终于能有个活人愿意同我说几句话了。最后——你愿意参加尼克的忌辰晚会吗?他会很高兴我帮他多邀请一些人去的。”

    “我很乐意,但是——”

    “拒绝也没关系的。”她苦闷地笑了笑,声音带上了些许哭腔,“我早就习惯了——你们应该更愿意参加学校的宴会。你不是第一个拒绝我的人——有时候直接的拒绝反倒没有那么令人伤心。他们几乎看见我就跑走了。”

    “不,我是想说——”我同情地看着她,“我不是不乐意去,但我是个斯莱特林,差点没头的尼克应该不会高兴我去的。”

    “怎么会呢!”她尖叫起来,“胡说八道。我有一个斯莱特林的朋友——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尼克也知道。”

    我吃惊极了:“我没听说过。”

    “你当然不会听说过。那时候我还——”桃金娘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我差点以为她又要哭了,“哎呀,你也可以带着你的朋友一起来,到时候就说你们都是被我邀请过去的,他会感动得发疯的。”

    “她们可能……会比较忙。”我隐晦地说道。我默默思量着,我去也就罢了,要是带上别人,到时候撞见哈利他们,八成会是一个剑拔弩张的局面。再说,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开口说上一句话呢。

    万圣节前夕,我没有跟着其他人去往拥挤的礼堂。我离开了休息室,往地下教室走去。

    过道点了一些细细的、黑乎乎的小蜡烛,燃烧时闪着蓝荧荧的光,显得阴森森的。每走一步,气温都在降低。我把衣服拉紧了裹住自己。

    我转过一个拐角,差点没头的尼克站在门口,身上披挂着黑色天鹅绒的幕布。他没有因为看见我而吃惊,想必哭泣的桃金娘已经告知过他了。

    “我亲爱的朋友,欢迎,欢迎。”他摘下插着羽毛的帽子,鞠躬邀请我进去。

    “忌辰快乐,尼克。”我说。

    地下教室里挤满了几百个乳白色、半透明的身影,他们在拥挤不堪的舞场上游来荡去,和着三十把乐锯发出的可怕而颤抖的声音跳着华尔兹舞。

    四个学院的幽灵都聚集在这儿,血人巴罗也在,他两眼发直地呆在一块空地。

    “你终于来了。”桃金娘飘然而至,“我告诉尼克你会来的。我已经担惊受怕半个小时了,幸好你来了。”

    “我已经答应过要来了。”

    “喂,桃金娘!”

    我向另一边的长桌子望去,哈利、罗恩和赫敏都在那里,在他们面前,戴着鲜艳的橘红色晚会帽、打着旋转的蝴蝶领结的皮皮鬼正站在半空中,对着桃金娘吼叫道。

    桃金娘绷着脸朝他走过去,我也跟了上去。

    “怎么?”

    “你好,桃金娘。”赫敏用假装很愉快的声音说,“很高兴在盥洗室外面看到你。你也来了,柯伊。”

    “格兰杰小姐刚才正议论你呢——”皮皮鬼狡猾地在桃金娘耳边说。

    “我正在说——在说——你今晚的样子真漂亮。”赫敏狠狠地瞪着皮皮鬼。

    “你们在取笑我。”桃金娘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别人在背后叫我什么吗?肥婆桃金娘!丑八怪桃金娘!可怜的、哭哭啼啼、闷闷不乐的桃金娘!”

    “你漏说了一个‘满脸粉刺的’。”皮皮鬼咯咯直笑。

    “快滚开,皮皮鬼。”我担忧地看着桃金娘伤心地奔出了地下室,“哦不,她今天明明挺开心的。”

    皮皮鬼追在后面,用发霉的花生砸她。

    “你真讨厌。”我大喊。

    “哦,天哪。”赫敏难过地说。

    哈利扯了扯嘴角,他好像很冷,嘴唇发白,看上去有点尴尬:“我们没想到你也在。”

    “是啊,我们已经很久没说上话了。”我看了一眼盘子里大块大块腐烂的鱼和托盘里烤成焦炭的蛋糕,抽动了几下鼻子,难闻的气味趁机钻了进来。

    “因为你说我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的。”罗恩被冻得牙齿嘚嘚地打战,“——天哪,我再也受不住了。”

    我从桌子上拿出一个果酱罐,把里面那团黑漆漆的粘稠物倒了出来,递给了赫敏。她非常聪明地变出了一捧蓝色的火焰,周围顿时暖和了许多。

    “我确实是那么认为的。”我的眼神飘忽不定,“但是——”我迟疑着,“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桃金娘对我说,她曾经有一个斯莱特林的朋友。”

    他们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让我突然意识到,好像我们几个学院之间,本就没有必要非得搞得像是苦大仇深似的。”

    “可是一直都是如此。”哈利说,“马尔福很讨厌,你知道吗?他用很难听的话——”

    赫敏马上打断了他:“别提了,哈利。”

    “因为他是马尔福。”我抿了抿嘴唇,“——我不是在替他说话。我在想,或许斯莱特林里也有些人深受偏见所害,他们很可能并不是真的歧视混血和麻瓜,如果你去问他们,说不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只是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在告诉他们麻瓜是邪恶且低贱的、巫师是良善且高贵的,仅此而已。”

    “好吧,但是——”哈利张了张嘴巴。

    “马尔福是个坏种,是个十足的混蛋,还有他的小跟班也一样,这件事是确定的。”罗恩接着补充道。

    我叹了口气。“我不能否认这一点。但是至少在这里,在现在——”我看着聊天的幽灵们,“我感觉挺舒服的,除了这些食物和过低的温度。”

    “我能明白了。”赫敏咬着牙,乐队又吱吱呀呀地开始演奏了,“——哦,还有这不动听的音乐。”

    “我们走吧。”哈利说。

    我们一边向门口退去,一边对每个看着我们的幽灵点头微笑。

    “布丁大概还没有吃完。”走在过道里时,罗恩满怀希望地说。

    哈利忽然踉跄着停下脚步,抓住石墙,环顾四周,眯起眼睛在光线昏暗的过道里上上下下地寻找着什么。

    “哈利,你怎么——”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先别说话——”哈利急迫地说,“听!”

    罗恩和赫敏呆呆地注视着他。

    “走这边。”哈利喊道,撒腿跑了起来,跑上楼梯,跑进门厅。罗恩和赫敏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奔上大理石楼梯,我不急不缓地走在最后,抬起头向楼上看去。

    礼堂里万圣节宴会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我耳边。这个时间,我知道该发生什么了。

    密室开启了。

    他们飞奔着上了三楼,而我转身就朝着他们的反方向——斯莱特林的休息室去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学生们不谈别的,整天议论墙上的字和洛丽丝夫人遭到攻击的事。

    不知怎的,我的心情愈发沉重了。

    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悄悄上了三楼。在写着“密室已经被打开”的那面墙上,靠着一把空椅子——费尔奇一直在这里守着。

    我停在椅子面前,抬头盯着墙上的文字出神。

    不知道金妮现在怎么样了,我想。前段时间偶然在校医院门口见过她,她看上去病殃殃的,一副失了魂似的没精打采的模样。

    我知道她不会出什么事,只是愧疚如潮水般向我涌来,将我折磨得身心俱疲。

    “你好,柯伊。”

    我打了个激灵,转过头去。邓布利多站在走廊尽头,手背在身后。

    “学校出了些状况,在万圣节宴会的那天晚上。”他平和地说,“你没有参加宴会,但也应该听说了。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这么晚在走廊里闲逛。”

    “对不起,教授。”

    “要去我的办公室坐会儿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先行上了楼,于是我默默跟在了后面。

    “你看上去心事重重。”邓布利多剥了一块糖丢进嘴里。

    我沉默不语地低着头。

    他也不着急,半晌才主动打破了沉寂:“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吗?”

    “是的。”我不愿向他撒谎,因为我知道他总能发现端倪,“我知道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但是我没法改变它,又做不到毫不在意。”

    “那你试过改变了吗?”

    “什么?”我木讷地看着他。

    “你觉得自己像个神明吗,柯伊?站在天文塔顶似乎就能把整个霍格沃茨尽收眼底。每天、每分、每秒,都在你的预料之内,但是没有人能够让你分享这一切,你好像很孤独。”

    “不。”我想要否认,“如果我尝试做些什么,那事情就会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到时候什么可怕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这世间没有神明,没人能掌控一切,没人能洞悉事态的发展。这是件很玄妙的事情,柯伊。你在畏惧什么呢?你要知道,自从你诞生在这个世界起始,你就是因果之中的一环,你多吃一块烤土豆、多照一秒钟镜子、多睡一分钟觉,都可能会影响到接下来的一连串事件。”他幽幽地说道,“那么为什么不肯做自己呢?”

    邓布利多深邃的蓝色眸子直视着我:“改变,也未必是糟糕的。”

    “那枚钥匙,它变形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它变成了一本书。”

    “把它看完吧,柯伊。”邓布利多说,“等到你弄明白如何使用它时,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它可不仅仅是一本书。它的确是一把‘钥匙’——通往时间尽头的钥匙,也是通往答案的钥匙。大概也只有你,才能正确地使用它。我希望你能够自己发现,一年级的时候我没有和你透露什么,因为伏地魔依附在奇洛身上。”

    “所以——”我感觉自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紧张又激动的情绪,以至于我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

    “我认识你的父亲和母亲。”他叹息着,“他们在巫师大战的时候不幸被伏地魔所杀,就在1980年五月,你出生后的一个月,他找到了他们。事实上,我不清楚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枚‘钥匙’,他们希望我能在你十一岁踏入霍格沃茨的时候把它交给你。”

    “‘他们’?”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是的,”他说,“他们为了摆脱伏地魔的追杀很早就离开了英国,但他逼得很紧,他们在哪里都并不安全。所以你一出生,他们就找到了一个麻瓜——你现在的‘母亲’。他们希望能把你隐藏在麻瓜世界中,这样伏地魔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了。”

    我沉重地呼吸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心脏砰砰直跳。

    “所以,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我的嗓音沙哑低沉,“哦,对了,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我盯着邓布利多,眼睛酸涩又胀痛:“所以——那段记忆,是他们强行给她灌输的,是不是?”

    邓布利多兴许以为我会因听到我父母死亡的消息而难过,他讶异地看着我,意外于我的愤怒。

    “事实上,那个男人,照片上那个男人,他根本就不存在——”我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说出的这些话,以至于有些头晕目眩,“你知道他们做了那样残忍的事,你也任由他们那么做了,对吗?”

    我使劲抹了一把脸,手心湿漉漉的。

    “你们以为有了魔法就可以为所欲为,把麻瓜当成工具,这一点儿都不公平。”我大声说,“你们根本没把她当成一个‘人’,你们没想过她根本不愿意承担这一切,她的生活原本可以不用这样。如果我的生命是用这种方式换来的,那还不如一早就被伏地魔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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