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如何不想她
（温情提示：女主视角的番外，尽量不带剧版剧情。此文挺长，希望不会打扰你接下来的事情。）
那是她过的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她以前不喜自己的身世过往。林书娟，自小失去双亲，怎么长大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有认知以来，就跟着张玉泉先生学艺。听师父说，她以前被一个平剧大杂院里的林姓女先生捡到。本来想看看能不能养出个贴心的，没想到这女娃开口晚的离谱，费心养到三岁多，还不会说话。就不想养了，费劲。
后来顺手把她丢在某军阀太太堂会后门的河边。那位评弹南首张玉泉先生堂会热场，早早从堂会后门撤走时遇见了这个女娃，心软的抱回了家。
师父那时左思右想，回去说服师母要收留她做弟子，还劝说平时当她是个大姐姐还能陪他们新出生的女儿海沫玩。于是女娃就留下来了，张先生还赐名叫书娟。张玉泉先生亲自教她开口，教她评弹，教她陪海沫一起玩耍。师母对她亦不错，头几年虽然物资紧缺，但师母也没有少食短衣苛待她，只是终不会像对待亲女海沫一样对待她。
师父家人总笑她贵人语迟，海沫虽然开口晚，可其实她什么都懂。后来师父家又有了弟弟，更加热闹。海沫唯有刻苦学艺，兼或帮着照看弟妹，还替师母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
不由己的身体，好像随了意志，抽条式的长成纤纤模样，不敢兀自生病。
那个时代，人人如苍海浮萍，无根不由己。
书娟的师父张玉泉因为一次危险言论，一家几乎全都惨死于日本人的手中。20岁的林书娟咬着牙居然真靠自己的小聪明，带着弟弟逃出浙江。那时弟弟才15岁，孤苦无依的两个孩子，只靠姐姐一路弹唱，生计艰难。后来弟弟义无反顾参了军，为了国仇家恨，也为了他唯一的亲人，书娟阿姐。没过两年弟弟在军校表现优异，姐弟俩的生活才过得好些。也是机缘巧合，弟弟还被军中大力培养为炙手可热的空军士兵。
后面的事，大家多少也知道了。
之后，随着“表嫂”来到顾园，被逼冒充张海沫。她虽是受了威胁，可内心却有了些许荣誉感，因为她觉得，她和阿弟精神上是站在一起的，站在抗日救国的战线上。
阳光暖衣的一天，海沫刚到顾园没多久，精神还很紧张，就在园中练琵琶。刚练热了手，微抬头就见顾家少爷顾易中，随着管家走进了她的眼里。
她唱过很多爱情故事，怎么会不懂呢。
可那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翩翩君子，过于耀眼，又有心上人，她，不敢靠近。
乱世中的日子，风云瞬息间，斗转星移变。张海沫眼睁睁地看着顾家少爷，从一个世人钦羡的富家公子，就这么走到人人喊打的境地，做了一名亲日汉奸。
她直觉顾易中不是汉奸。海沫是多年在江湖上讨生活的女子，直觉无一不准。也念着顾伯伯的恩情，凭着一腔义气，从车站回来帮着顾易中料理后事。
尘埃落定后，她才想起错过那一趟火车，身上便再无分文。
于是找了家书场，在风苑做事，给当地名师叶先生暖场。世上再无亲人，在哪里都一样，回哪里也都一样。
书场杜老板提醒她，某先生闲时来书场听书，回回特务做派似的坐镇，那些光裕社的场闹，都被他吓退了，海沫每每听到就想笑。
而顾易中喜欢海沫唱的新俞调《描金凤》。他从小听评弹，虽说不上堪比顾老爷子的懂行水平，可也是能听出好坏的。海沫的唱词吴侬暖语，婉转悠扬，故事情节充满了救人危难的曲折与真心相助的动人，这书是弹词龙凤书的代表作。
顾易中觉得，也可以是张海沫的代表作了。
来的多了，海沫便能时时抓到他的身影。
有座时就买座，无座时顾易中就挨在园中不起眼假山旁的廊柱，还有几回就靠坐在石桥栏杆上。有时听不到完整一回，就不声不响离开了。也有等到她唱完下场，路过碰面时就塞给她一些钱，问问她在这里有哪些不便，他总想找机会帮她。一般说了几句，也就说不出什么话了。
几个月后，海沫偶尔见顾易中，见他一次比一次消瘦。她知道顾园现在根本没人照顾他。可顾易中却跑来书场顾着她的生意，心里慢慢起了涟漪。
她想：
【顾易中现在算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一个，怪可怜的。既然顾伯伯收她做义女，她还是有义务照顾着顾易中这个义兄的，算是师出有名。
而且如果搬回去.....朝夕相处，他总会喜欢我的吧？就像我喜欢师父，师娘，小海沫，弟弟一样。】
一日，顾易中早上怀疑自己没睡醒，不然顾园怎么会有看不见的田螺姑娘，帮他挤牙膏备早点，然后微一闪神儿，愕然看到走进后堂的海沫。她一身居家打扮，连耳环都没带。
顾易中脑子里彻底宕白了，无措好一会儿，才想起前几日那些爱国学生的言论，不愿海沫因为自己坏了名声。
沉声道：“海沫，你怎么回来了？你...你不能住顾园。我一会出去外面给你租套房子。我现在，已经臭名昭著了，你跟我沾上丁点关系，对你以后都.....”
“我是顾伯伯的义女，你认不认？”
顾易中把目光仓皇移开，不敢搭腔。
“反正顾伯伯那天已经当着众多叔伯好友，乡里乡亲，认下我这个干女儿了。顾伯伯说这里以后就是我家。我可有整个顾园的所有钥匙。”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白说了吗？”顾易中语气有些着急，也有些恳切。
“现在外面的人已经视我为顾家人了，还撇的干净吗？我是认你做义兄的，我是顾家人，想踏踏实实的住在顾园，你不会想翻脸不认人吧。你放心，我就帮你管管家，又不会干扰你的工作和生活。你若还是不认，那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可以搬走。”
顾易中被说的气不打一处来，眼睛提溜乱转找说辞。
“可顾园就我们两个人住着，你就不怕外头...”
“你都敢去九十号上班，还在意别人怎么说？”
一句话怼的顾易中像撒了气的皮球，琢磨着怎么重振旗鼓。
“我是要去风苑唱评弹的，自己能养活自己，咱们两个谁也没恩惠谁昂~”
海沫很勇敢地说完，恰逢此时卖菜的人上了门，海沫立即应着声给人开门去了。
顾易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人就跑没影了，想好的说辞没人听了，慌愣地手都不知道放在哪。
他气恼的端起碗喝粥，大眼一转才想明白过来，这姑娘怕不是有备而来，想好所有堵他的话了吧。间或还听到她在外面佯装不在意地随口说着“顾园的小花小草啊，你们可真可怜，才几个月不见，就荒了一样。那边的柳树说你呢，你好歹是顾家的柳树，几个月没见怎么就垂下头了，站直了给我。”
顾易中这边听着她吆喝表演似的，见不着人，就听她声，在外面“指桑骂槐”，心里嘀咕：
【杨柳本就是垂头柳，站直了像什么样子。】
嘴角终是崩不住地笑了出来。
从初春走到深秋，好久了，顾园这才有了生机。
海沫知道顾易中和肖小姐一直没断联系。只要顾易中心不在焉的跟她吃饭，她就猜到他和肖小姐准有事。这不是她有资格可以过问的，可她心里总有些不自在，便找书读拿报看，转移注意力。
渐渐地，顾易中也发现，海沫能识文断字。
日子过了没两个月，谁做饭，谁洗碗，谁施肥，谁打虫。两个人在尴尴尬尬中还是养出了些默契。唐唐突突间，也生出了亲近。
生命中有些大事就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发生。顾姐姐死了，顾易中抱回了外甥，叫他军生。海沫的表嫂绑了海沫威胁顾易中办事。表嫂几日以后也没了。顾易中准备离开苏州，不带她。
海沫很伤怀。她不明白怎么转眼间，又剩她一个人了。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直到她被疑中统特务，抓到九十号牢房坐在那把电椅上，她才有了些实感，原来24小时之内，她的境遇可以翻天覆地。昨晚还在伤怀自己一个人活着没意思，现在听着旁边两个人在遭遇严刑拷打，她的四肢吓到发抖，却生出了想活下去的心。
而另一边，顾易中在与近藤和周知非的对峙中，发觉不经意间，他对海沫也生出了亲人般的在意。他想让她活着，好好的活下去。为了让她活下去，他可以和她成婚。他遗憾，也庆幸，自己还能有这样一个选择。
海沫在牢房看到顾易中站在她面前，恍如隔世。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心里想：
【他来救她了。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我还不还的起？】
顾易中则看着她如小鹿被捕时的惊恐，整个四肢僵硬，整个身体都紧绷的无法站起。他伸出手，搀搂着她走出了九十号。他的每一步都在庆幸：
【她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失去的最后一个亲人。】
结婚后，顾易中头些时候总想在顾园移栽山茶树，着实折腾了几个月。可山茶喜半阴，适宜在疏林下生长，而顾园采光好，尝试多次移栽，终不得活。顾易中才在半年后放弃了。
海沫在顾园主要承担起照看军生的任务。一年又一年，三岁多的小孩儿，可算是听得懂人说话了。小孩出生这两年，格外粘她。海沫每日也就能摸琴练上将将一小时，还得是在军生高兴的时候，千方百计按住小孩在旁。她还得叮嘱：“你不准离开我视线半步，懂不懂?”军生每次都憨憨地点点头。
顾易中偶尔见到海沫跟特务似的，那架势，在顾园凉亭下一边练琴，一边盯着军生。四季不动。
他在家时，会主动抱走军生，不打搅海沫。终有一冬日，忍不住说：“你要不，在屋里练吧，冬夏也舒服些。”
海沫手上没停，摇摇头：“练功不可贪图舒服。堂会多在户外，师父说，就得在自然条件下苦练。我已经懈怠了。以前不出堂，都是整日整日的练呢。”说完苦恼的低下头。
顾易中看着她半晌才抬起头，抱着孩子回屋，坐在床上，非常严肃的教训道：“你能不能每天老实点，别捣乱，让舅母多练练琴。严肃！不许笑！”军生每次都憨憨的一边笑的前仰后合，一边点着头。好像舅舅在逗他玩一样。第二天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唉，没辙。
军生开口也晚，总是说话不利索。海沫因为自小的阴影，便时常带军生四处看病。看了大半年，总不见好。后来找到圣玛丽医院苏州分院的洋医生。
看病那天，海沫特意叫上顾先生，顾易中年轻时留洋海外，他在好当翻译。
看病时 医生看着他们夫妇清淡的交谈。以为他们家庭关系冷漠。便说（英文）：
“小孩子表达欲是受家庭关系影响的，和睦畅言的家庭氛围，会有效的引导孩子开口参与。参与的多自然说得好。男士你留下多说几句。”
待屋里就剩顾易中一个人时，医生才敞开了指出：“你的妻子也是孩子语言启蒙很重要的一部分。孩子平时她带的比你多吧。你若对她不好，不能让她开怀，她便不敢言语，不表达自己，孩子也就...随母亲。这就是潜移默化。”
顾易中听完，慎重的点了点头。
回了顾园，顾易中趁着小孩午睡的空档，单独找海沫聊了聊。说了说小孩学说话的一些重要事项。内容言简意赅就是【我们作为军生的重要家庭成员，夫妇两个人在家要多聊天，小孩才会愿意参与进来。才会主动开口表达。反正以后他们在家多说话，甭管什么话，就算是废话也要多说一点。】
就这么两人傻傻的约定好了军生的治疗方案。
第二天，顾先生一早见到海沫在吃饭，一边还在看报纸。他就没话找话道：“多看报好啊。军生以后要向舅妈多学习啊。”海沫尴尬的抬起头看了看军生，一副傻呵呵没听懂的样儿，又看着顾先生半晌，还是没忍住一个白眼，低下了头硬着头皮回：“对，军生，今天等你舅舅回来教你识字，明天我就教你读报。”
顾易中从那个白眼和回话中，听出了海沫的嘲笑，嘲笑他尬聊。只能讪讪的笑了两声，低头继续喝粥了。
自从这次不算完美的尝试后，顾家两人像达成某种默契一般，当着孩子面经常凑在一起闲话。一个起了头，另一个就不让话掉地上，渐渐的竟然都习惯了彼此的陪伴。后来顾易中还鼓励海沫，让她多多表达内心的感受，小孩子感受到她的情绪，才会多说话。
海沫心里一动，她想借这个契机，是否也能尽情表达爱意呢。水滴石穿，总能打中他的心吧。
可海沫终究是个含蓄内敛的人，表达爱意还能多么明目张胆，一次次说出撩拨他的话，其实每回她也就能挤出那么一两句，可顾易中从来不接招，恍若未闻，打着岔就说到别处去了。
海沫有次吃饭，大着胆子凑近，想给顾先生擦嘴，顾易中大震。轻声道：“别。”
其实也就一个字，便足以击退海沫两三年的信心和勇气。
情感的流动，是要建立在两人态度对齐的基础上。可海沫短时间内打了退堂鼓。唉，时机错过，便要等待不知多久的下一次。
最近顾易中参与特务行动受了枪伤，卧室内，他坚持要睡沙发，海沫便守在旁边三天。沙发对面的床铺叠整的一丝不苟，未曾打开。后来他大伤小伤不断，即使顾易中不再高烧不退，她也还是这么守着他，怎么劝她睡觉都不听。
顾易中只能默默的在沙发边准备了一个躺椅，希望她能坐的舒服些。没想到海沫后来真是爱上了这个躺椅，只要和顾先生卧室叙话，她就坐着那儿。平日晒太阳她也将躺椅搬到园中。要不是书房距离太远，估计她也愿意搬到书房去。海沫好像在躺椅中才能放松妥贴。
只有顾易中一人知道，她自小学评弹，颈椎和脊椎都有了损伤。她平时不管在家还是在外，坐立都娉婷有度，即使在书房看书，她也是亭亭玉立的模样。可是顾易中希望，她过得好。希望她挺直的腰杆能弯一弯，靠一靠。
顾易中便拾起了五六年没碰过的木工器具，亲自打了两把躺椅。在书房和庭院各备了一把。
军生开始上起幼稚院了。海沫白日除了练琴，便无事可做，时常到书房转转。顾易中的那些模型是宝贝，她可不敢碰。就四处找有兴趣的书翻着看。红楼梦她不喜欢，三国她又看不懂，最后捡起了西游记。名著书本太厚，在躺椅上端着看挺沉的。
顾易中下班进了书房，坐在一旁沙发倒了茶，习惯了没话找话道：“喜欢看西游记啊？”
“嗯~就这个有意思。”海沫在躺椅上轻声敷衍他。
顾先生一边喝茶一边晃神儿，听着夏末屋外的知了，蛐蛐，青蛙齐歌唱，他莫名觉得惬意，很想留住这一刻。半晌扫了海沫一眼，她还沉浸在齐天大圣的魅力中。就看她一会左手托书，右手轻轻甩手，一会又换右手举书，左手轻摇手腕。看似竟比练琴还累。
顾易中实在看不下去了，去军生卧室拿了的两个小枕头回来，冷不丁的抬起海沫的胳膊，将枕头塞进去，然后将书架在枕头上。
“平时聪明劲儿都跑哪去了，不会偷懒啊~”顾先生唠叨一句转身回书案边坐下，开始准备看他的书。
海沫仰头瞥了眼他，才回过头继续看书，半晌才回：“你怎么不拿自己的枕头啊，书多脏啊，再把孩子枕头染脏了。”
顾易中看着她没心肝的头顶，气笑了。海沫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笑声，也跟着不识好歹地傻笑起来。笑声和屋外的虫鸣在这一夜，
竟，相得益彰。
顾易中后期越来越受到九十号高层重视，让他参与编纂特务培训教材。海沫当着他的面看了好几次，觉得有意思，偶尔晦涩难懂的描述，她就直言问。渐渐的，顾易中就将教材写的白话了很多。受到了特务培训学员的喜爱，毕竟那个年代能识文断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海沫则在家，很容易的读完了整套培训教材。
顾易中啊，他杀过人。做特务久了，逢年过节他都不敢去寺里了。偶尔也会露出凌厉的眼神。曾经不小心被军生看到过，吓哭了好几次。海沫总烦闷的抱怨：“我真想给你拍下此刻的眼神，可惜我不会用相机。”顾先生此时就不搭腔了，他是有些后悔，没阻止她看那些特务教材。
时年过半，他们的假婚姻，算迈入了第八个年头，这几个月出的事太多了，海沫表面宽慰他，夜里却越发睡不安稳，梦里时常呓语。
每每这时顾易中都会惊醒过来，走到海沫床边，只要看到她蜷着整个身体，就坐下来，轻轻的拍着海沫的被子。这还是军生三岁那年，有次顾先生午后提早下班，回到卧室换衣服。看到海沫在床上午休，整个身体蜷起来，睡得不安稳。可能怕军生掉下床，便把他围在床内侧。可小军生早就醒了，坐起来一手玩着手绢，一手轻轻拍着海沫的身体，状似在学大人哄孩子睡觉。
顾易中看着很有意思，就把小孩儿抱了出去，可军生挣扎着还往屋里跑，阻止半天，小孩才磕磕绊绊解释清楚，原来舅妈蜷着身体睡觉，不舒服，老做噩梦。外甥虽然小，也想学着每回临睡前舅母哄自己睡觉那样，轻轻拍着她，舅妈就能舒展开身体。
顾先生竟然抱着孩子回了屋，做试验一样，安抚的轻轻拍了拍海沫。床上的人居然真的舒展开身体，眉头也跟着舒展开了。顾易中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玩意儿，刚才还觉得有意思。
一晃神儿，回忆的久了，手上力度使大了，把海沫给拍醒了。海沫朦胧间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顾先生尴尬的收回手：“刚才口渴起夜喝水，你要不要也喝点。”顾易中尴尬的把自己的水杯递到她嘴边。
海沫知道没大事，轻轻抬手一阻，就把杯子推回“吓我一跳，不喝了，赶紧睡觉吧。”海沫咕哝梦语的躺回被窝继续睡。
顾易中没想到平日脾气见长的海沫，睡觉后的脾气却是这般好。不像他，其实是有起床气的。大概只有同住一屋的海沫，见识过。
顾先生口干的灌下一杯水，回沙发床看着对面床上的鼓包，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睡下。
时光走进了一九四五年的九月，苏州人民满街欢呼放鞭炮庆祝，日本投降了。
而海沫在街上站着，四下环顾心茫然，她试过很多办法，都见不到顾易中，顾易中被国M党抓到狮子口监狱，就等过后开庭宣判。她绝望的要了份报纸，想看看是否能通过寻人启事，对接上wo党。
没想到，绝境逢生的发现了接头暗语。海沫才又抖了抖精神，挨过两天去赴约。
后来的大半年里，她满中国的跑，找罗司令，找律师，找证人。眼窝都凸显出来了。黄天不负有心人，顾易中终于洗脱了多年汉奸的骂名，得以正身正名，顾园之隐情也终是大白于苏州，大白于天下。
日子本该会越来越好的。
可....那天，河中倒影虚虚实实，就像那时顾家夫妻的关系，只有苏州河的鱼儿知道，只有他们心里清楚。顾易中听到海沫想做回自己时，不敢私心留下她了。一个女子为了他，为了军生，为了顾园已经假做他人十年了，费心照顾一大家饮食起居。一个女子有几个大好十年。他就是天王老子，也没脸留人了。
顾易中暗自神伤的回到顾园，坐在书房的躺椅上愣神儿，心里像破开了一个大洞，一股无形的风往里灌。带走了他的思绪，情绪，眼泪。他甚至觉得他不该掉一滴泪水，他该为她高兴的。她做回了自己，这就值得高兴。
后来军生跑进书房，爬上他的腿，坐在他跟前，递给他一张纸条。见他不动，就展开纸条，举到他面前。
顾易中觉得字条上的文字都陌生了，像个小学生，读了三遍，才读明白了那句话。
【小茉莉读不懂山茶花，北山风也吹不到南山尾?。】
他从没有和谁提过，肖若彤像山茶花。可那又怎么样呢，顾园里种不出山茶树。
他也没跟人提过，他这几年逐渐喜欢上了茉莉花。因为海沫总将茉莉做粥做点心。那时有人解释说：“茉莉花气香味淡，气上透顶，下至小腹，解胸中一切陈腐之气，辟秽浊。”简单来说就是茉莉花可以平肝解郁，理气止痛。
顾易中更没有和别人提过，他曾看过一本游记，里面记载着，在一个叫菲律宾的国家，茉莉花被称为三巴吉塔，据说是一个小伙子，接受姑娘的爱意，将茉莉花送给她，并告诉她三巴吉塔含意为
“我答应你”。
END
（向下继续）
【小番外】
1
那天顾易中抱着军生坐在躺椅上说了好久话。无意识地讲着天南地北的故事，后来无意间看向窗外初生的月亮叹声道：“不知道你舅妈钱带够了没有？”这句话好像是偷跑出主人的意识，就这么说给了一个小孩子。
军生则得意一笑，掰过舅舅的脸，认认真真的奶声道：“我往舅妈的琵琶那个洞里，塞了好多根那个那个，黄色的钱块。”
顾易中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连说带比划问：“你说的是金条，那个黄金块，对吗？”
“对，就是舅妈以前藏在首饰盒里的金块。黄黄的。”
顾易中抱着军生忽的站起来，举高高了几次，逗得军生乐了半天。“小军生，你干的真棒。你做的非常正确，这样你舅妈以后....起码这两年就不会受苦了。”
外甥的小脸瞬间就不笑了：“舅妈只说回老家看弟弟，怎么需要两年吗？这么久啊，她能不能早些回来啊~”说着眉眼一皱，咧嘴就哭。顾先生本来就伤心，又哄小孩到了深夜，而他自己，睁眼到了天明。
2
自海沫离开后，顾易中胡须清渣，再没有剃干净过。小军生的鞋，左右脚也没穿对过几次。
3
海沫回来那天，顾易中也坐进船里，坐在她对面。阳光洒进来，眼镜边缘晃出了一层层光晕，二人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顾易中不清明的开了口：
“你回来看我了？还是我又在做梦。”
“你怎么是这般梦痴模样？”
“海沫，我想你了。”
“我叫林书娟。”
“好，我今后唤你书娟。”
4
书娟回顾园后，军生的舅舅摇身一变，变成了狗皮膏药。总是粘着他舅妈，走哪跟到哪。舅母洗碗顾先生就跟着擦碗。她洗衣服，他就跟着晾衣服。她做饭他就打下手。好像一步都不能离开。可是又那么的彬彬有礼。
5
“你可知，书娟本人我今年几岁？”
“不知道。你几几年生人？”
“我比你大两岁。”
“什......不可能。”
“真的，快，叫姐姐。”
“别胡闹。”
每次说到这里，顾先生总有办法岔开话题。
6
做真夫妻久了，每次想行事，顾某人就磨在她耳边喊姐姐。用低声炮轰她。
可在每次激情澎湃时，又逼她喊哥哥。
世人啊，都有三副面孔。一副在外，一副在家，还有一副，在爱人面前。
7（军生视角）
舅妈后来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舅舅最后决定不生孩子了。军生听到这隐情，已到了上大学的年纪。暗骂自己小时候不懂事，央着舅母曾说过不想要弟弟妹妹，简直不是人。
自那天后，他就改口唤顾氏夫妇二人为爸妈。
任谁都无法动摇。
终。
【注解】
1.标题确实没想出来，也确实喜欢这首歌。
2.肖若彤喜欢山茶花。
3.书娟比顾易中实际小两岁。
4.军生真是个好孩子，后来子承父业。
那是她过的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她以前不喜自己的身世过往。林书娟，自小失去双亲，怎么长大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有认知以来，就跟着张玉泉先生学艺。听师父说，她以前被一个平剧大杂院里的林姓女先生捡到。本来想看看能不能养出个贴心的，没想到这女娃开口晚的离谱，费心养到三岁多，还不会说话。就不想养了，费劲。
后来顺手把她丢在某军阀太太堂会后门的河边。那位评弹南首张玉泉先生堂会热场，早早从堂会后门撤走时遇见了这个女娃，心软的抱回了家。
师父那时左思右想，回去说服师母要收留她做弟子，还劝说平时当她是个大姐姐还能陪他们新出生的女儿海沫玩。于是女娃就留下来了，张先生还赐名叫书娟。张玉泉先生亲自教她开口，教她评弹，教她陪海沫一起玩耍。师母对她亦不错，头几年虽然物资紧缺，但师母也没有少食短衣苛待她，只是终不会像对待亲女海沫一样对待她。
师父家人总笑她贵人语迟，海沫虽然开口晚，可其实她什么都懂。后来师父家又有了弟弟，更加热闹。海沫唯有刻苦学艺，兼或帮着照看弟妹，还替师母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
不由己的身体，好像随了意志，抽条式的长成纤纤模样，不敢兀自生病。
那个时代，人人如苍海浮萍，无根不由己。
书娟的师父张玉泉因为一次危险言论，一家几乎全都惨死于日本人的手中。20岁的林书娟咬着牙居然真靠自己的小聪明，带着弟弟逃出浙江。那时弟弟才15岁，孤苦无依的两个孩子，只靠姐姐一路弹唱，生计艰难。后来弟弟义无反顾参了军，为了国仇家恨，也为了他唯一的亲人，书娟阿姐。没过两年弟弟在军校表现优异，姐弟俩的生活才过得好些。也是机缘巧合，弟弟还被军中大力培养为炙手可热的空军士兵。
后面的事，大家多少也知道了。
之后，随着“表嫂”来到顾园，被逼冒充张海沫。她虽是受了威胁，可内心却有了些许荣誉感，因为她觉得，她和阿弟精神上是站在一起的，站在抗日救国的战线上。
阳光暖衣的一天，海沫刚到顾园没多久，精神还很紧张，就在园中练琵琶。刚练热了手，微抬头就见顾家少爷顾易中，随着管家走进了她的眼里。
她唱过很多爱情故事，怎么会不懂呢。
可那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翩翩君子，过于耀眼，又有心上人，她，不敢靠近。
乱世中的日子，风云瞬息间，斗转星移变。张海沫眼睁睁地看着顾家少爷，从一个世人钦羡的富家公子，就这么走到人人喊打的境地，做了一名亲日汉奸。
她直觉顾易中不是汉奸。海沫是多年在江湖上讨生活的女子，直觉无一不准。也念着顾伯伯的恩情，凭着一腔义气，从车站回来帮着顾易中料理后事。
尘埃落定后，她才想起错过那一趟火车，身上便再无分文。
于是找了家书场，在风苑做事，给当地名师叶先生暖场。世上再无亲人，在哪里都一样，回哪里也都一样。
书场杜老板提醒她，某先生闲时来书场听书，回回特务做派似的坐镇，那些光裕社的场闹，都被他吓退了，海沫每每听到就想笑。
而顾易中喜欢海沫唱的新俞调《描金凤》。他从小听评弹，虽说不上堪比顾老爷子的懂行水平，可也是能听出好坏的。海沫的唱词吴侬暖语，婉转悠扬，故事情节充满了救人危难的曲折与真心相助的动人，这书是弹词龙凤书的代表作。
顾易中觉得，也可以是张海沫的代表作了。
来的多了，海沫便能时时抓到他的身影。
有座时就买座，无座时顾易中就挨在园中不起眼假山旁的廊柱，还有几回就靠坐在石桥栏杆上。有时听不到完整一回，就不声不响离开了。也有等到她唱完下场，路过碰面时就塞给她一些钱，问问她在这里有哪些不便，他总想找机会帮她。一般说了几句，也就说不出什么话了。
几个月后，海沫偶尔见顾易中，见他一次比一次消瘦。她知道顾园现在根本没人照顾他。可顾易中却跑来书场顾着她的生意，心里慢慢起了涟漪。
她想：
【顾易中现在算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一个，怪可怜的。既然顾伯伯收她做义女，她还是有义务照顾着顾易中这个义兄的，算是师出有名。
而且如果搬回去.....朝夕相处，他总会喜欢我的吧？就像我喜欢师父，师娘，小海沫，弟弟一样。】
一日，顾易中早上怀疑自己没睡醒，不然顾园怎么会有看不见的田螺姑娘，帮他挤牙膏备早点，然后微一闪神儿，愕然看到走进后堂的海沫。她一身居家打扮，连耳环都没带。
顾易中脑子里彻底宕白了，无措好一会儿，才想起前几日那些爱国学生的言论，不愿海沫因为自己坏了名声。
沉声道：“海沫，你怎么回来了？你...你不能住顾园。我一会出去外面给你租套房子。我现在，已经臭名昭著了，你跟我沾上丁点关系，对你以后都.....”
“我是顾伯伯的义女，你认不认？”
顾易中把目光仓皇移开，不敢搭腔。
“反正顾伯伯那天已经当着众多叔伯好友，乡里乡亲，认下我这个干女儿了。顾伯伯说这里以后就是我家。我可有整个顾园的所有钥匙。”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白说了吗？”顾易中语气有些着急，也有些恳切。
“现在外面的人已经视我为顾家人了，还撇的干净吗？我是认你做义兄的，我是顾家人，想踏踏实实的住在顾园，你不会想翻脸不认人吧。你放心，我就帮你管管家，又不会干扰你的工作和生活。你若还是不认，那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可以搬走。”
顾易中被说的气不打一处来，眼睛提溜乱转找说辞。
“可顾园就我们两个人住着，你就不怕外头...”
“你都敢去九十号上班，还在意别人怎么说？”
一句话怼的顾易中像撒了气的皮球，琢磨着怎么重振旗鼓。
“我是要去风苑唱评弹的，自己能养活自己，咱们两个谁也没恩惠谁昂~”
海沫很勇敢地说完，恰逢此时卖菜的人上了门，海沫立即应着声给人开门去了。
顾易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人就跑没影了，想好的说辞没人听了，慌愣地手都不知道放在哪。
他气恼的端起碗喝粥，大眼一转才想明白过来，这姑娘怕不是有备而来，想好所有堵他的话了吧。间或还听到她在外面佯装不在意地随口说着“顾园的小花小草啊，你们可真可怜，才几个月不见，就荒了一样。那边的柳树说你呢，你好歹是顾家的柳树，几个月没见怎么就垂下头了，站直了给我。”
顾易中这边听着她吆喝表演似的，见不着人，就听她声，在外面“指桑骂槐”，心里嘀咕：
【杨柳本就是垂头柳，站直了像什么样子。】
嘴角终是崩不住地笑了出来。
从初春走到深秋，好久了，顾园这才有了生机。
海沫知道顾易中和肖小姐一直没断联系。只要顾易中心不在焉的跟她吃饭，她就猜到他和肖小姐准有事。这不是她有资格可以过问的，可她心里总有些不自在，便找书读拿报看，转移注意力。
渐渐地，顾易中也发现，海沫能识文断字。
日子过了没两个月，谁做饭，谁洗碗，谁施肥，谁打虫。两个人在尴尴尬尬中还是养出了些默契。唐唐突突间，也生出了亲近。
生命中有些大事就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发生。顾姐姐死了，顾易中抱回了外甥，叫他军生。海沫的表嫂绑了海沫威胁顾易中办事。表嫂几日以后也没了。顾易中准备离开苏州，不带她。
海沫很伤怀。她不明白怎么转眼间，又剩她一个人了。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直到她被疑中统特务，抓到九十号牢房坐在那把电椅上，她才有了些实感，原来24小时之内，她的境遇可以翻天覆地。昨晚还在伤怀自己一个人活着没意思，现在听着旁边两个人在遭遇严刑拷打，她的四肢吓到发抖，却生出了想活下去的心。
而另一边，顾易中在与近藤和周知非的对峙中，发觉不经意间，他对海沫也生出了亲人般的在意。他想让她活着，好好的活下去。为了让她活下去，他可以和她成婚。他遗憾，也庆幸，自己还能有这样一个选择。
海沫在牢房看到顾易中站在她面前，恍如隔世。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心里想：
【他来救她了。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我还不还的起？】
顾易中则看着她如小鹿被捕时的惊恐，整个四肢僵硬，整个身体都紧绷的无法站起。他伸出手，搀搂着她走出了九十号。他的每一步都在庆幸：
【她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失去的最后一个亲人。】
结婚后，顾易中头些时候总想在顾园移栽山茶树，着实折腾了几个月。可山茶喜半阴，适宜在疏林下生长，而顾园采光好，尝试多次移栽，终不得活。顾易中才在半年后放弃了。
海沫在顾园主要承担起照看军生的任务。一年又一年，三岁多的小孩儿，可算是听得懂人说话了。小孩出生这两年，格外粘她。海沫每日也就能摸琴练上将将一小时，还得是在军生高兴的时候，千方百计按住小孩在旁。她还得叮嘱：“你不准离开我视线半步，懂不懂?”军生每次都憨憨地点点头。
顾易中偶尔见到海沫跟特务似的，那架势，在顾园凉亭下一边练琴，一边盯着军生。四季不动。
他在家时，会主动抱走军生，不打搅海沫。终有一冬日，忍不住说：“你要不，在屋里练吧，冬夏也舒服些。”
海沫手上没停，摇摇头：“练功不可贪图舒服。堂会多在户外，师父说，就得在自然条件下苦练。我已经懈怠了。以前不出堂，都是整日整日的练呢。”说完苦恼的低下头。
顾易中看着她半晌才抬起头，抱着孩子回屋，坐在床上，非常严肃的教训道：“你能不能每天老实点，别捣乱，让舅母多练练琴。严肃！不许笑！”军生每次都憨憨的一边笑的前仰后合，一边点着头。好像舅舅在逗他玩一样。第二天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唉，没辙。
军生开口也晚，总是说话不利索。海沫因为自小的阴影，便时常带军生四处看病。看了大半年，总不见好。后来找到圣玛丽医院苏州分院的洋医生。
看病那天，海沫特意叫上顾先生，顾易中年轻时留洋海外，他在好当翻译。
看病时 医生看着他们夫妇清淡的交谈。以为他们家庭关系冷漠。便说（英文）：
“小孩子表达欲是受家庭关系影响的，和睦畅言的家庭氛围，会有效的引导孩子开口参与。参与的多自然说得好。男士你留下多说几句。”
待屋里就剩顾易中一个人时，医生才敞开了指出：“你的妻子也是孩子语言启蒙很重要的一部分。孩子平时她带的比你多吧。你若对她不好，不能让她开怀，她便不敢言语，不表达自己，孩子也就...随母亲。这就是潜移默化。”
顾易中听完，慎重的点了点头。
回了顾园，顾易中趁着小孩午睡的空档，单独找海沫聊了聊。说了说小孩学说话的一些重要事项。内容言简意赅就是【我们作为军生的重要家庭成员，夫妇两个人在家要多聊天，小孩才会愿意参与进来。才会主动开口表达。反正以后他们在家多说话，甭管什么话，就算是废话也要多说一点。】
就这么两人傻傻的约定好了军生的治疗方案。
第二天，顾先生一早见到海沫在吃饭，一边还在看报纸。他就没话找话道：“多看报好啊。军生以后要向舅妈多学习啊。”海沫尴尬的抬起头看了看军生，一副傻呵呵没听懂的样儿，又看着顾先生半晌，还是没忍住一个白眼，低下了头硬着头皮回：“对，军生，今天等你舅舅回来教你识字，明天我就教你读报。”
顾易中从那个白眼和回话中，听出了海沫的嘲笑，嘲笑他尬聊。只能讪讪的笑了两声，低头继续喝粥了。
自从这次不算完美的尝试后，顾家两人像达成某种默契一般，当着孩子面经常凑在一起闲话。一个起了头，另一个就不让话掉地上，渐渐的竟然都习惯了彼此的陪伴。后来顾易中还鼓励海沫，让她多多表达内心的感受，小孩子感受到她的情绪，才会多说话。
海沫心里一动，她想借这个契机，是否也能尽情表达爱意呢。水滴石穿，总能打中他的心吧。
可海沫终究是个含蓄内敛的人，表达爱意还能多么明目张胆，一次次说出撩拨他的话，其实每回她也就能挤出那么一两句，可顾易中从来不接招，恍若未闻，打着岔就说到别处去了。
海沫有次吃饭，大着胆子凑近，想给顾先生擦嘴，顾易中大震。轻声道：“别。”
其实也就一个字，便足以击退海沫两三年的信心和勇气。
情感的流动，是要建立在两人态度对齐的基础上。可海沫短时间内打了退堂鼓。唉，时机错过，便要等待不知多久的下一次。
最近顾易中参与特务行动受了枪伤，卧室内，他坚持要睡沙发，海沫便守在旁边三天。沙发对面的床铺叠整的一丝不苟，未曾打开。后来他大伤小伤不断，即使顾易中不再高烧不退，她也还是这么守着他，怎么劝她睡觉都不听。
顾易中只能默默的在沙发边准备了一个躺椅，希望她能坐的舒服些。没想到海沫后来真是爱上了这个躺椅，只要和顾先生卧室叙话，她就坐着那儿。平日晒太阳她也将躺椅搬到园中。要不是书房距离太远，估计她也愿意搬到书房去。海沫好像在躺椅中才能放松妥贴。
只有顾易中一人知道，她自小学评弹，颈椎和脊椎都有了损伤。她平时不管在家还是在外，坐立都娉婷有度，即使在书房看书，她也是亭亭玉立的模样。可是顾易中希望，她过得好。希望她挺直的腰杆能弯一弯，靠一靠。
顾易中便拾起了五六年没碰过的木工器具，亲自打了两把躺椅。在书房和庭院各备了一把。
军生开始上起幼稚院了。海沫白日除了练琴，便无事可做，时常到书房转转。顾易中的那些模型是宝贝，她可不敢碰。就四处找有兴趣的书翻着看。红楼梦她不喜欢，三国她又看不懂，最后捡起了西游记。名著书本太厚，在躺椅上端着看挺沉的。
顾易中下班进了书房，坐在一旁沙发倒了茶，习惯了没话找话道：“喜欢看西游记啊？”
“嗯~就这个有意思。”海沫在躺椅上轻声敷衍他。
顾先生一边喝茶一边晃神儿，听着夏末屋外的知了，蛐蛐，青蛙齐歌唱，他莫名觉得惬意，很想留住这一刻。半晌扫了海沫一眼，她还沉浸在齐天大圣的魅力中。就看她一会左手托书，右手轻轻甩手，一会又换右手举书，左手轻摇手腕。看似竟比练琴还累。
顾易中实在看不下去了，去军生卧室拿了的两个小枕头回来，冷不丁的抬起海沫的胳膊，将枕头塞进去，然后将书架在枕头上。
“平时聪明劲儿都跑哪去了，不会偷懒啊~”顾先生唠叨一句转身回书案边坐下，开始准备看他的书。
海沫仰头瞥了眼他，才回过头继续看书，半晌才回：“你怎么不拿自己的枕头啊，书多脏啊，再把孩子枕头染脏了。”
顾易中看着她没心肝的头顶，气笑了。海沫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笑声，也跟着不识好歹地傻笑起来。笑声和屋外的虫鸣在这一夜，
竟，相得益彰。
顾易中后期越来越受到九十号高层重视，让他参与编纂特务培训教材。海沫当着他的面看了好几次，觉得有意思，偶尔晦涩难懂的描述，她就直言问。渐渐的，顾易中就将教材写的白话了很多。受到了特务培训学员的喜爱，毕竟那个年代能识文断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海沫则在家，很容易的读完了整套培训教材。
顾易中啊，他杀过人。做特务久了，逢年过节他都不敢去寺里了。偶尔也会露出凌厉的眼神。曾经不小心被军生看到过，吓哭了好几次。海沫总烦闷的抱怨：“我真想给你拍下此刻的眼神，可惜我不会用相机。”顾先生此时就不搭腔了，他是有些后悔，没阻止她看那些特务教材。
时年过半，他们的假婚姻，算迈入了第八个年头，这几个月出的事太多了，海沫表面宽慰他，夜里却越发睡不安稳，梦里时常呓语。
每每这时顾易中都会惊醒过来，走到海沫床边，只要看到她蜷着整个身体，就坐下来，轻轻的拍着海沫的被子。这还是军生三岁那年，有次顾先生午后提早下班，回到卧室换衣服。看到海沫在床上午休，整个身体蜷起来，睡得不安稳。可能怕军生掉下床，便把他围在床内侧。可小军生早就醒了，坐起来一手玩着手绢，一手轻轻拍着海沫的身体，状似在学大人哄孩子睡觉。
顾易中看着很有意思，就把小孩儿抱了出去，可军生挣扎着还往屋里跑，阻止半天，小孩才磕磕绊绊解释清楚，原来舅妈蜷着身体睡觉，不舒服，老做噩梦。外甥虽然小，也想学着每回临睡前舅母哄自己睡觉那样，轻轻拍着她，舅妈就能舒展开身体。
顾先生竟然抱着孩子回了屋，做试验一样，安抚的轻轻拍了拍海沫。床上的人居然真的舒展开身体，眉头也跟着舒展开了。顾易中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玩意儿，刚才还觉得有意思。
一晃神儿，回忆的久了，手上力度使大了，把海沫给拍醒了。海沫朦胧间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顾先生尴尬的收回手：“刚才口渴起夜喝水，你要不要也喝点。”顾易中尴尬的把自己的水杯递到她嘴边。
海沫知道没大事，轻轻抬手一阻，就把杯子推回“吓我一跳，不喝了，赶紧睡觉吧。”海沫咕哝梦语的躺回被窝继续睡。
顾易中没想到平日脾气见长的海沫，睡觉后的脾气却是这般好。不像他，其实是有起床气的。大概只有同住一屋的海沫，见识过。
顾先生口干的灌下一杯水，回沙发床看着对面床上的鼓包，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睡下。
时光走进了一九四五年的九月，苏州人民满街欢呼放鞭炮庆祝，日本投降了。
而海沫在街上站着，四下环顾心茫然，她试过很多办法，都见不到顾易中，顾易中被国M党抓到狮子口监狱，就等过后开庭宣判。她绝望的要了份报纸，想看看是否能通过寻人启事，对接上wo党。
没想到，绝境逢生的发现了接头暗语。海沫才又抖了抖精神，挨过两天去赴约。
后来的大半年里，她满中国的跑，找罗司令，找律师，找证人。眼窝都凸显出来了。黄天不负有心人，顾易中终于洗脱了多年汉奸的骂名，得以正身正名，顾园之隐情也终是大白于苏州，大白于天下。
日子本该会越来越好的。
可....那天，河中倒影虚虚实实，就像那时顾家夫妻的关系，只有苏州河的鱼儿知道，只有他们心里清楚。顾易中听到海沫想做回自己时，不敢私心留下她了。一个女子为了他，为了军生，为了顾园已经假做他人十年了，费心照顾一大家饮食起居。一个女子有几个大好十年。他就是天王老子，也没脸留人了。
顾易中暗自神伤的回到顾园，坐在书房的躺椅上愣神儿，心里像破开了一个大洞，一股无形的风往里灌。带走了他的思绪，情绪，眼泪。他甚至觉得他不该掉一滴泪水，他该为她高兴的。她做回了自己，这就值得高兴。
后来军生跑进书房，爬上他的腿，坐在他跟前，递给他一张纸条。见他不动，就展开纸条，举到他面前。
顾易中觉得字条上的文字都陌生了，像个小学生，读了三遍，才读明白了那句话。
【小茉莉读不懂山茶花，北山风也吹不到南山尾?。】
他从没有和谁提过，肖若彤像山茶花。可那又怎么样呢，顾园里种不出山茶树。
他也没跟人提过，他这几年逐渐喜欢上了茉莉花。因为海沫总将茉莉做粥做点心。那时有人解释说：“茉莉花气香味淡，气上透顶，下至小腹，解胸中一切陈腐之气，辟秽浊。”简单来说就是茉莉花可以平肝解郁，理气止痛。
顾易中更没有和别人提过，他曾看过一本游记，里面记载着，在一个叫菲律宾的国家，茉莉花被称为三巴吉塔，据说是一个小伙子，接受姑娘的爱意，将茉莉花送给她，并告诉她三巴吉塔含意为
“我答应你”。
END
（向下继续）
【小番外】
1
那天顾易中抱着军生坐在躺椅上说了好久话。无意识地讲着天南地北的故事，后来无意间看向窗外初生的月亮叹声道：“不知道你舅妈钱带够了没有？”这句话好像是偷跑出主人的意识，就这么说给了一个小孩子。
军生则得意一笑，掰过舅舅的脸，认认真真的奶声道：“我往舅妈的琵琶那个洞里，塞了好多根那个那个，黄色的钱块。”
顾易中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连说带比划问：“你说的是金条，那个黄金块，对吗？”
“对，就是舅妈以前藏在首饰盒里的金块。黄黄的。”
顾易中抱着军生忽的站起来，举高高了几次，逗得军生乐了半天。“小军生，你干的真棒。你做的非常正确，这样你舅妈以后....起码这两年就不会受苦了。”
外甥的小脸瞬间就不笑了：“舅妈只说回老家看弟弟，怎么需要两年吗？这么久啊，她能不能早些回来啊~”说着眉眼一皱，咧嘴就哭。顾先生本来就伤心，又哄小孩到了深夜，而他自己，睁眼到了天明。
2
自海沫离开后，顾易中胡须清渣，再没有剃干净过。小军生的鞋，左右脚也没穿对过几次。
3
海沫回来那天，顾易中也坐进船里，坐在她对面。阳光洒进来，眼镜边缘晃出了一层层光晕，二人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顾易中不清明的开了口：
“你回来看我了？还是我又在做梦。”
“你怎么是这般梦痴模样？”
“海沫，我想你了。”
“我叫林书娟。”
“好，我今后唤你书娟。”
4
书娟回顾园后，军生的舅舅摇身一变，变成了狗皮膏药。总是粘着他舅妈，走哪跟到哪。舅母洗碗顾先生就跟着擦碗。她洗衣服，他就跟着晾衣服。她做饭他就打下手。好像一步都不能离开。可是又那么的彬彬有礼。
5
“你可知，书娟本人我今年几岁？”
“不知道。你几几年生人？”
“我比你大两岁。”
“什......不可能。”
“真的，快，叫姐姐。”
“别胡闹。”
每次说到这里，顾先生总有办法岔开话题。
6
做真夫妻久了，每次想行事，顾某人就磨在她耳边喊姐姐。用低声炮轰她。
可在每次激情澎湃时，又逼她喊哥哥。
世人啊，都有三副面孔。一副在外，一副在家，还有一副，在爱人面前。
7（军生视角）
舅妈后来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舅舅最后决定不生孩子了。军生听到这隐情，已到了上大学的年纪。暗骂自己小时候不懂事，央着舅母曾说过不想要弟弟妹妹，简直不是人。
自那天后，他就改口唤顾氏夫妇二人为爸妈。
任谁都无法动摇。
终。
【注解】
1.标题确实没想出来，也确实喜欢这首歌。
2.肖若彤喜欢山茶花。
3.书娟比顾易中实际小两岁。
4.军生真是个好孩子，后来子承父业。